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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女伎

貢品源源不斷送入燕軍大營。

黃金十六萬兩,白銀六百萬兩;玉冊、車輅、冠冕一應宮庭儀物,及女伎六百人,教坊樂工數百人,將在第二批出城。龍白月灰頭土臉的被放出麻袋時,正看見女伎們哭聲震天的聚攏在一處禁軍校場上。內侍太監為防她們尋死,不敢將她們關在有房梁的屋子裡,可儘管身處戶外,仍有人不斷趁人不備,吞下私挾的黃金等物,寧死不入北虜陣營。

龍白月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活動著四肢筋骨,爬進人群裡。她在袋中被悶得不成人形,鼻青臉腫,腦門上還凝著好大一片血痂,混在一眾花容月貌裡,不甚起眼,於是乘機打量四周情況,盤算如何能逃走。

她好歹算是出宮了,儘管眼前這境況也是夠糟的,龍白月自我解嘲著心想。與內侍太監接洽的人,已出現一口蠻語的燕人,她冷眼覷視著那些高大魁梧的士兵,猜測再過不久,她們也許就要被送入燕營。

第二批貢品數量龐大,因此看守的人也特別多。龍白月瞧瞧一臉嚴肅的太監和他們的禁軍爪牙,心知很難脫身,不禁暗暗叫糟。這時她身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一名紅衣女伎抱住另一名面色慘白的女子哭喊著:“姐姐……”

龍白月慌忙湊上去問道:“出什麼事了?”

“吞金,我姐姐她吞金了。”那紅衣女伎倉皇回答,驚疑的看著龍白月將手掏進她姐姐口中摳挖,引那女子劇烈嘔吐起來,須臾真直著脖子吐出半塊金子。

“真是,宮裡搜刮那麼久,你們怎麼還有金子啊?”龍白月接過紅衣女伎感激遞來的手帕,擦擦手,訓斥道,“別隨便尋死。”

“哼,你說得倒輕巧,”獲救的白衣女伎虛弱張眼,不屈的臉上盡嫌龍白月多事,“你以為我們被送進燕賊軍營,能有什麼下場?一樣是死,還不如現在死得乾淨。”

龍白月一怔,摸摸臉恍然道:“糟糕,轉了一圈,又活回去了……”

“以前沒在教坊見過你,以你的姿色,是拿來湊數的吧?”白衣女伎傲然別開眼,鄙夷道,“看打扮你只是一般宮女,自然不知道我們的愁苦……”

“姐姐……”紅衣女伎有點窘迫,畢竟人家是救命恩人,怎好如此以怨報德。

龍白月可見不慣她們芍藥帶雨的模樣,生起氣來——宮妓了不起啊,她從前好賴是花魁,論姿色才不輸她們!於是龍白月也仰起自己腫脹的大花臉,憤然道:“我怎不知?你若是連求死的決心都有了,為什麼不試著逃走?”

“怎麼逃?”白衣女伎壓低嗓子怒道,暗暗環視周遭,“你沒看見禁軍手裡都是兵刃?”

“兵刃又算什麼,逃不出去,最多死在刀下,我們有成百上千人,他們只有百來人,大家齊心協力,至少能逃走一大半。”龍白月輕聲反駁她。

那白衣女伎一愣,半晌之後回答道:“你還不明白麼,之所以能被他們挾持住,是因為誰都不願意冒險去做那死在刀下的人。”

龍白月道:“我看眾人都哭得哀慼,想來大家都該知道,做敵軍營妓的下場。你們只是缺少帶頭的人——我願意帶這個頭,你們能響應否?”

紅衣女伎顫抖起來,搖搖自己的姐姐:“姐姐,以我們的本事,此舉可行。”

白衣女伎略一沉吟,執起龍白月的手,應允的語氣裡有一絲赧然:“姐姐雖然貌不驚人,可膽識令人感佩,妹妹早已視死如歸,今天便隨姐姐拼了,若能救得幾個姐妹,也算死得其所。”

“得得得,別講場面話,”龍白月憤怒——她怎麼貌不驚人了?還直接認她做姐姐,要死了,“這裡的人你比較熟,和大家通好氣,覷準時機我們就衝出去。”

白衣女伎點點頭,果然下去佈置。她似乎在宮中教坊頗有地位,只見她略略舉目四顧,立刻便有幾名女伎悄然向她靠攏。她部署一番,女伎們心領神會的點頭退下後,又轉而去跟其他女伎交頭接耳。白衣女伎這時方對龍白月說:“成了,一刻鐘後,隨時聽姐姐下令。”

“恩,”龍白月點點頭,自信笑道,“到時候我一聲令下,大家四散逃跑,只要衝出一道缺口,官兵們斷然攔不住的。”

白衣女伎但笑不語。她們自幼長在宮中,身懷絕技,卻從沒有其他想法,眼前這女子真是奇特——一旦龍白月給她們指出明路,她們比她更有把握,斷然叫她大吃一驚。

一刻鐘後,龍白月與白衣女伎對視一眼,乘著禁軍交班的時候,齊聲一喝,白衣女伎站起身來高呼:“聽朋頭令,飛花逐月——”

紅衣女伎一笑揚袖,一根紅色繩索倏地飛出,牢牢纏住不遠處的屋脊鴟吻。她原是宮中繩妓,專會踏索弄巧,此刻更是將繩子一拋一扯,人便輕盈盈飛上屋簷。

其他女伎則是宮中習“小打”,即表演驢球的伎人,她們不但能歌善舞,且善騎射,能挽硬弓,這些都是龍白月不知道的。

白衣女伎正是她們打驢球時的頭領——專門負責接球擊入門洞的“朋頭”。此刻她指揮眾人,按陣法四散逃開。女伎們霎時間如飛花一般穿梭,令人眼花繚亂,幾名手腳伶俐的女伎搶下校場邊的旗杆,合力踩斷了拋給白衣女伎。

這時紅衣女伎在屋簷上喚了一聲:“姐姐仔細。”

話音未落,她便踢下一塊瓦片,簷下一女立刻將瓦片接住,拋給白衣女伎,就見她一揮旗杆,瓦片應聲擊出,電光火石間襲上一名燕兵的門面,一舉將之擊倒。

歡呼聲中,更多歌舞伎乘亂四散逃跑,看守禁軍一時措手不及,被她們衝出包圍。內侍太監急忙大叫:“反了反了,快給我抓起來!”

女伎們配合默契,瞬間就用瓦片將不多的幾名燕兵打倒,可脫離燕兵監視的禁軍哪敢違命,當下抽出腰刀,要抓住幾名帶頭起事的女伎。

女伎們穿著打扮都差不多,各個天仙似的,陣形稍微一換,便讓人眼花繚亂。龍白月傻乎乎的站在中間,覺得自己挺多餘的,嘿,她還是別瞎指揮,趕緊乘亂逃吧。

混亂已將禁軍源源不斷的引來,龍白月才衝出包圍不久,便發現又有人馬包抄上來。她心中恨道:明明沒有幾個燕軍,盡是自己人為虎作倀,大男人只會忙著抓女子去進貢,實在可恨。

幾名女伎竟搶下禁軍的武器,她們素擅劍器舞,把式練得不比士兵們差,力道穿不過甲冑,便衝他們的眼珠子剜。一時間校場裡亂成一團,眼見著女伎們跑掉不少,一名禁軍教頭乾脆殺一儆百,一刀將迎面一名女伎戳死,高叫道:“誰還敢跑?!”

極短的時間裡女伎們被震懾住,下一刻,只聽咄地一聲,那禁軍教頭喉上中箭,竟當場斃命倒地。龍白月驚駭得望向箭矢來處,竟又是那名白衣女伎,她不知何時手中已換了弓箭,嬌喝道:“好個保家衛國,死有餘辜!”

立時氣勢扭轉,女伎們人心振奮,轉眼間又逃走二三百人。白衣女伎已成眾矢之的,禁軍們架起弓弩,齊刷刷對準了她。屋簷上紅衣女伎撕心裂肺的大叫:“姐姐——”

白衣女伎卻置若罔聞,比在指間的箭鏃滑過眾人,瞄見龍白月,與她對視,快意得喊道:“姐姐,你快走吧,這死法比吞金快活多了!”

龍白月張開嘴,還沒來及回答出一個字,就聽嗖地一聲,她身後一名士兵倒地——白衣女伎替她開闢出一條生路。龍白月感激不盡,立刻扭身飛跑,還沒跑出幾步,就聽見背後傳來紅衣女伎瘋狂的大喊:“姐姐——”

龍白月只能咬著牙繼續奔逃,她清楚白衣女伎已死,心下悽惻——當她順著她開闢的道路逃生時,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斜前方一名禁軍架起弓弩,瞄準的角度衝上,顯然是指向屋簷上的紅衣女伎。龍白月心頭一緊,警告自己此刻只能獨善其身,可就在她要越過那名禁軍的時候,她在最後一刻詛咒著自己,用往日踏破舞毯的功力,一個魚躍,撲向那名禁軍。

箭矢偏歪,落在紅衣女子腳邊,她一愣,從姐姐喪生的哀痛中清醒過來,慌忙從另一側翻下屋簷逃遁。她紅色的紗裙翻飛,像一團紅雲,龍白月側著臉躺在地上,看著那團紅雲在屋頂上消失,苦笑著感受刀架在脖子上的清涼。

她還真是一個好人哪,龍白月一邊為自己哀悼,一邊護著自己貼地的臉頰。她的衣帶被禁軍拎在手裡,那人只管抓活口,蠻橫得將她往已控制住的區域拖,那裡正蜷著被重新俘虜的女伎,充滿威脅意味的刀子白花花亮成一片。

龍白月被扔進人堆裡,果然貌不驚人,誰都沒想到她是這場動亂的始作俑者。她小心翼翼的待在女伎們中間,盤算著下次該如何脫身。這次失敗也罷,她不信就想不出其他法子來。

事態平息之後,內侍太監一清點人數,果然少了一大半,立時氣得跳腳:“快去周圍搜!除了死掉的,都得給我捉回來!”

痛定思痛,太監乾脆花了點時間,將她們每人縛手縛腳,又用布巾扎住嘴巴,免得再互相串通作亂。用木柵欄釘成的囚車被徵了來,禁軍將女伎們扔進車子,鎖好,開始陸陸續續往城外運。

在出城的途中,各個路口都停著拖拉貢品的貨車。數萬斤的絲綿;宮中的大禮儀仗、大晟樂器、后妃冠服、御馬裝具;天台渾儀、三館太清樓文籍圖書、國子監書板;藏經、道經書板;內庫藏銀、宗正玉牒;四百餘萬匹庫絹,四萬八千四百匹表緞;朱勔家書畫,及架庫油衣什物、生藥、玳瑁;景靈宮陳設神御服物,宗廟什物……都等著被清算運走。

戰火還沒有完全熄滅,京城仍有幾處城門上烽煙滾滾。塵土在道路上瀰漫,給一切新鮮事物都蒙上一層灰色。黯淡中只有一處是鮮亮的。

透過囚車的木柵欄,當龍白月無神的眼睛掃上那一處鮮亮時,她頓時雙目大睜,閃出驚悸的灼光。

紫眠!

她被縛住的雙手攀住木柵欄,一道一道的搶過,在擁擠的囚車裡挪動,目光從每一條縫隙中追著他的側臉,再然後是背影。

他被一群燕軍將領簇擁著,輕輕走過滿是塵埃的街道,身上穿著帝王的十二章服,衣上簇新的十二章紋刺繡,彷彿能發出光來。那冕服並不合身,鑲玉盤金腰帶束著他纖細的腰身,彷彿能將他攔腰扼斷。

紫眠!紫眠——龍白月焦急的呼喚他,瘋狂拍打著堅硬的木柵欄,卻只能發出不甘心的哀鳴。最終她的目光在絕望中灰暗下去——為什麼紫眠能穿著冕服?他真的叛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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