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飛禽走獸圍得龍白月幾乎邁不開步子。紫玄真人笑著揮揮拂塵,上清宮的動物們都通靈性,立刻聽話的退了開去。龍白月這才得以跟著紫玄真人走進上清宮。
信州龍虎山是道教有名的洞天福地,上清宮更是天下聞名的道觀。龍白月一走進去,就領教了上清宮的氣派非凡。觀內種著青松翠柏,鬱鬱蔥蔥,仙鶴白鹿在樹下優雅的踱著步子。大殿屋宇恢弘,裝飾著碧綠的琉璃,鼎爐裡香菸繚繞,階砌下曲水流觴。
可奇怪的是,偌大的上清宮冷冷清清,連個小道童都看不見。龍白月正在納悶的時候,就見大殿的柱子後面探出個小道童的腦袋,小道童偷看他們一眼,只一閃就躲開了。
“這幫臭小子!”紫玄真人眯起眼睛笑著佯怒道,“快出來!上清宮到底我是祖師還是翠虛是祖師啊!”
他用拂塵柄敲敲鼎爐,這時候大殿裡才有了動靜。好幾個小道童吐著舌頭跑了出來,向他們行禮,聲音脆生生的:“師祖。”
“還有呢,不懂禮數。”紫玄指指自己身旁的龍白月和紫眠。
小道童們又轉向龍白月和紫眠,行禮的樣子很是可愛:“女施主……紫眠師叔。”
“恩,知道了就好,還不快領女施主去紫眠的廂房。”
“是。”小道童們彎著腰,手一比,乖巧的給龍白月引路。
龍白月看紫玄真人轉身離去,並不打算繼續照應他們,只能自己跟著小道童們往紫眠舊日住的廂房走去。
她倒也很好奇紫眠作官前住的地方是什麼模樣呢。
一行人走出大殿,繞了很久才到後院廂房,一路風景充滿了仙靈之氣,龍白月看得出神,沒察覺小道童們一路都在不停的偷偷打量她。後院廂房是分了等級的,龍白月被領進一個有著獨立院落的上等廂房。廂房院落裡種著修竹,掩映著黑瓦白牆,滿地碧綠的苔蘚中一條黑色的卵石小路穿過月洞門,直達廂房簷下。簷下有條短短的迴廊,迴廊裡放著紫眠舊日使用的雨具,一把傘,一雙高齒木屐,甚至還有蓑衣和斗笠。
紫眠的廂房不大,一進三間,最外面是書房,中間是藥房,最裡面是臥室,陳設的東西龍白月都熟悉,和船上的差別不大,只是沒有船上的那麼考究。臥室的床幔褥子都是素色的,早被未卜先知的紫玄真人打發小道童新換過,現成的就可以使用。
小道童們打了熱水來伺候紫眠,龍白月只能迴避到書房一個人坐著。她百無聊賴的打量著紫眠原先住的屋子,發現不管是椅子還是茶杯,統統只有獨一份。
一個小道童走來給龍白月送了壺熱茶,龍白月剛想開口道謝,小道童卻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她好奇的站起來追出去,卻在追到門口的時候聽見月洞門外傳來小道童興奮的聲音:“我看見她了,長得很好看的。”
“好看什麼,當心翠虛師伯知道了罵死你。”另一個小道童嫉妒的潑他冷水。
“不怕……我師父沒不准我上這兒來。”那小道童聲音卻有點虛了。
“你師父最怕翠虛師伯了……”
兩個人越走越遠,聲音漸漸消失。
那翠虛是什麼人?龍白月在屋簷下兀自納悶。她進了上清宮已經兩次聽到這個名字了,怕是很有來頭的人吧。
屋裡道童伺候完紫眠就退下了,廂房裡只剩下龍白月和紫眠兩人,她索性搬了凳子坐在紫眠榻邊靜靜的守著,拿目光描畫他沉靜的眉眼。
他原先就是這麼孤單的度過每一天的吧,龍白月正有些惆悵的發怔,誰知道屋外忽然喧鬧起來。
腳步聲紛至沓來。兩列道童魚貫而入,將紫眠不大的廂房佔的滿滿當當。更荒謬的是這些半大小子要麼手拿拂塵,要麼捧著香爐,畢恭畢敬的樣子活象皇家的護衛。領頭的小道童看著龍白月目瞪口呆的樣子,對她唱個諾兒:“翠虛真人到。”
翠虛?龍白月一凜神,站直了身子。
這時一個穿著法衣的年輕道士款款走了進來。他身型頎長卻略顯單薄,看上去比紫眠大個兩三歲的樣子,一張陰柔精緻的臉,卻神色陰寒,一雙眼睛更是刻薄得像兩把刀子,好象隨時準備把對面人的鼻子削下來。
“人不人鬼不鬼的,什麼德行?”翠虛輕蔑的掃了一眼病懨懨的紫眠,一開口就是惡毒的刻薄。
他嗓音發雌,八成是個心胸狹窄的人。龍白月心裡估摸著,有些生氣。紫眠怎麼說也是上清宮的人,兩個人應該是沾親帶故的吧,為什麼這樣狠聲惡氣的呢。
翠虛兀自盯了紫眠兩眼,這才開始打量龍白月,龍白月被他看得大氣也不敢出。
“紫眠身邊那誰……”向來眼高於頂的翠虛忽然說話卡出了,一雙偏細的劍眉不由得擰緊,劍拔弩張。
“師父,師叔徒弟叫明窗塵。”一邊的小道童提醒著。
翠虛這才算想起來:“那不長進的東西跑哪兒去了?怎麼換個髒兮兮的女人在這兒?”
龍白月肺都要氣炸了,沉下臉來沒好氣的低語:“窗塵被我們落在京城了。”
“你們?”翠虛聽得此言,眉毛一挑,重新開始打量起龍白月,“你是他的女人?”
“不,不是……”她到底是不是?連她自己都有點糊塗。
“不是最好。”翠虛冷哼一聲,“看面相就知道你命格不高,和你牽扯上的人可撈不到什麼好處。”
“你……”龍白月要發飆了。
“師兄,你吵著我了……”榻上紫眠這時候幽幽轉醒,半睜開眼睛就看見兩個人面目猙獰。
“你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翠虛看紫眠醒過來,便毫不體恤的嘲諷他,“早就對你說了,煉內丹不能走上清派的路子。你看我,陰陽雙修,比你進展迅速多了。”
紫眠看看翠虛眉宇間的氣色,有氣無力的還嘴:“師兄還是不要急於求成的好,平時也要多注意益氣養身……”
龍白月仔細瞅瞅翠虛印堂,果然又翠又虛,一副縱慾過度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紫眠回到老家,竟也孩子氣了。
翠虛氣得下顎抽緊,牙關狠狠咬了兩下,面色發青的掉頭拂袖而去,也帶走了手下的兩隊小徒弟。
“他是你師兄?”龍白月等屋裡人走空了才又坐下來,向紫眠詢問。
“是的。”紫眠看屋裡安靜了,忍不住閤眼又要睡。
“他為什麼態度那麼壞?”龍白月好奇的想打聽。
“他一直那樣,我也習慣了。”紫眠低喃一句,側身背對龍白月,拉高了身上的薄毯,示意龍白月勿擾。
龍白月悻悻的撅嘴,起身退到書房去,讓紫眠安睡。
不時的會有小道童躲躲閃閃的蹩進廂房,悄悄的丟下信箋就走。龍白月拿起來一看,都是紫眠的師兄弟派徒兒送來的問候信。他們明明人在上清宮,卻不願意親自來問候。
是懼於翠虛的淫威嗎?龍白月想著之前小道童的對話,猜他們都怕翠虛。可是,真要感情深厚,會因為情面上懼怕一個人就不來嗎?人情薄如紙,偌大的上清宮,真正在意紫眠的,竟然只有紫玄真人……
還有那個叫翠虛的變態!
紫眠在上清宮臥床半個月,除了紫玄真人有時會來看看,翠虛偶爾來騷擾一下外,龍白月每天都過得無比清閒。她除了陪伴紫眠,大致也摸清楚了上清宮的情況。
原先紫眠的確自己居住,明窗塵是他得官赴任時意外收下的徒弟。話說當年天下鬧饑荒,很多父母養不起孩子,不是賣兒鬻女就是想辦法把兒女往寺廟或者道觀塞,指望能混口飯吃不至於餓死。
明窗塵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糊里糊塗的被父母送進了上清宮,可惜他天資不足後天愚鈍,連灑掃的活都做不利索。別的道士嫌棄他,想把他趕出上清宮去。就在明窗塵抱著上清宮門柱子哭的時候,紫眠正巧路過,動了惻隱之心,就順手收他做了徒弟,又替他起了明窗塵這個名字。
明窗塵是白靈丹的別稱,白靈丹的藥性很奇特,有人吃了安然無恙,有人卻能一命嗚呼。紫眠替明窗塵定下這個名字,正是希望他不要妄自菲薄——你之良藥他之砒霜,一時不得志,不代表永遠一無是處。
紫眠只收了明窗塵一個徒弟,也是因為別的師兄弟的排擠。每年有天資的小道童都會優先被翠虛挑走,別的師兄弟再瓜分剩下的。懵懂無知的孩子受了年長的小道童的威逼挑唆,誰又會主動跟著紫眠,一來二去,紫眠也不爭,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紫眠和翠虛一班人是從小在上清宮一起長大的,因為紫眠特殊的出身,他一直受到其他人排擠。起初排擠他的人倒不是以翠虛為首,只不過這些年來翠虛功力進步神速,漸漸超越了這個團體裡更年長的師兄。可以說,如今在上清宮,能壓住飛揚跋扈的翠虛的,只有他的師父紫玄真人了。
偏偏紫玄真人也是個散淡天真性子,一味的放任自流,甚至看好翠虛做他的接班人,結果導致現在整個上清宮幾乎被翠虛全權掌握。
翠虛基本上從小欺負紫眠到大,所以即使紫眠在上清宮養傷,他還是忍不住會來折騰一兩下。
要問為什麼龍白月會知道那麼多,這可真虧了她做花魁時練就的本事,沒幾天功夫就收買了上清宮一干徒子徒孫,笑靨如花迷得這幫毛頭小子個個吃裡爬外,恨不得把上清宮的老底都交代給她。
正準備抓個小道童來解悶,卻意外的看見翠虛在上清宮門口被一個婦人糾纏。
把柄?!龍白月來神了,立刻躡手躡腳的溜過去偷看。
翠虛顯然是從外面剛做了法事回來,身上還穿著法衣,沒來得及進入上清宮,就被那婦人扯住了。
那婦人約莫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面容憔悴兩眼無神,蓬頭散發的跪在地上,抓著翠虛的法衣下襬哀嚎著:“真人,求你救救我吧……”
“奇怪了,上回叫我救你丈夫,現在你好好的,要我救你什麼?”翠虛訕笑一下,神色厭惡的想擺脫她。
偏偏那婦人牢牢的扯住他不放,惹得他火大起來:“你老扯著我幹什麼?”
“真人,你太會捉弄人了……”那婦人不依不撓的賴在地上哀號,“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我什麼時候逼你的……”翠虛看自己擺脫不了她,對左右環伺的徒弟使使眼色,叫徒弟上來拽她走,“你自己當初賭咒,願意用二十年陽壽換你丈夫平安,我又沒折你的壽,該謝我才是。”
那婦人不停的掙扎,卻敵不過道童的力道,最終還是被他們拽開。她萬念俱灰的倒在塵土裡,捂住自己的臉嘶喊著:“可是你讓我老了二十歲!”
龍白月躲在一邊,被她絕望的喊聲嚇得心跳漏掉一拍。
翠虛看著那婦人,撇唇詭異的冷笑,臉上竟透著點算計的神色。
“那沒良心的,病好了沒半年,就納妾了……”那婦人蒼老的面目因為憎恨猙獰扭曲著,“我現在生不如死……看著他天天和小妾濃情蜜意,他當初的山盟海誓上哪兒去了?”
因為翠虛的惡作劇,她看透了紅塵和人心。
曾經新婚燕爾伉儷情深,一場惡病卻要奪走她丈夫的性命,她求助無門恨不能上天入地。當她求到了上清宮翠虛真人這裡,明明法力無邊的翠虛真人卻袖手旁觀。丈夫在病榻上纏綿的話語讓她感動了,那些生生世世的誓言讓她毅然決然的找到翠虛真人,情願用二十年陽壽換丈夫的平安。
當時翠虛真人只是詭異的笑笑,說他願意幫她了,也不用她付出二十年陽壽這般大的代價。她激動之餘沒有多想,沒料到翠虛真人卻讓她的容顏老去了二十年……
她還記得丈夫痊癒以後,只感激了她三天,之後看她的眼神就開始閃躲。往日的溫存變成了迴避,幾個月的分居之後,他娶了一房小妾。
“其實你不用求翠虛真人,說不定我也能痊癒……”
“誰知道你是不是光容貌老了呢?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與你同房?算我對不起你好了……總之我會養你一輩子……”
丈夫的話讓她的心冷了。看著丈夫對小妾重複著往日說給她聽的甜言蜜語,那些曾經屬於她的誓言,聽得那小妾笑靨如花。她的心由冷轉怒,由怒轉恨。
恨意撕扯心扉,讓她今天衝上了山來,顧不得臉面,再次找到了翠虛真人。
“你想要我如何呢?”翠虛看她失神,眼色一動,口氣緩和下來,陰險的笑笑,“替你恢復容貌,讓你的丈夫享受齊人之福?”
那婦人愣住了,沒料到翠虛會這樣反問她:“不,不……我恨他,可我不甘心……我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她用手捧住臉,失魂落魄的哭起來。
“現在你明白了?為那種人折壽值得嗎?”翠虛高傲的俯視她,彎下腰伸出手指撈起那婦人鬢邊一綹乾枯的亂髮,“……不如跟著我一起修煉內丹,一可以還你年輕美貌,二可以長生不老,也好揚眉吐氣。”
他竟然用商量的語氣,聲音緩和,威逼利誘讓人無法反抗。
那婦人絕望灰敗的眼睛裡因此閃過一絲光亮,卻又不太敢去拽這根救命稻草:“真的嗎……”
這簡直是拐騙!龍白月以前可見多了這樣欲擒故縱的把戲。青樓裡的無賴客人若得不到某位佳人的芳心,就會用種種手段去破壞她與相好之間的信任,從而方便自己橫刀奪愛。
所不同的只是手段罷了,客人們多半會使銀子,而翠虛則用了自己的法術。與他們相比,翠虛的手段實在是更卑鄙些。
龍白月躲在一邊看不過,挺身而出:“翠虛真人,你讓這位夫人變老,不覺得太卑鄙了點嗎?”
龍白月的出現讓翠虛很是不快,他不耐煩的皺起眉頭:“我用這個方法替夫人考驗她的丈夫,讓夫人識破醜陋的人心,有什麼可卑鄙的?”
“人心是可以這樣考驗的嗎?”龍白月冷笑,“人的天性就是喜愛厚味美色,每個人都會自私,世上有幾個人能經得住翠虛真人這樣的考驗呢?難道要因為如此,讓所有人都消極避世不成?”
“呵呵,正是因為人的天性喜新厭舊,我才要夫人修煉內丹令青春常駐,從此立於不敗之地,怎麼能叫消極避世?”翠虛一臉不屑的反駁。
“可你為了讓她煉內丹,毀掉了她原本幸福的生活,有這個必要嗎?”龍白月怒視翠虛,質問著。
翠虛根本不看龍白月,他斜睨著坐在地上發愣的婦人,胸有成竹讓他的表情更是驕橫跋扈:“紅塵不過是亂人耳目的魔障,我現在也可以施法還你美貌,修不修煉,你自己選。”
那婦人啞然許久,終是伸手拽住翠虛的法衣:“我不願回去了……我跟著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