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英勇壯舉的光輝之下,龍白月也很清楚自己在假公濟私。當她攙扶著病懨懨的錢大人上船的時候,自己卻又笑得是多麼春光燦爛呀。
紫眠走上甲板迎接他們,他沒算到今天會遇見龍白月,看見她巧笑倩兮的走上船,心下正高興著,卻在發現錢大人身子僵硬時笑容一斂:“大人這是怎麼了?”
“周痺症。”錢大人鬱悶答道,面色發青。
錢大人向來為人耿介,自從宰相一黨因土雨事件解困之後,他一直都沒給紫眠好臉色看,今次無奈爬上紫眠的船來,一張老臉委實有點掛不住。紫眠卻正想找機會與錢大人修好,得知他身患重病,忙恭敬的請錢大人進入船艙。
船艙裡早有好事的明窗塵笑嘻嘻的備好茶點,幾人入座寒暄一番之後,紫眠便替錢大人把脈。
錢大人的脈象讓紫眠微微皺起雙眉,他低頭思索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不確定的抬起頭,有些迷惑的望著錢大人開口:“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想法。”
“恩。”錢大人點點頭,竟然面露得色,“大人也知道周痺症無法治癒,如果大人來救治下官,請問大人有多大把握?”
“靠下官的藥石,在病灶完全入侵內臟之前,大概還能維繫五年。”紫眠據實以告,再久他也沒把握了。
錢大人微笑著點點頭:“這已經很了不起了,但五年之後,下官才六十三歲,仍然厚顏的覺得人生大有可為。下官還不想死。”
“所以大人就設法將病灶往左肢上轉移?”紫眠終於說出方才自己把脈時產生的疑問。
“是的,”錢大人笑著點頭嘆氣,“在病灶入侵內臟前,我要將它轉移到左肢上,並設法讓它穩固——最終保住我的命。”
“代價是左邊身子癱瘓……”紫眠沉吟,抬眼望向錢大人發亮的雙眼,只能欽佩的嘆道,“大人,您實在有魄力。”
“哈哈哈哈……”錢大人見心高氣傲的紫眠也折服,不禁洋洋得意的大笑。
只有龍白月在一邊焦急的嚷嚷著:“您還笑您還笑,身子癱了,怎麼上朝呢?”
“呵呵,入朝為官非我所願,”錢大人不再擺官架子,很自在的捋捋鬍子,“身為醫官,天天提著腦袋為這麼一小撥皇親貴胄治病,經驗技術不長進還要受氣。老夫本來已經辭官一次,之後又蒙聖上召回,知遇之恩不得不報,只是……現在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天下百姓的疾苦,老夫更加想去關心。”
想當初京城瘟疫爆發時,紫眠大人上街頭救治百姓,而自己竟然只能跟隨皇帝前往行宮,一路上為皇帝配配解暑飲料,為公主治治痱子;醫官局裡留守的太醫都被各大官戶網羅進府裡,只有太醫署少數幾個官員領著學生守在惠民局裡,卻又被宰相消極的命令制肘,真是叫人氣悶。現如今有機會告病還鄉,錢大人倒覺得並無遺憾。
“大人的胸襟令下官欽佩。”紫眠微笑著點頭附和,又替錢大人把了一下脈,“既然大人已經在控制自己的病症,那麼下官可還能幫上忙?”
“恩……”錢大人低頭沉吟,“老夫就是嫌病灶轉移得太慢,長痛不如短痛,大人可有法子助老夫一臂之力?”
紫眠點點頭:“下官儘量替大人想辦法。”
這兩天也不知紫眠有沒有跟錢大人研究出什麼辦法,龍白月待在太醫署別院裡,沒有錢大人的召喚,自己哪裡也去不了。她不用和其他醫女一起上課,除了看醫書以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時間了。
虧得寶兒有良心,變成狐狸從狗洞裡鑽進來陪她聊天,才替她排解掉一點無聊寂寞。此刻寶兒正抱著尾巴轉了個圈子,笑眯眯的對龍白月炫耀道:“今天晚上我們不唱皮影戲了,要出去玩。”
“哦?去哪裡玩?”龍白月坐在屋簷下,兩手托腮,斜睨著寶兒問。
“呵呵,不知道,”寶兒也不賣關子,直接說道,“是紫眠大人邀請了賀公子,說是去挖什麼茯苓。靈寶不知怎麼偷聽到了,打算今天晚上跟蹤他們。”
龍白月雙眼倏地發亮,心潮澎湃,恨不得也插雙翅膀跟了去:“我也好想去……”
如果晚上偷偷翻圍牆溜出去……?龍白月在心裡權衡利害——最終還是色膽佔了上風:“晚上你們叫上我吧,這裡的狗洞太小我鑽不了,我在圍牆下面等你們,記得帶上繩子。”
寶兒不知輕重,只曉得開心的拼命點頭。於是龍白月開始專心的盼星星盼月亮,一直捱到心不在焉的吃完晚飯,便趁著其他醫女做功課的時候,偷偷溜到了院子裡。
圍牆那裡早懸了一副繩梯在等著,龍白月激動的阿彌陀佛一聲,快步衝上前去扯扯繩梯:“寶兒?”
“是我們啦,你快點。”圍牆另一邊傳來公輸靈寶鬼鬼祟祟的催促。
“哦,”龍白月不由分說的開始往上爬,邊爬邊問著,“這繩梯結實不?可別摔著我。”
“放心。”
等龍白月爬到牆頭一看,卻差點嚇得摔下去——就見寶兒和公輸靈寶兩人拽著繩梯,腳抵著牆根,小臉均憋得通紅。
“你們是傻瓜嗎?”龍白月慌忙攀住牆頭,氣恨道,“找不到東西固定繩梯?竟然靠手拽?”
公輸靈寶二人見龍白月已經跨坐在牆頭上,這才鬆手喘氣又抹汗道:“你好重,我們這麼辛苦,你好歹感動一下嘛。”
“你們要我怎麼感動?!現在我怎麼下來?”龍白月回頭望風,就見屋宇中透出暈黃的燭光,看來一切正常。
公輸靈寶很豪邁的捶捶自己肩膀:“這好辦,你踩著我的肩膀下來。”
龍白月瞅瞅她細瘦的身子,哪裡忍心,只能自己眼一閉,咬著牙往下一跳。好在十月深秋衣服已經夠厚,龍白月跌坐在地上時除了腳踝有些疼,身子倒是無恙。
“快走吧。”她有些吃力的爬起來,扯扯公輸靈寶二人就要往紫眠的府邸跑。
“別急啦,先去我們住的地方。”公輸靈寶反拉住龍白月,帶她往相反的方向走。跟在一邊的寶兒滿臉奸笑,龍白月納悶不已,卻也只得跟著,她還沒去公輸靈寶與寶兒合租的地方看過呢。
三人走了好久,才到達一座僻靜的小院落。公輸靈寶笑眯眯的拽著龍白月的手,卻不請她進屋,直接引了她從後門走進院子。龍白月看見院子中央用雨布蒙著個龐然大物,一時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就見公輸靈寶走上前將那雨布嘩地一掀——一隻收斂著翅膀的木鳥赫然出現。
龍白月嚇了一跳,不禁後退一步結結巴巴道:“這,這是那天我看見你騎著飛的……”
“木鳥,哈哈,這是我爹爹做的,了不起吧?”公輸靈寶看見龍白月吃驚,更加眉飛色舞的炫耀道。
“你給我看這個,難不成是想……”龍白月臉色驀然發青,瞄瞄渾身塗著黑漆的木鳥,雙目無神的衝公輸靈寶擺出一張死人臉,心慌氣短。
“當然得坐這個才能跟蹤賀凌雲他們啦,他們都騎著快馬呢!”公輸靈寶帶頭跨坐上木鳥,笑眯眯的瞅著近乎虛脫的龍白月。
她還是回去算了,龍白月想打退堂鼓。一邊的寶兒卻興奮不已的攛掇龍白月,將她往木鳥那裡推:“上去試試啊,我頭一次坐也害怕,後來還上癮呢,嘿嘿。有了它,我都不用學騰雲駕霧術了。”
龍白月恍恍惚惚,一時不察還真被推了上去。公輸靈寶象模象樣的指揮:“寶兒,快變成狐狸,木鳥載不了三個人。龍白月你抱緊我哦。”
她將機樞一拉,木鳥的翅膀嘩地一下展開,巨大的聲響嚇得龍白月渾身一激靈,頓時清醒過來:“不行不行,讓我下去。”
公輸靈寶哪容得龍白月反悔,很是歹毒的獰笑一下,繼續飛快的操縱木鳥。木鳥開始振翅,須臾後已經離地三尺。
龍白月抱著公輸靈寶的腰,恨不得把她勒進自己的肚子裡去。她抖著哭腔趴在公輸靈寶耳邊告饒:“靈寶你饒了我吧,往日如果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我一定好好檢討……”
“與你會合之前看見紫眠大人了,他今天穿得很好看哦。”公輸靈寶冷不丁開口道。
此語果然惹得龍白月分神,就在她愣神怔忡之際,公輸靈寶乘機猛地一拉機括。木鳥倏地竄高,龍白月身子一晃差點歪倒,嚇得她衝著公輸靈寶的耳朵慘嚎了一聲。公輸靈寶被她撕心裂肺的嚎叫炸得耳朵生疼,自己也忍不住跟著哀號,只有坐在最前面的狐狸寶兒,興奮得嗷嗷直叫。
耳中交織著木鳥振翅聲、呼呼風聲、劇烈的心跳聲。龍白月縮肩蜷身緊閉雙眼,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冷冷的夜風不一會兒就吹得她牙齒直打顫,她渾身篩糠一樣發抖,額頭抵在公輸靈寶頸後,不敢動彈分毫。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公輸靈寶悄聲說道:“賀凌雲他們出來了。”
好奇心暫時戰勝一切,龍白月壯著膽子半睜開眼,偷瞄了一下地面——她們離地不知道有多高,只能藉著月光看見京城鱗次櫛比的屋頂,往日寬闊的街道這會兒也顯得非常纖細。龍白月又是一陣眩暈,眩暈中她看見小小的紫府裡踱出來兩匹馬,馬上的人不知用了什麼照明,熒熒的藍光籠著他們,照亮了方圓一丈的地面。
紫眠!龍白月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一時竟忘記了恐懼。
紫眠和賀凌雲似乎在馬上交談了幾句,之後就忽然策馬飛奔。兩騎並駕齊驅,沿著街道往城門跑去。木鳥上公輸靈寶高興的低喃一聲,操縱木鳥遠遠的跟著。
“他們馬上就要到城門口了,這會兒能夠出城嗎?”龍白月輕聲問道,兩眼緊盯著馬上的紫眠——可惡,距離太遠了她看不清他呢。
紫眠和賀凌雲並沒有直接駕馬到城門口,而是中途又折轉方向沿著城牆跑。公輸靈寶似乎清楚他們的打算,頭也不回的對龍白月說道:“他們肯定要出城的,我們先出去等著。”
說話間木鳥便飛越過城牆,夜空中浮雲掩映,月光忽明忽暗,黑色的木鳥在高空中倒也不易被人察覺。公輸靈寶她們出城不久,果然就看見紫眠與賀凌雲駕馬馳騁在郊外的野道上。他們從遠處追來,好似螢火蟲一樣在夜色裡劃出兩道漂亮的藍光。
“他們八成是用穿牆術出城的,”緊靠著公輸靈寶的龍白月不斷回頭鳥瞰著,“呀,馬怎麼停下了?”
公輸靈寶這時候也回頭看了看,見地上二人果然勒馬仰望,皺皺鼻子說道:“哎,他們發現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