“這次逃出宮,只為獲得自由身。如果我現在離開,與認輸有什麼區別!”賀凌雲咬牙道,深吸一口氣環顧四周,“燕靈寶初時只為舍不開龍白月,方有此一問,這時反被賀凌雲的話惹得心慌,心思一亂語氣更王決定南征,這一路都是我的機會——我誓必除去那廝,以慰父母在天之靈!靈寶……如今他們都在風口浪尖上,我怎甘心隱退,我不甘心!”
靈寶臉色發白,盯著他的雙眼卻慢慢沉靜。
“靈寶,你不必跟著我冒險,”賀凌雲說完,望著她倏然暗淡的小臉,怕她誤會又安慰道,“放心,我會先安頓好你。”
“不,”靈寶抓住他的袖子,忍去眼淚粲然一笑,“我要跟著你,這次你休想再把我藏起來,然後一個人轉身離開。凌雲,不要丟下我,哪怕是下地獄,我都要跟你一起去!”
賀凌雲聞言怔了半晌,桀驁不馴的臉上忽然笑得頑皮,他牽著靈寶的小手,彷彿又回到過去那個春風得意的年月,說話聲叩檀擊玉般輕快:“跟我來……”
他一獲自由就脫去士卒的衣服,又抓了簷上積雪淨臉,此刻面龐乾淨身材高挑,帶著個女孩走在街上,絲毫不會引人懷疑。靈寶任他握著小手,只開心得鼻子發酸。
“那傢伙,不會不待在燕京……”賀凌雲一路喃喃自語著,雙目四處逡巡。
靈寶回過神來,納悶地瞅著他問:“你在找什麼?”
“標記,”賀凌雲邊走邊找,輕聲答道,“線人的標記,我必須儘快與他接頭,否則如何在燕京立足?”
“為什麼不能立足?”靈寶好奇問道。
“因為沒錢。”賀凌雲很現實地回答。
靈寶急了:“什麼?!白月不是替你打點了銀錢的嗎?你怎麼沒帶在身上?”
賀凌雲臉陰去一半:“她那個小氣鬼……逃跑脫身時需要堵人嘴,那點銀子早用光了。”
士兵擅自離隊是重罪,打扮成士卒的賀凌雲想脫身,難免遭到目擊的百姓敲詐勒索。當時他急於逃跑,花錢買方便,卻沒想到靈寶會那麼快找上自己——早知如此他就該用拳頭解決問題,也免得此刻山窮水盡,毫無退路。
靈寶一恐慌就肚子餓,偏偏又察覺街兩邊到處在叫賣吃食,頓時胃裡咕嚕亂叫,窘得她連忙低頭紮緊腰帶。賀凌雲握緊她的手叫她安心,兩人又走了一陣,就見他雙眉一舒微笑道:“總算找著了。”
靈寶順著賀凌雲的目光在一處牆根上看了半天,卻沒發現任何異狀,只得半信半疑地跟著他走進一家叫“燕京春”的酒坊。
一進酒坊直奔二樓,就見臨窗處一張方桌上坐著一人,正側臉俯瞰樓下街景,捏著酒杯自斟自飲。賀凌雲站在他身後幾步開外,望著他輕喚道:“秦樓——”
誰知那人竟毫無反應,賀凌雲臉一下子黑了半邊,牙齒咬得咯咯響:“秦樓,秦樓……秦樓月……”
這時那人倏地一下掉過臉來,笑眯眯道:“誰在叫我?”
“明知故問!”賀凌雲一張臭臉,牽著靈寶在桌邊坐下。
“你不是被燕王俘虜了嗎?”秦樓月大驚小怪道,“我在這裡枯坐半天,怎麼把你給候來了?我等的是秋五!”
靈寶的目光落在秦樓月臉上掃了一圈,偷偷拽了拽賀凌雲衣角,好奇問道:“他是誰?你朋友?”
秦樓月驚訝地看著她,失笑道:“怎麼姑娘,你不認識我了?”
靈寶愣住,盯著他努力想了半天,腦中還是一片空白。她茫然地搖頭道:“我不記得了,我們有見過嗎?”
“你……”秦樓月哭笑不得,指著賀凌雲提醒她,“那日在蔚城,我去給他報喪,不是坐在你床頭看著你醒來的嗎?我們還聊了好半天呢!”
靈寶這才模模糊糊有點印象,心下汗顏——這人怎麼長得這麼普通,簡直是過目就忘呀;口中卻訕笑道:“當時你沒告訴我你的名字,抱歉……”
秦樓月嘖嘖搖頭:“這是職業需要——要保持神秘感嘛,可我的長相應該讓你印象深刻才對。”
靈寶汗流浹背,禁不住望向凌雲求救,就見賀凌雲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朝她挑挑唇角。秦樓月無視二人眉來眼去,徑自風度翩翩地點菜:“你們都餓了吧?不管秋五那死人了,我們先吃——小二,廝刺葵菜羹,要熱的、蒸羊眉突、野雞撒孫、塔不刺鴨子、白羊髓餅,還有酪面……”
靈寶聽得更餓了,她心下高興,趁秦樓月點菜的工夫偷偷與賀凌雲耳語:“你怎麼認識他的?”
賀凌雲嗤笑一聲,湊在她耳邊道:“這廝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原先叫秦樓,硬是替自己改名秦樓月。他是秦太尉的孫子、偏房出的,長大後也不襲爵位,自作主張當了密探。對了,他最愛附庸風雅,你別理他,只管瞧熱鬧就好……”
靈寶憋笑——愛慕風雅,卻偏偏長成路人甲,實在是不走運呀。
秦樓月點完菜,單手支頤笑眯眯看著他們:“是該替你們接風洗塵,凌雲你能逃出來真是口口運;公輸姑娘,你逃出來燕王不會善罷甘休吧?”
賀凌雲眉毛一揚,警惕地盯著他:“你怎麼知道她是……”
秦樓月拿白眼翻他:“廢話,也不看看我是幹什麼的。”
“你當初為何不告訴我?!”賀凌雲氣得要拍桌子。
秦樓月捏起拇指與食指搓了搓,義正辭嚴:“你又沒拿錢買她的消息,我幹嗎要告訴你?”
“好好,”賀凌雲咬牙切齒,“你這兄弟就是這麼當的!”
秦樓月眯眯笑——在蔚城時他當然不能告訴他,那不是棒打小鴛鴦嘛。
等桌上熱菜上齊,秋五竟然不偏不倚掐著點兒上樓,一坐下張口就開始抱怨:“媽的,頭車演習竟鬧出這麼大的事,忙死我了。”
“少撇清關係,”秦樓月拿筷子指著他,罵道,“論遲到你就是惡貫滿盈,快來見過我兄弟賀凌雲,凌雲,他是我同僚,秋五。”
秋五涎著臉自罰一杯,在聽清賀凌雲名字時微微一愣,動作有點僵硬地敬酒:“賀公子,幸會。”
“幸會,”賀凌雲沒察覺秋五的不自然,只顧問他:“騷亂平息了?倒挺快。”
秋五點點頭:“他不是簡單人物,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賀凌雲挑眉,嘲諷道:“他自然是有本事的,可惜,我也不是個知難而退的人。”
靈寶嚼著白羊髓餅,皺著眉暗地裡推推賀凌雲的腿,怕他惹惱了別人。秦樓月倒被賀凌雲的火氣逗笑,不禁問道:“你何時這麼沉不住氣了?”
“我怎能沉住氣?”賀凌雲別開冷眼,望著窗外密佈的彤雲,沉聲道,“國仇家恨,我都與他不共戴天。”
秋五凝視著他冰冷的神情,呷下一口燒酒,也遠眺天際:“又要下雪了。”
秦樓月討厭壓抑的氣氛,見話題有岔開的苗頭,立即興致勃勃地附和道:“是呀,所以我特地要了臨窗的位置,待會兒好賞雪!”
賀凌雲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秦樓!”
“糾正你多少次了!叫我秦樓月!”秦樓月先哀怨一陣,復又眉開眼笑,幫著秋五跟凌雲套近乎,“你看,我若改成這個名字,咱們‘秋水雲樓’四人就變成‘秋水雲月’,多風雅呀!”
賀凌雲黑著臉默不做聲,倒是靈寶拽了拽他的袖子:“秋水雲月是什麼意思?你也是密探嗎?”
“不是,他自己瞎湊的。”賀凌雲澄清,“我今天都是第一次與秋公子見面。”
“嗯,秋五一直在燕國,而凌雲是我發小,這三人都是和我交情極好的,當然,相貌也是很重要的入選理由,”秦樓月得意洋洋地豎起四根手指,又點著桌上人,“秋五、凌雲、我。水珩是我妹夫,如今在江南。”
論相貌,只怕你得除外吧!靈寶在心頭嘀咕。
賀凌雲卻是聞言一凜:“水珩在江南?”
“當然,如今的皇帝在江南。”秦樓月笑眯眯道,“水珩在宰相呂大人手下辦事。”
“皇帝在江南?”賀凌雲訥訥出神,“不對,皇帝和太子不是被俘虜到燕京來了嗎?他們還在,江南怎能另立皇帝?”
“那小皇帝是佟賢妃所出,京城淪陷後秘密逃至江南的,你大概還不知道,他們母子倆擁有玉璽,呂大人自然出山扶持他們。”秦樓月補充道。
“那也不該!皇帝與太子如今在燕京,呂大人應當編軍北伐,匡復中原,迎回皇帝與太子才對。”賀凌雲堅持己見。
這時秋五冷冷一笑:“你倒天真,國不能一日無主,想穩定局勢呂大人必然要擁立小皇帝。再說……我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吧——這消息被燕王封鎖了——皇帝與太子被燕王囚在京郊,前兩天一場大雪,已將他們凍死了。”
秦樓月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賀凌雲身子一顫,手中酒杯跌在桌上,咕嚕嚕潑了他一襟酒水。他面色煞白,嗓子哽了半天才沙啞質問:“你這是什麼態度?還喝酒……吃肉?”
“還要什麼態度?”秋五沉聲回道,鷹隼般的雙眼灼灼發亮,“該恨的、該哭的,這兩天也儘夠了。任情緒外露,最後只能做無謂的陪葬。”
“是呀……”秦樓月很快恢復過來,閒散地轉轉酒杯,哂道,“至於我嘛,我一向認為,既然天下跟著一家姓,那麼國家傾覆,無非也是聖上一家的事罷了。咱們也別跟著守孝拘禮了,該吃吃,該喝喝。”
他的言論使賀凌雲吃驚得瞠大了眼睛:“你什麼意思?”
“我愛把問題往簡單了看,”秦樓月嘴角又噙上笑意,“江山易主,固然生靈塗炭,但挑起戰爭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利益。有利益就無法消弭戰爭,既然天下是皇帝一家的,那麼國與國之間的戰爭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家子想搶另一家子罷了。”
“你的意思也就是說,假使燕國想要我國,只要皇帝肯拱手讓出,則一切戰火、死亡和痛苦,都不會發生是嗎?”賀凌雲冷笑,“好個清靜無為!我倒不明白了,那我們邊防將士流的血,就沒意義嗎?”
“不,論保護皇帝一家子的財產,你們的犧牲還是有意義的。”秦樓月笑眯眯不改初衷。
“秦樓,沒幾個人像你這樣,是脫離了三綱五常想問題的。”賀凌雲道,“人總要有個君主可跪,一旦跪下,就只能認準這一個。”
“為什麼一定要找個人來讓自己下跪呢?”秦樓月笑,“早在我拒絕我那可憐的小爵位的時候,我就想透了,皇帝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分配者。”
“秦樓?”賀凌雲愣住,第一次聽到玩世不恭的秦樓月談及自己那段往事。
“我想不通,明明我比我的哥哥們都強,為什麼偏偏要我懷才不遇?”秦樓月笑眯眯道,“後來我想通了,因為我是庶出,就得服從皇帝安排的秩序。國家並非你去愛,它就能報償你同樣多,因為這國家並不是你的。”
賀凌雲聞言渾身一震,他想到自己、想到父母雙親,心跳愈加惶急。他自始至終認為燕王是罪魁禍首,難道要他認為父母是兩國利益之爭的犧牲品?這怎麼可以!
“挑起戰爭的是貪婪的燕王,我們對抗他,是正義的一方,”公輸靈寶見不得凌雲難受,也辯駁道,“連黎民百姓都知道恨燕王,難道我們做臣子的,倒要置身事外嗎?”
“呵呵,小妹妹,那可不一定哦。我在京城淪陷時,接觸過不少百姓,”秋五替秦樓月說話,“我發現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只要提起亡國來,人們普遍恨紫眠大人,倒隻字不提燕王。”
靈寶微微一怔:“這是為什麼?”
“因為紫眠篡了位,搶走了皇帝的寶座。”秋五悵然道,“百姓目光短淺,幾人能看透亡國的根本原因?又或者少數幾人看透了,也無力改變輿論,索性人云亦云——畢竟同樣是洩恨,比起對抗一個強悍的國家,找一個具體的人來仇恨,要容易得多。所謂眾矢之的,箭頭總要衝著最顯眼的那個目標才好。”
“哼,難道他開門揖盜,就沒有罪嗎?”賀凌雲憤懣地反駁。
“他的罪,無非是把所有躲不掉的事提前了一天,若是他將一切推遲,他便是英雄了。”秋五昂起頭灌下一口酒,重重放下杯子,嗓音沙啞道,“賀公子,我也曾經恨過他,可後來被一個人點醒——論起有罪,我這個帶領燕兵攻城略地的,罪過才大。我最清楚燕兵的戰鬥力,攻下京城是遲早的事情,什麼叫勢不可當,大抵如此。”
“秋公子你有苦衷,礙於身份顧全大局,無可指摘。”賀凌雲見秋五雙目黯然,不禁出言勸慰——他也是帶兵打仗的人,對燕軍的實力再清楚不過。此念一出賀凌雲忽然頓住——若這樣說來,紫眠的罪,又到底有多大呢?
秋五望著賀凌雲正直的臉,慚愧地別開眼:“即便我礙於身份顧全大局,我也的確犯了錯……”
啊,他是斷然無法與賀公子深交的,秋五在心中想:他對不起賀公子,他的母親,正是死在自己手上……
他沒勇氣揭發自己,又不想一輩子揹負罪惡感和歉疚,所以只剩下迴避一途。如此想來,秋五倒有點佩服那軟兮兮的紫眠大人了,明明一副羸弱樣,面對千夫所指,難道不累不怕嗎?
他想起《漢書》裡那句古諺:千人所指,無病而死。
紫眠大人需要靠什麼力量才能坦然活下去,怎樣的支柱可以使他面對天下?光靠那個女人可以做到嗎?
舉座停箸,氣氛尷尬。秦樓月趕緊打破沉默,又按自己的邏輯來嘻嘻哈哈論事:“說起來那紫眠大人倒的確是皇帝的兒子,明明是一家子人在玩‘搶凳子’,幹嘛把一切說得那麼嚴重?來來來,喝酒喝酒,公輸姑娘,吃菜吃菜……”
賀凌雲舉起杯子,心中反覆咀嚼剛才的對話,一路默然無語。
這天午後又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秋五喝完酒後很快告別,秦樓月陪著賀凌雲與公輸靈寶,賞雪閒話一回,又借了一筆銀子給他們,這才打算離開。
賀凌雲吃一塹長一智,在秦樓月臨走時拽住他的袖子,咬牙道:“索性一次說個明白,你那兒到底還有多少關於我的情報,我全買下來。”
秦樓月哂笑著打量他:“怎麼,剛借的銀子,就打算還給我嗎?”
“我賒賬。”
秦樓月瞄瞄窗外連天的風雪,脖子在灰鼠皮領子裡縮了縮,復又坐下:“好吧,內容也不多,是關於令尊的……”
秦樓月撐開傘,立在“燕京春”簷下,眯眼望著賀凌雲與公輸靈寶,隔著濛濛飛雪道別:“我走了,街對過就是客棧,你們可以去投店。”
賀凌雲冰著臉點點頭,默不做聲。陪在他身邊的公輸靈寶侷促不安,對秦樓月苦笑了一下,揮揮手算是告別。秦樓月笑眯眯地還禮,又瞥了一眼賀凌雲,無奈地轉身離去——有時候知道真相太多,並不是好事。
靈寶目送秦樓月消失在風雪晦暗的長街盡頭,拽著賀凌雲袖子的手緊了緊:“凌雲……”
“走吧,去客棧。”賀凌雲驀地開口,輕柔的聲音平靜如常。他握住靈寶的小手,帶著她衝進大雪中,靈寶只覺得風聲在耳邊呼呼響起,他們避開行人、避開車馬、避開冒著熱氣的湯麵攤子,當最終在街對面的客棧落腳時,他輕輕替她撣去頭頂雪花,細心的動作將幸福感填滿她的心房,脹得她喉頭一堵,禁不住哽咽出聲。
賀凌雲濃墨般的眸子定定凝視她,又微微一動,卻只是不言不語拽了她往櫃檯走。胖胖的掌櫃用漢話招呼二人:“客官住店?”
“是的,要兩間中房,”賀凌雲呵著白氣回答,“我們的包袱在驛站被人偷了,安排個小廝替我們採買些衣服來。”
掌櫃一聽說凌雲包袱被竊,乜斜著眼睛直到他從懷中掏出銀票,方才擠起麵糰臉:“客官放心,小的這就去安排。”
付完房錢,靈寶和賀凌雲很快被小二引進各自房間,二人就此分開。
靈寶在屋中等到小二送來新衣,便要了熱水沐浴淨身。換過乾淨衣服後她忽然覺得倦,上床闔了一會兒眼睛,再醒來時便發覺天已黑透。她不急著起床點燈,剛想躺在暗中發一會兒怔,就聽見凌雲從隔壁走出來,立在她門外篤篤叩門:“丫頭,該吃晚飯了。”
怎麼竟這樣巧,靈寶揉著眼睛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就看見凌雲一身嶄新站在她面前,昏黃燭光正映著他的臉,柔和沉靜。他牽了她的手,帶她下樓吃麵,二人中午喝了酒,此刻明明沒什麼胃口,卻不知為何都自覺地吃下一大碗。
這時客棧的木條門都已關上,北風呼呼地鑽進門縫,吹得燭光搖曳。靈寶覺出一絲寒意,不禁打了個寒戰,怯怯地望著沉默的凌雲。
賀凌雲別開眼:“回房吧。”
“哦,好。”靈寶逃也似的趕在賀凌雲前面上樓,賀凌雲付過錢跟在她身後,當他吱呀吱呀踩著木樓梯上樓時,靈寶就覺得那聲音彷彿踩在她的神經上,壓得她緊張不已。她似乎感覺到凌雲的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直覺得芒刺在背,蜇得她渾身發熱。
她紅著臉衝到自己房門前,面壁而立,卻不推門而入;這時賀凌雲也低著頭拐到自己門前,打開門就要往裡走。
“晚安。”靈寶對著門輕喊,不敢扭頭,怕他瞧見自己羞赧的臉。
“嗯,晚安。”凌雲低低應了一聲,走進屋子。
他的手落在門上,還未來得及帶上房門,就聽見耳後傳來嗒嗒的跑動聲,下一刻嬌小的身子已趔趄著撞上他,小小的手十指交纏,握在他的腰前。
扶著門閂的手指驟然收緊,在聽清背後那急促輕淺的嬌喘時,悸動從彷彿生了根的腳一路躥到腦門,神志乍然一片空茫。
他不知自己從哪裡來的力氣,竟在瞬間一氣呵成的扣上門閂,回身將靈寶緊緊抱在懷裡。
“凌雲,凌雲……”公輸靈寶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不停念著他的名字。
賀凌雲弓下腰,一把將靈寶抱起來,雙目與她平視,目光裡五味雜陳。靈寶雙腳離地,索性張開四肢盤在凌雲身上,將小臉埋在他頸側,微微嗚咽了一聲:“我們再不要分開吧,凌雲……”
“傻瓜,”賀凌雲感覺到靈寶的戰慄,輕輕彎起唇角,“你怕什麼?怕我受不了真相的打擊?”
“嗯……”靈寶低低囁嚅一聲。
“放心吧,我不難過,”賀凌雲閉上眼睛,雙唇落在她髮絲上喃喃道,“父親比我強……”
他的父親從生到死都活在忠君愛國的信念裡,這是武將最完滿的歸宿。
而他,註定比父親卑微。
他已不需要去置疑、掙扎、顛覆什麼,一切都儘夠了:“傻瓜,你一直都在想著怎麼安慰我吧?”
“嗯,”靈寶紅著鼻子抬起頭來,睫毛上沾著淚珠,眸色頹唐,“我很沒用。”
“是沒用,但很暖和。”賀凌雲又抱緊她,孩子氣地嘿了一聲。靈寶揉著他濃密的頭髮,雙眼微微發亮,嬌憨低語:“那我陪著你。”
一瞬間賀凌雲沉默,頓了頓復又啞聲道:“好。”
他抱著靈寶走到榻邊,褪了鞋膝行上床,將她輕輕壓在褥子上。靈寶脊背捱上床鋪,胸腔不由自主發出一聲低哼,賀凌雲解開她項上衣釦,低頭落吻在她喉間,深深一吮。靈寶呻吟一聲,舌根嗬嗬翕動,渾身發顫卻四肢僵硬動彈不得。賀凌雲撐起身子,雙眸與她對視半天,將她的驚怯看在眼裡,沒奈何地淺笑。
“睡吧,我累了。”他扯過被子覆住二人,輕輕闔上雙眼。這一刻他不再是個花花公子,孩子似的擁她而眠。靈寶伏在他懷裡,不甘心地低喃:“往後,要一間房就行了……”
賀凌雲雙目半睜,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睡吧,少說大話……”
夜半北風停歇,雪卻越下越大,龍白月撐著傘走在宮中小徑上,咯吱咯吱地踩雪。四周靜謐無聲,只有雪花簌簌灑落,她打了個寒戰,提緊手中風燈。
不知為何,今日心中時時湧起不安,因此這時辰她仍堅持離開蓬瀛宮,只想去看看紫眠。天師宮暖暖的燈光近在眼前,映著金碧輝煌的雕樑畫棟,在夜裡點點璀璨。龍白月心頭一熱,加快腳步,進宮時悄悄示意宮女噤聲,不願驚動他人。
還未進大殿便看見明窗塵面色凝重地走出來,龍白月迎上去,還沒開口,就聽窗塵壓低嗓子報喪:“剛剛得到消息,皇帝已駕崩,太子也薨了。”
龍白月一怔,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皇帝與太子——可不就是紫眠的父親兄弟。她登時心慌,記掛紫眠的心情,匆匆悄聲進殿,便看見他孤零零一人坐在燈下。
“紫眠……”龍白月輕輕走到紫眠跟前,見他面上哀傷如此清晰,心也跟著一痛,“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
“這我明白,”紫眠神色暗淡,抬起雙眼望著龍白月,思緒卻專注在別處,“我只是在想,之前我自詡能夠承擔所有結果,事到臨頭,我真的能面對多少呢?”
“紫眠,”龍白月咬住唇,摟著他慌亂低語,“紫眠,我一直都覺得你沒錯,我沒有偏袒誰——燕兵長驅直入攻佔中原,你又如何能阻止得了?我在宮裡很清楚,我們做征衣、搜刮金銀,處處捉襟見肘、每況愈下。大勢所趨,你如何阻止得了?要說皇帝與太子被俘是因為你打開了城門,那若是沒有你,難道京城就固若金湯?”
“如果我沒用神兵的謊言誆騙他們,他們也許會選擇南撤。”
“南撤又如何?他們即使因此留得性命,卻將京城棄給敵人,背棄黎民百姓,又算哪門子皇帝和太子?”龍白月憤憤道,“紫眠,你並不知道,最後的時刻他們還在關切什麼,為了自己苟全,將宮人獻給燕軍,他們才是辜負天下最多的人……”
“白月,謝謝你安慰我……”紫眠摟住龍白月,艱澀長嘆,“他們都已不在人世,又何必再非議。其實這結果,正是我一意求來的,不是嗎?當初我決意背叛,早料到今日,可當一切成真,我才知道自己仍會覺得痛,他們到底是我的至親……一切都太遲了……”
“你不是已經彌補了嗎?”龍白月撫著他的長髮,柔聲道,“江南的小皇帝是你保護的吧?還有從俘虜營帶走的孩子,我知道你在盡力……”
“還不夠……”紫眠閉上雙眼,手臂摟著龍白月微微收緊,自她身上汲取溫暖,“我還得再多做些,竭我所能……”
由於乾旱少雨,今年冬天特別寒冷,大雪更是連日下個不停。大江南北許多地方因雪災而鬧饑荒,餓殍遍地。
即便如此惡劣的天氣與民情,也沒能阻止燕王南下。元昕謀殺徒善太妃,成功鎮壓朝野輿論之後,他便下旨命令大軍先行直取江南,自己則乘玉輅、服袞冕,帶著黃麾仗一萬餘人外加騎兵三千,跟在大部隊之後浩浩蕩蕩前往泰山,稱帝封禪。
紫眠作為天師負責隨軍占星望氣,本該先行;奈何他被元昕猜忌,只能侍奉在元昕左右,直到渡江前才能跟著他與大軍會合。龍白月作為醫女也和太醫們一同上路,隨時聽候燕王及將領們的調遣。
出征那日大雪忽晴,被元昕引為祥瑞之兆。他從燕軍中挑選弓弩手五千人,與靈寶做的“頭車”配在一起,親自檢閱後讚歎道:“籤兵數十萬,只為壯大聲勢。取江南,有這五千人足矣。”
手下將領乖覺,這時燕軍中開始吟唱元昕所作的《喜遷鶯》,一時豪邁歌聲直衝雲霄,沙場上士氣激昂:“旌麾初舉。正駃騠力健,嘶風江渚。射虎將軍,落雕都尉,繡帽錦袍翹楚。怒磔戟髯,爭奮卷地,一聲鼙鼓。笑談頃,指長江齊楚,六師飛渡……此去。無自墮,金印如斗,獨在功名取。斷鎖機謀,垂鞭方略,人事本無今古。試展臥龍韜韞,果見成功旦莫。問江左,想雲霓望切,玄黃迎路……”
震耳欲聾的歌聲中,龍白月只是壓低帽簷,生怕引人注目——她的位置本離燕王不遠,所幸此次元昕的封禪路上有不少妃嬪隨行,龍白月穿著厚實的皮袍子,雜在香車寶馬之間並不顯得突兀。
燕兵分四路出發。左、右領軍二都督,隨主將元宜從京城發兵。另三路分別由浙東道兵馬都統率領水軍,從海道進攻江南;漢南道兵馬都統自蔡州進發攻打荊襄;西蜀道兵馬都統由鳳翔攻打大散關,待命入川。燕京事務則交由尚書令、左丞相、參知政事等留守處理。
代表皇權的黃麾仗在燕軍之後動身,只因急行軍在前方人馬踐踏,致使一路積雪泥濘,隊伍走得極慢。
元昕自負,不憚路途多艱,索性一路左擁右抱,在脂粉堆中從容南下。此行除了海夫人因身孕沒有陪同,其他各宮寵妃幾乎全部到齊,每日裡行起路來鶯鶯燕燕,香風十里可聞。
他們每走一天就要停下休憩,遇上山澤景勝還要圍獵野宴,這樣走走停停,很快就與燕軍拉遠了距離。
天寒地凍行路難,結果還未到泰山時,一條八百里加急的壞消息破壞了元昕的逍遙——新近擢升的江南水師主將陸文潛,大敗燕軍水師於採石磯。
這條消息送達時,元昕正在帳中偎紅倚翠飲酒,入耳的敗績掃光他的酒興,氣得他渾身發顫。
“該死——”他推開身邊妃嬪,砸了酒樽起身,對著帳下內侍怒吼道,“傳令下去,遣各帳娘娘回京,立刻改道前往採石磯——朕親自督軍,倒要瞧瞧那江南水師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