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五日,燕軍攻入中原腹地。初八日,陷青州。二十四日,陷平陽府。
七月十三日,燕軍破河陽、永安、商州。二十三日,殺至京城外,屯兵京郊,與守城禁軍對壘。
此時朝中仍以議和派為首,使臣不斷往來於雙方陣營,卻總是帶回壞消息。敵方兵臨城下,有恃無恐,不斷撕毀議和條約,追加賠款數目,步步進逼。
每到深夜,燕軍都會架起巨大的拋石機,拋出石炮攻擊城牆。流星一樣的石炮砸上城樓,城牆塌陷的聲音遠遠傳進宮裡,已變成低微的幾聲悶響,卻還是會將龍白月驚醒。
也許是天太熱,本就讓人睡不安穩吧……龍白月安慰著自己。透過石炮聲傳來的不安,令翠英殿內鳴蟲蟄伏,萬籟俱靜,她披衣起身,點了燈給紫眠寫信。
安心等他,安心等他……固然她會安心等他,可不安與擔憂依然力透紙背。
紫眠,你被聖上承認,萬事須極小心;施展那麼大的法術,身子可吃得消?明窗塵可是回上清宮了?我們這裡,先是收金銀器皿,如今又收走了金銀首飾,宮外面是不是更加艱難?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紫眠……翠英殿的竹子已經死了一大片,聖上卻無暇派人來修葺,每日望著這些乾枯的竹子,總覺得心裡莫名發慌……燕軍圍城,我們會不會就像這困於深宮中的竹子?哎,我們都仰仗你的保護呢,對不對?我該相信你,不該給你添亂的……
紫眠自傍晚服下丹藥,一直閉目打坐到深夜——孤注一擲的大法虛耗元神,讓他不得不靠丹藥聚斂所有的精力,以備最終守城之戰。
動用此等大法,會不會讓他玩火自焚?紫眠想到此,忍不住一陣苦笑。
他是卑劣的,知道自己身世後,心有不甘則貪慾生,貪而不得則嗔,嗔而不止則痴。原本還只是想討還公道,再三遭受迫害之後,讓他學會了憎恨——此刻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在決意復仇的道路上,他已經走出了多遠。
調用死去的三千重甲騎兵,這樣的大法,即便是師父,也不能收放自如。紫眠惟有藉助丹藥,將所有功力累積到作法時一併施展出來,法術方能奏效。如此寅吃卯糧的做法,當然是後患無窮。
他逆天而行,也許在某個時刻,他就會走火入魔;也許在作法以後,他將失去所有……他不能抱怨,他是咎由自取。
紫眠睜開眼,卻望見窗外火紅一片——燕軍已在縱火焚燒城門。
他起身走到窗邊,指尖觸碰窗欞上的落塵,能感受到石炮引發的震顫如同滾燙的脈搏。他在城牆塌陷的轟鳴聲中閉上眼,心一點點沉入無底深淵……即使玩火自焚,他也不能抱怨,因為他犯下的是滔天罪孽……
申時雲陽還在午睡,翠英殿外卻忽然一陣騷動。龍白月丟下搗了一半的鳳仙花,起身迎上去,望著氣勢洶洶衝進翠英殿的太監,大驚失色的喝道:“你們要做什麼?”
四五個太監竟然手拿剷刀,在領頭太監的指揮下衝進宮殿,賊眼四處亂瞄,一看見包金的木器傢什就立刻衝上前,用剷刀狠狠將金皮剷下,塞進袋子裡。一時間刺耳的鏟刮聲響徹大殿,木片碎了一地,龍白月慌忙上前阻止他們:“你們不能亂來!”
“誰亂來?我們可是奉了聖旨。”為首的大太監趾高氣揚的推開龍白月。
龍白月眼睜睜的看著精美的鑲金棋盤、几案、屏風,轉眼間被毀得不成樣子,甚至連貴妃椅和牙床也不能倖免,不禁氣得渾身發抖:“你們……又是為了籌錢議和?有種就去打仗,別來這裡搜刮!竟然這樣糟蹋東西……醜態畢露!”
“大膽!你說誰醜態畢露?”大太監惱羞成怒的指著龍白月,掉臉對手下人下令,“這賤婢藐視聖上,還不快替我掌嘴!”
兩個小太監立刻停下剷刀,上前扭住龍白月,揚起胳膊就要動手。
“慢著!”雲陽公主這時候從內殿暗處走出來,絕色姿容和凌厲的眼神讓小太監不禁愣住,有些膽寒。她環視殿內神色各異的眾人,不願多費唇舌,只是低頭踢踢腳邊殘破的木片,倨傲道:“你們要鏟便鏟,動作快點,不要糾纏我的宮人!”
太監們一聽此言,立刻繼續瘋狂的洗劫。龍白月望著他們窮兇極惡的嘴臉,不禁一陣悲從中來,忍不住蹲下身抱著膝嗚咽痛哭。
太監們走後,雲陽公主坐在被鏟壞的貴妃椅上,明眸繞著狼藉的大殿看了一圈,自嘲道:“好象蝗蟲啃過,醜死了。”
她低頭望著不停哭泣的龍白月,又說上一句:“好好的哭什麼?醜死了!”
龍白月把臉抬起來,睫毛凌亂鼻子通紅:“奴婢也不想哭的,可就是心裡難受……公主啊,看著這天下忽然變成這樣,奴婢就害怕,覺得天要塌下來了……”
“哼,”雲陽冷笑一聲,不屑道,“這有什麼?我見得多了……你們人呀,一輩子短短幾十年,難免孤陋寡聞,大驚小怪……”
天色漸漸暗下來,入夜後,龍白月點上燈。如今翠英殿裡早沒了金光燦爛的裝飾,連燈臺都是銅的,被幽幽一點燈光照著,泛著一圈陳舊的青光。
白天被鏟壞的木器此刻面目猙獰,刮痕使原有的木色從漆下露出來,好象一道道傷口。雲陽公主遣開宮人,獨留龍白月為她斟酒。黯淡的大殿裡,沮喪的龍白月亦是雙目無光,雲陽公主望了她一眼,接過瓷杯灌下一口酒,開口道:“喪什麼氣,更糟糕的你還沒見識過呢……大約五十年前,我雲遊四海,結識了一個官家小姐,與她情同姐妹。”
龍白月抬起頭來望著雲陽,心想能讓雲陽青眼有加,甘心拜為姐妹的,該是怎樣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呢。
“你在想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讓我心服口服,是吧?”雲陽公主漫不經心的笑笑,“她自然是無比優秀的,所以她後來成了太子妃,我就做了她的貼身奴婢。”
龍白月一怔,想聽雲陽繼續往下說,卻被她拿著杯子衝了一句:“愣什麼,再給我滿上一杯呀……”
“順理成章,她做了皇后,又與皇帝感情甚篤,一切都美好得不象話。以為日子就該這麼幸福得過下去,結果好景不長——皇帝的弟弟謀反篡位了。”雲陽橫了一眼龍白月,補充道,“想來你也知道,那篡位者就是已過世的先帝。”
龍白月點點頭:“奴婢知道,只是沒想到,您竟是貞佑皇后的好姐妹。”
“恩,接下來你也知道了,篡位的弟弟覬覦自己的寡嫂,百般逼迫不得,一怒之下將她送進寺廟,從此長伴青燈古佛。”雲陽見龍白月點點頭,嗤笑道,“你該動動腦子,能殺了自己哥哥的男人,為何會百般逼迫卻得不到一個弱女子呢?”
“因為您嗎?”
雲陽皺眉道:“我見不得她自盡,所以我用自己換下了她的命——作為狐妖,想迷惑一個男人實在是太容易了,我讓他失去了對貞佑皇后的興趣,將她保護下來。”
“奴婢早就知道,其實公主是好人,”龍白月笑笑,想象著當年那些舊事該是怎樣的情仇糾葛,“那為什麼您現在還在宮裡?貞佑皇后早就過世了。”
“我早就說過了,這裡風水好,又有九五至尊供我採補,是個修煉的好地方。”
龍白月卻笑起來:“因為您喜歡現在的皇帝吧?”
“鬼才喜歡他。”雲陽瞠大雙眼,斥道。
“公主不愧是狐仙,對男人這般輕慢,卻還是令人神魂顛倒。”龍白月羞慚的嘆道,“奴婢出身風塵——那裡無論多美麗的女子,都得施出渾身解數,才能取悅男子。”
“哼,男人賤得很,你越黏糊,他越不將你放在心上。”
“呵呵,誰會將煙花女子真正放在心上呢,不過是花錢買樂子,誰不圖個快活有面子?若是這麼傲慢冷淡,惹惱了金主,明裡暗裡都是自己吃虧。”龍白月轉念一想,問道,“聖上安排公主和親,也是假的吧?是不是為了再給公主換個身份?”
“哼,他自然是不會真送我去和親的。”公主篤定的喝了杯酒,“不過我也不打算繼續待在這裡了,我跟他說過,我要回祁連山去。”
她固然喜歡他,但情呀愛呀這種傻念頭,註定進不了她的心。她早就該離開了。
公主的去意令龍白月悵然,她在宮裡這段日子,因為有了公主而不再孤獨彷徨,她是真的依賴她:“那現在的太子呢?公主不打算拿他採補修煉?”
“他?哼,我見過,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我不稀罕。”雲陽見龍白月突然偷笑,察覺自己竟不打自招,慌忙改口,“我只採補九五至尊,他已經沒有這個……”
話還未說完,雲陽忽然愣住,接著哇的一聲吐了一襟鮮血。龍白月嚇壞了,慌忙扶住她:“公主?!”
“這酒有問題……”雲陽腹部痙攣,一口接一口的吐血,血色很快變得烏黑。
“有人下毒?”龍白月急道,“公主您用法力撐一下,奴婢去請太醫。”
“下毒怎能奈何我,哼,這酒是被下了符咒……”雲陽不停的喘氣,雙眼露出懾人的恨意,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喝道,“下作的鼠輩,還不現身嗎?!”
翠英殿外的枯竹簌簌搖響,紫玄真人的聲音驀然傳進殿裡:“妖孽,放任你盤踞宮廷數十年,真當我們是無能之輩嗎?”
“哼,你們當然不是無能之輩,”雲陽擦掉嘴角黑血,目光陰狠的譏嘲道,“你是個法力高強的懦夫,仰人鼻息,苟活於世……現在要來收服我,恐怕也是那個人的意思吧?”
“聖上陵寢竣工,決定拿你鎮墓守靈,今日方請我們前來。”一個高挑的身影出現在翠英殿門口,卻是似笑非笑的翠虛,“膽敢辱我師尊,等著受死吧,妖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