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令》——《醫疾令》篇,“女醫”條:諸女醫,取官戶婢年二十以上三十以下、無夫及無男女、性識慧了者五十人,別所安置,內給事四人,並監門守當。醫博士教以安胎產難及瘡腫、傷折、針灸之法,皆按文口授。每季女醫之內業成者試之,年終醫監、正試。限五年成。
龍白月這天早上拿著信箋去太醫署報到,她走到宮門外被侍衛攔下來後才得知,自己要去的地方並不在宮內,而是特地為培養女醫另闢的一處授業別院。一位侍衛特意領了龍白月過去,那地方離皇宮倒不遠,宮內還特意撥了四位太監看守她們。為的是確保男女禮教之大防,因為醫女業成之後將會進宮伺候皇家,此時當然得和太醫署那些血氣方剛的太醫署學生、藥園生們完全隔離開!
其實在龍白月看來,這些考慮統統是多此一舉。本朝規定,太醫署的學生和藥園生取人是在十六到二十歲之間,而醫女們都是二十到三十歲之間,算起來比他們都大。何況官宦人家這麼大年紀還未婚嫁的,又捨得被老爺們送出來的婢女,多半是人老珠黃容貌欠佳者。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要想發生點什麼曖昧,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就拿這一季進入太醫署學習的醫女來說,同一批十人,身材或魁梧或乾癟,長相或兇橫或黯淡,除了龍白月,只有一位女子看上去還算溫秀清雅。
那女子真不像是年滿二十歲的人,膚色潤如凝脂,神色猶自怯生生的,眉宇間盡是哀愁。物以類聚,龍白月忍不住向她靠攏過去,兩三句話搭訕下來,二人也就相熟了。那女子乖巧可親,龍白月問了她的名字,名如其人,叫做安侍玉。
“這名字真好。”龍白月笑著誇讚道。
安侍玉卻皺皺眉,臉白了一下:“這名字不好……我原本叫似玉,被主子改成了侍玉,姐姐以後還是叫我玉兒就好。”
“怎麼就認了我做姐姐了?”龍白月笑道,很高興能與玉兒姐妹相稱,她望了一下左右悄聲道,“我其實不滿二十。”
玉兒一怔,以為碰到了和自己命運相同的人,可仔細看龍白月神色,卻輕鬆愜意沒有半點異樣,只得答道:“我也不滿二十……”
原來都是謊報的年齡!龍白月笑起來:“那可要弄清了歲數再稱姐妹了,我快十九了,你呢?”
“沒滿十七……”
龍白月呆住,重新打量了一下玉兒的臉——眉尖微蹙,隱忍懦弱。這樣漂亮的人品卻被主人送出來學醫,只怕別有隱情:“那我就是姐姐了,妹妹……可是自願而來?”
一聽此言玉兒立刻兩行清淚滑下面頰:“如何不是自願,多虧來這裡,否則我早被賣進青樓了。”
龍白月約莫能猜到玉兒的遭遇了。多半是老爺或公子看中了她,引得當家主母雷霆震怒,要將她賣入青樓,恰巧此時朝廷徵召女醫,或者她哀求或者老爺憐憫,於是改了年齡來到這裡。這樣的事情她在白月坊的時候見得多了,比起那些真被賣入青樓的姐妹們來說,玉兒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唉,天下就是有那麼多無恥的男人作孽,再有他們無知的妒妻作幫兇,一起欺壓最無辜的弱者。龍白月也不忍再細問,拍拍玉兒的肩,兩人收拾一下心情後,就按著太監的安排去醫女們的住處安頓包袱。
醫女們睡的是大通鋪,龍白月自然把鋪位緊挨在玉兒旁邊。收拾好東西,她們換上樣式統一的窄袖短衫襦和拖地長裙,一齊來到授課的醫館裡坐下,等著與醫博士見面。
太醫署設有醫、針、按摩、咒禁四個學科,每科都有醫博士來教授學生。龍白月她們要學的瘡腫、傷折、針灸之法分別屬於醫、按摩、針三科,所以教授她們的醫博士是由太醫署各科的博士們兼任。
幾名醫博士來面見學生,望著一屋子懵懵懂懂的女人,有些不耐煩的皺皺眉:“你們當中有識字的沒有?”
龍白月立刻舉起一隻手,衝著向自己望來的醫博士們微笑,笑容本身只是對老師示好的意思,奈何眼角眉梢,怎麼都透著一股子風塵的媚態。醫博士們不以為然的“恩”了一聲,又望向龍白月身邊的玉兒。原來玉兒也怯生生的舉起了一隻手。
“你認得多少?”醫博士見玉兒低氣不足,開口問道。
“認得一點……”玉兒聲音越說越低。
“恩,醫書內容艱深,我們不會要求你們去讀,課業按文口授,你們跟著我們,學會在實踐中打打下手就行了。”
“是。”醫女們乖乖應答。
“不過這也是需要考試的,五年的時間,如果還不能合格,就遣你們回去。”醫博士說完,示意龍白月和玉兒,“你們兩個認得字的,跟我們出來一下。”
龍白月和玉兒跟著醫博士們來到另一個房間,按照醫博士的指示,忐忑不安的坐下聽命。一個醫博士開口道:“你們兩個能識字,在官戶婢中甚為難得。這一批的醫女會由你們領頭,負責管理些瑣事並帶著她們跟我們學習。”
這麼快就定下座次來了?龍白月心想,看來自己表現的還不錯。這時候另一位醫博士翻開手邊一本醫書,指了些字送上前要她們認。
“屏翳、鼷穴、郄門、肘髎。”龍白月單字都認得,但合起來就不知其意了。她只能把字念出來給醫博士聽,而一邊的玉兒只識得其中一半,紅著臉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後搖著頭退縮了一下。
這時候醫博士們對望了一眼,已經覺得意外了。向來學醫的婢女都是官戶家中淘汰下來的最末等,龍白月美貌又聰慧,哪個官戶能那麼慷慨的把她推薦過來?若連她都是被淘汰出來的,那沒被送來的婢女該絕色到什麼地步?
“她是誰推薦來的?”一位醫博士發出疑問。另一位醫博士看了龍白月遞來的名刺,按圖索驥的翻了翻名冊,說道:“是司天監的紫眠大人。”
“那傢伙!”最右座上的醫博士看來與紫眠甚熟,“平日寒磣我的咒禁還不夠,這會兒又送個這樣的婢女來炫耀麼?”
“得得得,把她交給醫正大人吧,”年輕的醫博士們最後一致認同這個想法,“教簡單的我們能勝任,不過讓她跟著別人一起學,太屈才了。”
於是三天之後,太醫署為龍白月單開小灶,將她送到醫正袁大人那裡單獨授業。
龍白月聽人透露,太醫署的長官醫正袁大人以古板著稱,教起人來嚴厲苛刻得很。所以當她單獨坐在屋子裡等待袁大人的時候,心裡戰戰兢兢很是害怕。就包括以前在白月坊的時候,她也是覺得嚴肅古板的老頭子是最難伺候的——明明不苟言笑,被姑娘們逗弄一下還要發脾氣,請問你還來喝花酒幹什麼?
屋子的拉門嘩地一聲被抽開,醫正袁大人走了進來,他先將拉門關上再往裡走,規律的腳步聲不輕不重,彷彿每一步都有計量好長度重量,看來真是一個刻板的人了。龍白月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與醫正大人照面。
“咦?龍花魁?”
“哎……把脈……老爺?”
兩個人同時呆住了。醫正袁大人一張端正嚴肅的老臉立刻扭曲漲紅,張口結舌講不出話來。龍白月也捧住臉,結結巴巴的顫聲道:“把脈老爺,原來你真是醫官?!”
話說這個把脈老爺的典故,白月坊那一片的妓女們可都知道。兩年前皇上的愛妃小產血崩,人差點死掉,所有太醫聚在一起忙了三天三夜,總算把那妃子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還給皇帝。龍顏歡悅京城同慶之時,一批醫官來白月坊這片的煙花巷慰勞自己,其中也包括眼前這位醫正袁大人。
當然,那時候他對自己的身份絕口不提,穿著便服很是嚴肅認真的坐在桌邊,有妓女指著同來的人問他:“老爺可也是醫官?”
“當然不是,老夫不作官。”醫正袁大人矢口否認。哪知道三杯黃湯下肚,袁大人臉一紅,抓起身邊執壺妓女的手腕就嘿嘿調笑起來:“來來來……我來幫你把脈……”
接下來——望聞問切,不亦樂乎……
醫官們提著腦袋救治好皇妃,其實也等於把自己從鬼門關裡救了回來,得到皇帝赦令,他們亦像九死一生歸來的戰士,需要瘋狂的發洩掉連日來的噩夢,才能重新找回自己。所以他們在煙花巷裡一連鬼混了三天,醫正袁大人也不例外,時昏時醒的日子裡所有妓館的頭牌都領教了他的手段:先是認真嚴肅以放鬆你的警惕,幾杯少得可憐的小酒下肚,立刻就趁你不備撲上來,也不管你賣的是身還是藝,只管摸摸捏捏望聞問切,嘴裡還不停嚷嚷著:“來來來……我來幫你把脈……”
這一來誰還當他是醫官,只道他是個借酒耍瘋道貌岸然的老頭,於是乎贈送給當時隱姓埋名的醫正袁大人一個外號——把脈老爺。
龍白月當年也因為輕敵吃了一下下小虧,醫正袁大人見過她,認識,事後也聽同仁說起自己豔福不淺,佔到花魁便宜了。所以此刻回想起那段平生僅有的三天荒唐日子,一張老臉上的表情錯綜複雜,包羅萬象。
比起袁大人的尷尬來,龍白月的心緒可是平穩得多,平穩到她的心裡忍不住開始打起小算盤,鬼主意一個一個往外冒。
“醫正大人,可要幫白月把把脈?”龍白月當真撈起袖子將右手送到袁大人面前,奸笑著問道。
“見笑見笑……”醫正袁大人冒著虛汗往後迴避,心裡大罵自己門生怎麼那麼不知好歹,竟然把花魁給引薦來報復他,“老夫……啊不,本官只覺得名字眼熟,竟沒料到是花魁,怎麼花魁會當起醫女來了?”
“簡單,從良了唄。”龍白月明眸善睞,媚笑著,“以後大人再不要叫奴婢龍花魁了,叫奴婢白月就好。”
這樣子哪裡像從良了呀,袁大人擦擦冷汗,想起自家兇悍的母夜叉,清楚自己酒後亂性的把柄算是給龍白月捏在手裡了:“白月……啊不,龍醫女,從良才是人生正道,你選擇得很對,老夫定當悉心傳授你醫術。”
“哎,大人歲數大,太醫署瑣事又多,奴婢不敢讓大人太過辛勞……”龍白月湊近醫正袁大人,笑靨如花,“奴婢知道自己課業繁重,醫、針、按摩、咒禁都需要大人提點。為了替大人分憂解勞,又不勞煩太醫署其他醫博士,奴婢特推薦本朝咒禁第一人——司天監紫眠大人為奴婢授課,大人可願意為奴、婢、引、薦?!”
幾日後,紫眠和明窗塵站在紫府湖中新船的甲板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太醫署醫正袁大人的馬車停在岸邊。正在他們納悶的時候,卻見馬車上簾子一掀,一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跳了出來。
“太醫署醫女龍氏,得醫正袁大人引薦,特來拜見紫眠大人。”龍白月在船下行完禮,抬起頭望向甲板上的紫眠,雙眼中的光彩就如同這午後的陽光,燦爛中透著點狡黠;紅唇略略上彎,勾出一絲頑劣的挑釁。
就在兩人相互凝視之際,明窗塵早已激動的船上船下跑了一個來回。紫眠緊繃著臉,接過徒弟遞上的太醫署引薦信,掃了一下信封,聲音波瀾不興的淡淡道:“既是太醫署袁大人引薦,就請醫女上船吧。”
話一說完他就掉頭離開,不理會手舞足蹈跑下船的徒弟,自己一個人進入船艙。
煉丹室的門被重重關上,在室內昏暗的光線中紫眠抽出信箋展開:
“今秋季徵召醫女首席,龍氏白月者,天資穎悟性識慧了。本醫正欲著力培養,以了卻後宮醫女技弱學薄之憾,奈何瑣務龐雜力有不逮,嘆息之餘,遂令各科佼佼者代為教授。今太醫署惟咒禁科無合適人選,特懇請紫眠大人毋以院派有別為慮,代為授業。每逢雙日,譴醫女龍氏於申時初上府求教,酉時初即還,還請大人不吝……”
信箋還沒讀完就被揉進手裡,紫眠背靠著房門仰起臉,努力平復自己越來越激烈的心跳。目光閃爍著環視周遭,他無奈的嘆了口氣,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咳喘一聲,狹長的雙眸彎起,悄聲笑逐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