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看著陳雨菲上車離開,正要去開自己的寶來,身後已經響起賀靜宜的聲音:“今天這場戲可真有趣。”
聽到她以如此輕佻的口氣評價這件事,甘璐不能不惱火,她回頭,只見賀靜宜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穿著長及小腿的修身黑色大衣,手裡拿著手機跟車鑰匙,神態十分悠閒。
“總能從不愉快的場面發掘出讓自己開心的一面,大概是個很了不起的天賦。”
“如果你經歷過我曾經歷的不愉快,就知道這些只是小兒科了。”
“說真的,你這種歷經滄桑的口氣我聽著也覺得很有趣,不過我們的交情好像沒到可以說:‘你有不開心的事嗎?講出來讓我開心一下吧’這種程度。所以……”甘璐微微一笑,“祝你開心,再見。”
“別急著走啊尚太太,我對已婚女士的心理多少是有點兒好奇的。如果換成你面對這種場面,你會怎麼做?”
“我一來無拳無勇,二來也找不到跟班,要碰上這種事,大概滿足不了想看有趣場面的好奇人士。”甘璐維持那個笑意,冷冷地說,“賀小姐,我猜電視臺會重新找時間安排訪問的,你很可能有機會去了解一下李思碧小姐今天的心理活動,就不必對我刨根問底了。”
她轉身要走,賀靜宜卻笑了:“想來不管是什麼樣的女人,受到最親密的男人欺騙時,都會有出人意料的舉動。我希望你永遠不必有面對這種場面的機會,尚太太。”她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旭昇現在形勢可不算美妙啊,接受沒完沒了的調查,大批供貨合同取消,訂貨量銳減,兼併冶煉廠的天平明顯向億鑫傾斜,主管銷售的副總經理偏偏又在這當口出了醜聞,這種情況下,修文要操的心還真不少。”
“今天這一幕大概跟你多多少少有一點兒關係吧?”
賀靜宜聳聳肩:“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作為一個恰好在場的人,我還是那麼說,今天這場戲很有趣。對了,尚太太,你現在對修文的工作了解得比以前多了一點兒沒有?”
“賀小姐,長期以來我都有一個疑問,甚至修文也沒能為我解答,也許你能幫我弄明白也說不定。”甘璐直視著她,“聽說億鑫是規模很大的集團公司,你年紀輕輕做到高位,應該很忙碌吧,怎麼會有這麼多閒情逸致關心別人的夫妻相處之道?”
賀靜宜哈哈大笑:“我不打算解釋,你不妨認為我對舊情人有莫名其妙的八卦心理好了。是呀,我還真是忍不住關心修文現在的生活。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對方如此厚顏,甘璐只得歎服:“看來你的確比我想象的空閒,隨你便吧。”
“對了,尚太太,我認真給你提個建議。既然你是秦萬豐的繼女,那還是有機會幫到修文的,以秦總在本地地產界的影響力,只要他肯公開表態,繼續採購旭昇的產品,相信至少旭昇在本地市場能挽回局面,安達也能繼續經營下去。”
甘璐有點兒好笑地看著她:“真是一個有建設性的提議,我會認真考慮的。”
“用這麼居高臨下的敷衍口氣,顯然,你覺得我是在給你下套了,可是動動腦子好好想想吧,我套你什麼呢?明擺著旭昇的困境對我有好處嘛。”
“我既不打算接受陌生人的勸告,也不打算揣測陌生人的行為動機。”
“你真的不猜嗎?沒有好奇心的女人簡直就是稀有生物。好吧,我把可能的答案全列給你好了:也許我是餘情未了,不想眼看修文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賀靜宜懶洋洋地說,“也許我只是大齡剩女的惡趣味發作了,想看看你會為修文的事業做什麼樣的努力,也想看看以前那麼高傲的修文手上只餘這麼一份小生意,會不會在生意走到低谷的時候接受妻子的幫助。另外,想象一下你因為這建議是我提出的,於是斷然拒絕照做,日後再去後悔去愧疚的情景,也蠻有意思的。”
“你的好奇心真是無窮無盡,可是我也認真提個建議給你吧,對別人的生活太過好奇,只會把你自己的生活弄得混亂。”
“有道理,不過人並不總能自行決定生活按什麼程序進行。”賀靜宜笑著搖搖頭,邁步從甘璐身邊走過,“修文應該快從巴西回來了吧,再不回來,恐怕還有更多驚喜等著他,說不定,也有一些驚喜附贈給你哦。”
不等甘璐說什麼,她上了她的紅色瑪莎拉蒂,揚長而去。
隨後出來的錢佳西嘖嘖兩聲:“這女人氣勢真足。唉,白糟蹋了我花費心血策劃的採訪,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約到她。”
甘璐沒好氣地說:“你剛才看戲的時候已經爽到了,一場採訪算什麼。”
“那倒是。”錢佳西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笑著承認,“今天太過癮了,走,我們去那邊咖啡館坐坐,你跟我好好講講這場八卦的來龍去脈。”
甘璐沒來由地覺得疲倦,無精打采地說:“佳西,要是不相干的人,我大概也能看得爽說得痛快,不過牽扯到家人,我實在不想多說什麼了。”
錢佳西一怔:“對不起,我倒沒想到這點,我看你臉色不大好,那早點回去休息吧。”
甘璐點點頭:“回頭再打電話。”她正要走,卻想起了什麼,“對了佳西,你在跟秦湛交往嗎?”
錢佳西破天荒地有了點兒忸怩之意,遲疑一下才說:“我們只能算談得來啊。”
“你千萬別介入人家的感情,一定得等他跟小盼徹底了斷了再說。”
“你當我傻啊,放心吧,我不會去做那種事的。”錢佳西略微不自在,“太冷了,我先進去了。”
甘璐回到家,先給吳麗君打電話,簡單講了一下發生的事情,告訴她陳雨菲已經返回了J市,吳麗君只說:“好,知道了。”停了一會兒,她說,“小甘,你舅舅派車過來接我,我今天下班後直接去J市過年,你明天去陪你爸爸吃團圓飯吧。”
甘璐簡直心花怒放,連忙說好,請婆婆路上當心。放下電話,她趕快給父親那邊打電話,甘博自然也十分開心,連聲說太好了。
這兩年春節,她除夕都和婆婆、丈夫一塊過,那邊王阿姨過年自然也回了她兒子家團聚。想到一向怕寂寞的父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家守歲,她總是非常不好受,哪怕第二天一早就和尚修文過去拜年,陪父親吃飯,她也覺得沒法彌補。現在有機會與父親一塊兒過除夕,她當然大喜過望。
晚上甘璐給尚修文打電話,講得比較詳細,尚修文突然打斷她:“表嫂說到三百多萬的房子和路虎時,那個主持人沒否認嗎?”
甘璐回憶一下李思碧的神態:“雨菲姐當時說得很肯定,她沒否認,倒顯得有點兒緊張。”
尚修文沉吟一下,聲音透出了煩惱:“這件事不對勁。舅舅早就收回了老三的財務審批權,他一向大手大腳,手頭能動用的錢數量應該有限,居然會突然這麼大手筆,一定有蹊蹺。璐璐,我回頭再給你打電話。”
甘璐放下電話,只覺得疲倦之意更甚,全身乏力,索性早點兒上床休息,可是白天的事不免縈繞心頭不去。雖然她對吳畏並不關心,與陳雨菲也沒太深的交情,然而卻沒法像錢佳西一樣,只把整件事當成與自己無關的一場鬧劇來看。
婚姻走到這一步,讓人沒法不感傷。想起陳雨菲臨去時那個悲涼的表情,她心頭竟然也有隱隱的痛楚感。
第二天,甘璐先開車去超市大肆採購了一番,然後直奔父親那邊,只見小小的兩居室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甘博幾十年如一日不理家務,可見王阿姨平時過日子還是非常用心思的。她在廚房忙碌,甘博拿了張椅子坐在廚房門口,和她說著話,父女兩個人都非常開心。
“璐璐,你十歲多一點兒就墊張小凳子學著做飯炒菜,爸爸一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實在是沒用。”
甘博從來不會做家務,陸慧寧的心從來沒放在家裡。甘璐從懂事起便負責收拾屋子,吃膩了甘博一日三餐從工廠食堂打回來的冷飯冷菜後,只得自己學著做飯。她不想父親又來自怨自艾,一邊利索地切著牛肉,一邊笑著說:“這樣也好啊,現在你女兒十項全能,出得廳堂下得廚房,什麼都能應付。”
“唉,我是個不合格的父親,好在你嫁得不錯。現在只希望你和修文好好過日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爸,你別盡說這種話,你還不到60歲,現在又沒什麼負擔,等天氣暖和了,找個想去的地方,帶王阿姨出去旅遊,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甘博笑著搖頭:“我真是沒心思四下走動,像現在這樣打打小牌,喝點兒小酒就可以了。”
甘璐吃了一驚,菜刀一滑,險些切中手指,慌忙穩住,回頭盯著甘博:“爸,你還在喝酒嗎?”
甘博連忙說:“我沒喝,你別大驚小怪,我就是隨口一說。”
“你別嚇我啊!”甘璐沒好氣地說,重新開始切菜,“醫生是怎麼說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最近身體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還不是老樣子,人老了,哪能跟年輕時候比。我最近還長胖了一點兒,你王阿姨幫我把褲腰改大了一些。對了,修文什麼時候回來?”
“他沒具體說,大概總還得在那邊待幾天吧。”
“你們也結婚兩年了,該考慮要個孩子了。”
“爸,你怎麼突然想起這事?”
“趁年輕生孩子,恢復得會比較快。當初你媽生你的時候,只21歲,滿月以後她出門,鄰居都說簡直看不出她生了孩子。”
甘璐再度吃了一驚,這差不多是她父親頭一次對她回憶起陸慧寧,而且語氣平和,不帶一點兒情緒,她回過頭,只見甘博靠在椅背上,略為混濁的眼睛看著前方牆壁,那個怔忡出神的表情分明是惆悵中帶著點溫柔。
被他那樣憎恨的媽媽竟然也同時被他那樣懷念著,甘璐一時呆住。甘博察覺到女兒的注視,搖了搖頭,彷彿要將偶爾泛上來的思緒趕開。
“璐璐,我知道如今社會壓力大,年輕人要忙事業,你婆婆工作又忙,大概沒法給你們帶孩子,我和王阿姨可以幫手的,王阿姨前幾天還跟我說這個事呢。”
甘璐倒沒想到王阿姨這麼有心,很是感動:“王阿姨真好,爸,你可得對她好點兒。要孩子的事,我和修文已經有計劃了,不用急。”
甘璐做好了豐盛的晚餐,父女兩個一塊吃了,她將菜分門別類收拾好,陪爸爸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春晚,到甘博昏昏欲睡時,她才開車回去。接下來幾天,吳麗君都留在J市,甘璐天天過來陪父親,如果不是尚修文不在家,她會覺得這個春節過得十分順心了。
錢佳西這個春節要留在臺裡值班做節目,沒有回家過年,甘璐約她到父親這邊一塊吃飯。以前讀書時她便來甘家玩過,滿口叔叔地叫甘博,哄得甘博很喜歡她。吃飯時甘博問起她的終身大事,她樂呵呵地說:“叔叔,我不會像璐璐一樣早早把自己弄成‘死會’的。”
甘博弄明白“死會”的意思後,哈哈大笑:“璐璐跟你不一樣,她適合穩定的家庭生活。唉,這得怪我……”
“爸爸,你又扯遠了。”甘璐生怕甘博又開始例行的自責,連忙打岔,“來,吃餃子,薺菜餡的,佳西你應該喜歡的。”
吃完飯後錢佳西說還有約會,甘璐送她下樓:“我開車送你吧。”
錢佳西搖頭:“不用了,我打車去,挺方便的,你別來回折騰。”她絆在樓道拐角放的一輛自行車上,險些跌倒,幸好甘璐扶住了她,“哎喲,這裡真是一點兒沒變。”
甘璐回頭打量這座還建樓,外觀已經顯得陳舊了:“上次你來我家,還是我們讀大三的時候呢。”
“是呀,叔叔也沒什麼變化,一說到你就是一臉歉疚的樣子。”
甘璐苦笑:“他就是這習慣,其實他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是他自己。”
她們站在路邊等出租車,甘璐問起他們電視臺對李思碧的處理,錢佳西笑了:“我還以為你不想談這個話題呢。告訴你,對李思碧來講,現在不是臺裡怎麼處理的問題了,這事兒網上已經鬧得小小轟動了。”
甘璐一愣:“怎麼回事?”
“有人拿手機拍了一段李思碧挨耳光的視頻傳到網上了,拍得不算清晰,也沒指名道姓,只說某主持人在演播廳被大奶現場痛打,本來不會引起誰注意的。哪知道這幾天這段視頻被轉載到一個人氣很高的BBS,有人自稱在場,添油加醋,說得那叫一個誇張,還有好事之徒人肉搜索,把我們臺裡幾個主持人全列上去了。現在好,有人喊冤,有人曝內幕,已經弄得不可收拾了。”
“怎麼會弄成這樣?”
“會不會是你表嫂存心要弄臭李思碧?”
甘璐真不敢確定,疑惑地說:“按說去打人已經算出氣了,再放視頻上網,可真有點兒趕狗入窮巷的意思。哪怕她想離婚,也應該把這些東西捏在手裡好講條件,好像沒必要這樣。”
“人肉搜索實在是厲害,除去誇張的部分,已經離事實不遠。現在李思碧告假沒來上班,不知道她會怎麼樣。”錢佳西詭秘地一笑,“璐璐,別怪我沒同情心,我確實很想知道,你表嫂那個愛馬仕包裡放的到底是什麼照片。如果是豔照的話,要是給放到網上,那可是又一個豔照門,嘿嘿……”
甘璐也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別指望我幫你去問這個問題。”
她將錢佳西送上出租車,正要轉頭回家,手機響起,是聶謙打來的:“你還跟你那個心眼多多的同學這麼親密嗎?”
她不禁詫異,正如錢佳西對聶謙評價不高一樣,聶謙在見過錢佳西那次後,對她也印象不佳,曾對她直言,他覺得她這個同學貌似爽直,實則心機不淺。不過她對人一向自有看法,並沒把兩個人的互評放在心裡。
她四下一看,並沒看到什麼:“你在哪兒?”
“往前走50米,我在轉彎的那個路口。”
“弄得這麼神秘幹嗎?我要回家了。”
“你不想聽一點兒最新消息嗎?”
甘璐啞然,她有些惱火,可是畢竟不能嘴硬說不想聽,只得按他說的向前走去,轉過路口,果然看到他的黑色奧迪停在路邊,她拉開副駕車門坐上去:“這樣賣關子可沒什麼意思。”
聶謙笑了:“我是為你的名聲考慮,在你孃家附近,給別人看到你和前男友總有聯繫不大好嘛。”
“想得真周到。”甘璐有點兒哭笑不得,“好吧,什麼消息?”
“春節過後,億鑫集團將公佈一個將近十億的投資計劃,沈家興那個不死不活的工業園項目被億鑫接手了,成了計劃中的一部分。”
甘璐腦筋急速轉動著,好一會兒沒說話。
“工業園計劃從去年夏天擱淺到現在,佔用了沈家興大量流動資金,他的幾個樓盤因此沒法正常收尾,不得不從他夫人的服裝公司劃出資金救急,已經影響到那邊的運作,夫婦兩個人時常為此爭吵。我給他重新做了樓盤營銷定位,已經收到成效,可是還需要時間。從某種程度上講,億鑫這個計劃救了沈家興的命。我猜想,沈家興肯定為此付出了足夠多的代價。現在我得問一下你了:賀靜宜跟你先生尚修文之間是什麼關係?”
在聶謙銳利的視線下,甘璐微微苦笑了:“她是他的前女友。”
聶謙似乎一點兒也沒感到意外:“僅止於此嗎?”
“他們戀愛過,好幾年前就分手了,我知道的只有這些。”
“這並不能解釋所有事情。”
“你還真想給這件事找個香豔的發生原因不成?”
聶謙沒理會她的挖苦:“我查了一下,億鑫投資範圍廣泛,正與旭昇在爭奪J市一個冶煉廠的兼併項目,會採用手段對付旭昇倒不算奇怪,可是一開始大費周章把安達一個小小的代理公司拉扯進來,似乎不僅僅是想掩人耳目。”
“你是在暗示,賀靜宜與修文之間有我不瞭解的恩怨,她是在針對修文嗎?”
聶謙上下打量一下她,不客氣地笑了:“難道女孩子結婚後會變笨嗎?億鑫的董事長是陳華,他的投資領域包括地產,就我的瞭解,他一向在業內非常神秘,手段也非常厲害。賀靜宜只是職業經理人,就算有心公器私用,也不會做得這麼明顯,不然怎麼跟老闆交代。”
甘璐臉上一熱,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好吧,我想不出來理由,也許你能解釋給我聽。”
“璐璐,我現在也沒想出合理的解釋,大概只能等事態發展。而且,你不覺得你應該好好問一下你先生,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事嗎?”
甘璐煩惱地說:“如果你也結了婚,就會知道哪怕親如夫妻,也不是什麼事都能問出一個來龍去脈。更何況我問過修文,他說他不知道賀靜宜的行為動機。”
聶謙若有所思,好一會兒不說話。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他拿起來接聽:“你好,秦小姐。”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聶謙客氣地說:“不好意思,秦小姐,我今天沒有時間,改天再說吧。”停了一會兒,他說,“好的,再見。”
甘璐記起秦湛對她說過的話,可是她想她沒立場去問什麼:“謝謝你特意告訴我這個,聶謙,我先回家了。”
聶謙看著她,嘆了口氣:“你一點兒沒變,璐璐,還是不肯問任何你覺得不該問的問題。不問我也就罷了,可是你是尚修文的妻子,知道了疑點,直接向他要原因、理由和解釋,再自然不過,夫妻之間玩矜持,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甘璐能聽出他話裡的關切,可是她自問一下,至少最近與尚修文的相處,談不上矜持。她沒法辯白,只得解嘲地一笑:“不用擔心我,你覺得我現在已經笨得會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嗎?”
“你最好機靈點兒。”聶謙淡淡地說,“我還是那句話,我不希望你有事。”
甘璐晚上回家後上網,找到錢佳西說的BBS,一看之下,既驚訝又大開眼界。那個帖子有一個很抓人眼球的標題:“大家一起來八卦一下這個被大奶打的主持人是誰”,短短幾天已經分了十多頁,跟帖如雲。
那一段視頻從李思碧向觀眾介紹到場嘉賓開始,接著陳雨菲帶幾個男人闖到臺上,揮耳光的關鍵部分倒被前面觀眾的腦袋遮擋住了,只隱約可見李思碧歪倒在沙發上,隨後拍攝者似乎站起了身,調整角度,可以看到一個黑衣男人攔住站起來想走掉的李思碧,另三個人擋住欲上臺的保安和工作人員,現場一片譁然,嘈雜聲中隱約可以聽到驚呼,陳雨菲似乎正說著什麼,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整個過程中唯一一句清楚的話是一個黑衣人中氣十足地說:“大家安靜,我們只是來教訓一下第三者。”
接下來保安清場,強制現場觀眾離開,大家一片抗議不滿聲,分明捨不得眼前的好戲,不過也只能不情不願地陸續出來,視頻戛然而止。
這段視頻明顯由手機拍攝,距離太遠,並不算清晰。甘璐如果不是親臨了這件事的下半場,的確很難將那一個個模糊的人影與某個具體的人對上號。
發帖人接著發了一個個視頻截圖,從所謂技術角度進行分析現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底下跟帖者如同打了雞血般激動,說什麼的都有。有人猜測打人者、被打者到底是誰;有人質疑電視臺演播廳可以由得大奶帶人闖入,會不會又是一場各方合謀的無聊炒作,藉機捧某位小明星上位;有人拍手叫好,說世風日下的今天,就是應該這樣狠狠教訓第三者,最好依照舊時風俗,把狗男女捉去浸豬籠沉潭才叫爽;也有人嘆息女人始終走不出男權中心的社會及心理怪圈,出了事只會懲罰跟自己同性別的人;還有人曝料,該主持人所傍大款從事鋼鐵行業,座駕是銀灰色保時捷911,並將車牌號尾數發了上來……
正如錢佳西所言,人肉搜索銳不可當,對主持人身份的猜測迅速集中到了李思碧所在的電視臺,並鎖定幾個年輕女主持人,其中包括李思碧。她們的照片、簡歷、曾主持過的節目被一一貼了上來,與截圖中那個模糊的身影做著對比。
諷刺的是,本省衛視在國內沒什麼拿得出手的節目,本來這些主持人的影響多半隻侷限於一地,現在知名度倒是驟然之間提升了。
尚修文在電話裡聽著甘璐的描述,好一會兒不作聲。甘璐知道他肯定煩惱,只得說:“這種帖子洩露了個人隱私,應該可以找網站申請刪除的。”
“旭昇公司的律師已經發函過去,刪帖應該是遲早的事,不過刪帖在現在來講,意義已經不大了,”尚修文長嘆一聲,“如果只是偷情被曝光,那是活該老三自己出醜。但我和舅舅核對過,他為那個主持人花的錢來路很成問題;表嫂收到神秘人士寄的照片後才詳細知道這件事,她趕去電視臺,也是那人打電話給她報的信,門口還有專人安排好受邀觀眾的證件,接他們進去。可笑的是,她到現在連那人姓什麼、是個什麼來路都說不清楚。你看,這事肯定沒有表面看得那麼簡單。”
甘璐遲疑一下,她實在不願意主動與尚修文提到他的那個前女友,可又不能不說:“賀靜宜當時在現場,神態很奇怪,好像這一切都不出她意料。”那邊尚修文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她無可奈何地說,“我倒不是指證說她一定參與了這件事,可是……”
“我明白,璐璐。好在這邊少昆的事已經有了眉目,剩下的我只能託付給律師,我會盡快趕回來,但願還來得及挽回。”
放下電話,甘璐心裡沉甸甸的。如果賀靜宜如她推測般果然介入了此事,她的目的會是什麼?難道真如她帶著調笑的自白那樣,是不能忘情於尚修文嗎?可是她說那話時譏誚之意明顯,而且一邊借企業兼併給尚修文施壓,一邊將他親人的隱私公之於眾,這哪裡像是一個挽回舊情的舉動。
尚修文說的“但願來得及挽回”,當然應該指的是想挽回旭昇目前面臨的不利局面。她並不理解尚修文對於旭昇的重視與投入程度,然而她內心忐忑,總覺得整件事有太多不明之處,如同一本疑雲重重的書擺到了面前,而結果卻只能在一定時段以後才能翻開,她就算有心進行推理,在現有已知的條件下也根本找不到方向。
她心情煩亂,索性和往常一樣拿了跳繩上露臺,外面寒風凜冽,她跳了不過五分鐘,就覺得冰涼的空氣刺激得咽喉與肺部生痛,簡直有點喘不上氣來,只得停下來,心想,不知道是因為心裡有事,還是因為這段時間天氣寒冷沒堅持鍛鍊,體力變差了。
她伏在露臺欄杆上看著暗沉的天空,待喘息平定後,才進去洗澡換上睡衣上床,看一會兒枕邊放的《法蘭柴思事件》,這也是她最近一直著迷的英國作家約瑟芬·鐵伊的作品,相較於她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完的《時間的女兒》,這本書更加不像傳統意義上的推理小說,沒有名偵探出場、沒有兇殺案,甚至沒有出現一個死人,卻有著同樣緊湊的情節與緊張而詭異的氣氛,甚至其中提到的輿論殺人,也與眼前網絡上的群情洶湧有著一點兒微妙的貼合,讓甘璐有些感嘆。直到睡意來臨,她總算不踏實地睡著了。
第二天甘璐再上那個BBS,帖子果然被刪除了,然而熱情高漲的網民並沒有因此罷休。他們給視頻裡的當事人和被懷疑的主持人編上各種搞笑的簡寫代稱,重新開帖,繼續不依不饒地議論著。
吳麗君春節期間一直留在J市,甘璐除了去父親那邊,就待在家中,卻似乎沒法像從前一樣享受難得的獨處。無論是看書、看電視還是做其他事,都難以靜下心來。她只能斷定,兩年的婚姻生活,已經改變了她。
她的確認真考慮了一下賀靜宜那個含義不明的提議。
如果真的去央求秦萬豐出面支持旭昇,能對尚修文有多少幫助,她完全不確定。更不要說她一向與秦萬豐保持距離,哪怕春節,也不過是打電話給媽媽,順帶問候一下他而已,此刻再去燒冷灶,不僅太遲,更沒法過自己這一關。
可是隻為顧全自己的自尊,卻對丈夫的困境袖手旁觀,似乎也說不過去。
尚修文此刻在返程途中,她沒辦法與他聯繫,而且就算聯繫上,她也不願意把這個來自賀靜宜的提議擺到他面前。
甘璐理不清頭緒,思前想後,終於打了聶謙的電話:“聶謙,我有點兒事問你,現在方便講話嗎?”
聶謙那邊聽筒裡有歡聲笑語和桌球撞杆的聲音,他說:“你稍等一下。”然後對旁邊人說聲“對不起”,走了出來。
他認真地聽甘璐解釋她媽媽與秦萬豐的關係,等她說完,他笑了:“我已經知道了。”
甘璐不免有些尷尬:“知道了你還讓我不停地說。”
“你難得跟我解釋點兒什麼,繼續繼續。”
聽她講了她的疑惑後,他沉吟了好一會兒,終於開了口:“璐璐,你不覺得賀靜宜跟尚修文的關係很奇怪嗎?”
甘璐的尷尬之意更甚了:“我是問你,站在業內人士的立場上,你認為她的建議是否合理可行,不是想跟你討論她和我老公的關係。”
“如果有一個奇怪的出發點,再好的建議也不可能合理。”聶謙很乾脆地說:“動動腦筋,璐璐,不管他們之間是早就反目成仇、形同陌路,還是餘情未了,她都沒理由提這個建議給你。”
甘璐何嘗沒想到這一點,她只能輕輕嘆口氣:“她大概真是惡趣味發作,把一個難題扔給我,想看我會怎麼辦吧。”
“璐璐,如果我有什麼事,需要你這樣幫我,你會怎麼做?”
甘璐吃驚之餘啞然失笑:“你這是一個偽命題,你要真有什麼事,根本都不會跟我開口,哪有需要我做什麼的時候。”
聶謙也笑了:“你看,涉及我,你清醒得很,哪怕是這種時候,連給我一點兒小小的想象空間都不肯。對你先生可真是關心則亂了,希望你先生對得起你這份關心。”
甘璐突然有些百感交集,她沉默一下:“對不起,聶謙,我大概是有點兒厚顏了,仗著你關心我,就來打攪你。”
“我很明白,你如果不是真正感到害怕,下不了決斷,不會給我打這個電話的。”聶謙平靜地說,“我還是那句話,我很高興你恐懼的時候能想到我。”
甘璐沒法再次斥他為自大,正在她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時候,聽筒裡清晰傳來一個女聲:“聶謙—”她怔住,只聽那個聲音如銀鈴般清脆,並且帶著一點兒嬌嗲地說,“換你擊球了。”聶謙將手機移開一點兒,稍微揚聲說:“稍等一下,我就進來。”
甘璐能夠確定那個聲音是秦妍芝的,她說:“打擾你了,你進去吧。”
“等等,我先回答你那個問題。秦萬豐在本地地產市場的號召力是確定無疑的,有你媽媽這層關係,你開口請他出面,他大概也不會很為難。但是現在你根本沒弄清是怎麼回事,貿然出手,恐怕並不明智。”
“嗯,我明白了,謝謝你。”
“別客氣。還是不打算問我,秦妍芝為什麼跟我在一起嗎?”
甘璐竊笑一下:“我沒權利探聽啊,雖然我真有點兒好奇。如果……你主動跟我說,我倒是不介意聽聽。”
聶謙大笑:“不,除非你真正關心我,否則我不會主動滿足你的好奇心,現在我得進去了,再見。”
打完這個電話後,甘璐的心情倒略微平靜了一些。她想,正如聶謙所說,她根本沒弄清什麼,再怎麼庸人自擾也沒有意義,不如靜待事態發展好了。
她連續失眠了幾晚,早已經有了倦意,這天晚上一旦靜下心來,便睡得十分熟。當她被一雙手臂抱入懷中時,幾乎以為是在做夢,可是馬上嚇醒了,正待驚叫,尚修文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噓,別怕,是我。”
她心頭一鬆,緊緊抱住他,睡意沒有徹底消散,可是一瞬間胸中似乎充滿了狂喜。尚修文時不時會出差,這次去的時間也不算特別長,然而中間發生了太多事情,此刻重新抱住他,她只覺得彷彿跟他經過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長久離別,頭一次體會到重逢的感覺。
“我以為你明天才會回來。”
“現在是凌晨,已經是明天了。”尚修文一邊一下下重重地吻她,一邊說,“我從香港轉機回來的,這個航班時間最近,本來不想吵醒你,準備在樓下客房睡,可實在捨不得回了家不抱抱你。”
“少昆那邊……”
他堵住她的嘴,含糊地說:“他沒事兒。”
她縱然積攢了很多問題,一時也完全放棄了。這樣的貼近之下,語言已經成了多餘……
甘璐陷入這段時間以來頭一次最沉酣的睡眠之中,當尚修文輕輕吻她額頭時,她朦朧意識到他已經起了床,正坐在床邊。她覺得經過凌晨的那個前所未有的瘋狂後,全身沒有一絲力氣,懈怠得不肯睜開眼睛,只勉強伸出一隻手,握著他的手指:“為什麼起這麼早,不用倒時差嗎?讓我再睡會兒,媽媽今天可能就要回了,明天睡不成懶覺了。”
尚修文俯頭再吻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起,璐璐,我得馬上趕到J市去。”
甘璐一下醒了:“這麼急嗎?”
尚修文已經盥洗完畢,穿戴整齊,因為長途奔波,神情有些疲憊,可是看著她的目光卻是溫柔的:“沒辦法,我必須馬上去弄清楚老三這回惹出的麻煩到底有多大才能放心。”
“修文,你對旭昇的認真程度遠遠超過對你自己的公司了。”
他微微一怔,甘璐有些後悔這句衝口而出的話,未免是在質疑他對親情的重視:“我是說,你幫舅舅當然好,可是旭昇是他的家族企業,有些事情到底是他的家事,你並不方便插手太多啊。”
尚修文伸過修長的手指,從她臉上輕輕撫過,然後插入她散在枕上的濃密順滑的頭髮中梳理著:“璐璐,我知道你有不少疑問,等我回來後,我再跟你好好解釋,我保證,全都會跟你說清楚。現在我真得馬上出發了,對不起,剛到家又要走。”
“沒什麼,”甘璐撐起身體,“我去給你做早點。”
尚修文將她重新按到床上:“不用了,我出去吃,你好好睡會兒。”他的身體伏在她身上,兩個人的臉捱得很近,呼吸相接,他專注地看著她,“我希望這次把事情處理完了,以後都能好好留在家裡陪你。”
甘璐只覺得滿心都是暖洋洋的歡喜,伸雙臂抱緊他的肩頭,讓他的臉貼在自己臉上,手指摩挲著他穿的條紋襯衫,兩個人靜靜地擁抱了好一會兒,尚修文才輕輕掙脫她的手,支起身體俯視著她:“等我回來。”
當天晚上,吳麗君回了家,她的表情與平時沒什麼兩樣,也沒說起侄子侄媳才鬧得沸沸揚揚的紛爭,甘璐自然並不想打聽什麼。
她只比吳麗君晚一天上班,到校做著新學期的準備工作,正忙著手頭工作,突然接到尚修文的電話:“有時間的話,去看一下今天的報紙,應該有旭昇的消息,不過看到也別慌,沒什麼的,我回頭再跟你聯繫。”
甘璐驚疑不定,去找來報紙,一下看到了一條令她震驚的消息,才經過春節休刊恢復正常發行的報紙在經濟新聞版報道,節前曾被曝光產品存在問題的旭昇鋼鐵公司,鄰省質監局經過調查發現,J市著名民營企業旭昇鋼鐵公司提供質檢的產品並無質量問題。但經舉報查實,旭昇涉嫌與小鍊鋼廠勾結,低價收購再生鋼材與偽劣鋼筋製品,冒充經過檢驗的旭昇產品發售到建築市場,這些鋼筋一旦投入使用,將給建築安全帶來重大質量隱患,鑑於旭昇在本地建築鋼筋市場同樣佔有很高份額,目前有關部門已經採取有效措施,將旭昇的產品全部召回封存,公司董事長與高層管理人員正在接受調查。
甘璐將報道再看一次,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出了辦公室給尚修文打電話,他似乎正在開會,只匆匆地說:“我正在開會,今天大概會很忙。只是怕你突然看到會亂想,才給你打電話。如果放心不下,你可以先去問一下以安,他也瞭解情況。”
甘璐打電話與馮以安約好時間,下班後直奔他的辦公室。新成立的旭昇銷售分公司位於市中心一幢高層寫字樓內,比以前的安達要氣派得多,眼下還在前期籌備階段,沒有正式掛牌。工作人員都已經下班,只剩馮以安一人站在窗前看著遠方出神。他看到甘璐過來,請她坐下:“喝茶還是咖啡?”
“不用了,以安,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直截了當地問。
馮以安苦笑:“吳畏乾的好事啊。基本上報道的內容很全面,只是沒點他的名而已。他私下勾結J市周邊被政策取締的小鍊鋼廠,偷偷恢復生產,低價收購他們的產品,再通過旭昇的渠道,冒充旭昇的產品進行銷售。”
甘璐完全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旭昇是他自家的企業,這不是砸他自家的招牌嗎?”
“利令智昏。”馮以安流露出怒意,狠狠地下了四字評語,顯然對吳畏這一行為十分憤慨,“他是旭昇的常務副總,早就捅下了不少缺口,吳董事長沒辦法,雖然沒免去他的職務,但半年前就收回了他的財務審批權。他可能急等錢用,於是就出此下策了。”
“那上次安達也是這個原因被調查嗎?”
“那倒不是,他不敢公然在修文面前弄鬼,那批有問題的產品大部分發售在他直接掌管銷售的鄰省了。我和修文談過,這件事應該從一開始就有人在幕後操縱,一步步曝光旭昇的問題,到現在可說是最後一擊,應對不好的話,旭昇就完了。”
這比甘璐能想象到的還要嚴重得多,她努力消化著這些對她來講陌生而複雜的情況,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馮以安放緩語氣:“璐璐,你也別太著急,幸好修文及時趕回來了,他能把這事處理好的。”
“他又沒在旭昇擔任什麼職務,哪方便直接插手處理這件事?”
“我想吳董事長現在正接受調查,至少會臨時授權給他,他得忙碌上好長一段時間了。你臉色不大好,怎麼了?”
甘璐覺得頭暈目眩,手心全是冷汗。她自己也暗暗納悶,她的確為這消息煩惱,但似乎不至於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只得勉強一笑:“沒事兒,過個春節,生物鐘全打亂了,這幾天動不動就覺得累,今天頭天上班,好像有點兒不適應。算了,不耽誤你時間,我回去了。”
馮以安拿起了鑰匙:“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