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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夜 無衣

滴水成冰的戰場上,一衣之恩,便足以令我銘記千年。

可是誰知,原來我早該遇見你,在我最風光也最悲傷的時候。

——題記

我再次見到九皇子時,已經是十六歲的年紀了。

彼時大戰告捷,他從邊疆歸來,百姓簇擁如潮,排成長龍,只為一睹英姿。然而,他們迎來的,卻是一個垂死之人。

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並且拖延了太長時間,縱使秦國第一神醫温悉號稱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亦對此束手無策。

而温悉,便是我的叔叔。

這一次,我以神醫弟子的身份,被皇宮的轎子抬進朱門,再一次見到了人稱不敗將軍的九皇子——秦冉。

他今年不過十九歲,身上有一百零七道傷痕,每一條,都彰顯着這位皇子征戰沙場的豐功偉績。可此刻,他披着長衣坐於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發黑。

他的身體在長年征戰中遭受了嚴重的毀損,奇醫良藥都已通通無效,叔叔傾盡全力,也只不過僅能讓他多活幾個月,苟延殘喘而已。

我望着梧桐樹下的他,沉靜、消瘦、蒼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澀了起來,前塵往事,有關他的一切,在這一瞬清楚回現——

我第一次見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歲,他十三歲。

乾國突向秦國起兵,秦王於朝堂上懸掛帥印,問何人出戰,可憐滿朝文武,全都唯唯諾諾,縮足不前。就在那時,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帥印,高聲道:“兒臣願往。”

一舉天下驚。

因此,當他率領大軍出發時,帝都人人去送。我夾在街旁看熱鬧的長龍里,與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風采。

我本以為他英姿颯爽,高大威猛一如廟裏的羅漢金剛,誰知,看見的卻是一個非常文弱的少年。

我永遠記得,那是盛夏,天氣非常炎熱,陽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馬背上,發極黑,臉極白,五官秀氣得像是女孩兒,一雙眼睛漠然地注視着前方,竟讓我覺得莫名悲涼。

回去後,姐姐以袖抹淚,泣道:“可憐我泱泱秦國,竟要這樣一個荏弱孩童去抵擋敵國百萬大軍!”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鄰國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樣在一片質疑聲中帶着他的二十萬兵馬,孤立無援地趕赴血雨腥風的北疆沙場。

八個月後,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草時,姐姐衝進庭院,連風氅都來不及脱,便一把抱住我歡呼道:“勝……了!勝了勝了勝了!”

她的鼻子被凍得紅紅的,眸中水汽瀰漫,眼淚帶着喜悦嘩啦啦地流下來——據聞秦冉親提長槍,割下敵軍統帥首級,宣告了這場衞國之戰終以秦國的大勝而結束。

十四歲的將軍騎馬歸來,王城掌聲轟鳴。

姐姐用三天三夜採集七彩瓊花製成花環,朝他擲去,卻因力度不夠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氣餒,笑笑道:“沒關係,這次不中,將來還有機會,總有一次能中的。”

自那日起,她便開始練箭,然而沒等她練成,警鐘又鳴,夷族來犯,九皇子匆匆脱下戰甲,又匆匆穿上,軍馬鐵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再上戰場。

姐姐整晚沒有睡着,望着窗外的天,看到它發了白。她對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姐姐怕九皇子這次如果輸了,夷族攻進來,咱們就沒有飯吃了麼?”十一歲的我,對於戰爭的唯一定義只在於沒有飯吃。

姐姐搖了搖頭,用很慢的聲音説:“不。我是怕萬千百姓,八方國土,這麼多的人,這麼大的地,這麼重的擔子,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覺到姐姐想的和別的大人們都不一樣,對她來説,秦冉是比秦國更重要的存在。

四個月後,秦冉再創佳績——俘敵軍三萬,逐敵族於國疆百里之外。王軍得勝班師歸來時,秦王親自接迎,一時風光天下無雙。

姐姐再次朝他丟花環,這一次,終於被她投中,堪勘套住了秦冉的馬,他順着視線側頭回望,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九皇子朝她頷一頷首,姐姐慌忙將頭垂下,雙頰羞得通紅。

是夜,姐姐坐在燈下冥思,我喚她不應,只得自己玩。適時正逢嬸嬸教我刺繡,姐姐看見了眼睛一亮,跳起道:“有了!”

“有什麼?”

姐姐衝我眨眼,笑得神秘:“我要準備一份大大的禮物。”

“送誰?”

“他。”姐姐的睫毛垂了下去,又輕輕抬起,眸光流轉,柔意無限。我這才驚覺:“姐姐你喜歡九皇子啊?”

姐姐咬唇,“嗯”了一聲。

“可是……”雖然年紀尚幼,但我還是知道門當户對一説的,“他是皇子,而我們只是平民啊。更何況他以後若成了我們的大王,就會有妃子無數,即使那樣也沒關係嗎?”

姐姐目光明亮,於清透中顯出堅定與執著來:“世人看他,看見的是他皇族的姓氏、尊貴的衣袍,而我看他,看見的卻是他的勇敢、睿智,與寂寞。”説到這裏,她的眸色暗了下去,低聲道,“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説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他。”

怎麼看都只是一廂情願吧?我忍不住刻薄地想,秦冉身邊那麼多人呢,他也有父母兄弟親友下屬,哪會寂寞?又怎會缺人陪伴?再加上他連連打勝仗,帝都的女孩兒全都崇拜他,想嫁給他,姐姐也只不過其中最普通的一個罷了。她甚至還不漂亮。

可她卻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

她用那雙獨一無二的手,繡出了一幅妙絕天下的畫。那幅畫展開來是一卷《秦軍出征圖》,描繪了秦冉伐乾率領大軍走出帝都時的場景,色彩明麗,神情逼真,但合上後又是一件披風,勒頸處是城門,繫結處是銅環,被風一吹,畫上人物此起彼伏,彷彿就要從衣上走出來一般。用時三年,呈於宮中時,滿朝驚豔。

秦王立刻宣見繡娘,姐姐丰容盛飾地拜於殿前,王問她想要什麼賞賜,她抬起頭,朗聲道:“願為九皇子之妻。”

回憶至此,我捂住眼睛,不忍再往下想。

前塵舊事便如這蒼穹雲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位固然是已做塵土,這一位又何嘗幸福?也是一個油盡燈枯走至末途的可憐人罷了。

我將煮好的湯藥倒於碗內,走到他面前,將碗平舉過額:“九皇子請用藥。”

他身旁的宮人伸手來接,打算試藥,他卻擺了擺手,接過藥碗,將裏面的湯汁一口飲幹——他是我見過的最平和的病人。

在跟叔叔學醫的這些年裏,我見過無數個垂死之人,他們不是惶恐難眠就是暴躁如雷,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與對生命的留戀。

只有秦冉,一如我初見他時的那個樣子:眉頭微微地皺着,視線放得很悠遠,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叔叔替他針灸,他從不喊疼,按時服藥,從不拖沓,就這方面而言,他是個很配合的好病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卻不肯躺在牀上修養,依舊每日去校場練兵,去軍營巡視,不僅如此,因近日天氣驟冷,眼看寒冬將至,他還親自帶人去貧民窟發放棉衣。

叔叔為此很頭疼,屢屢勸阻,最後秦冉問:“我若安心休養,可活多久?”

“一年。”

“躺在牀上碌碌無為的一年,與鞠躬盡瘁的幾個月相比,該選擇什麼,先生心中也已有答案了吧?”他説那話時依舊沒什麼表情,目光很淡,淡得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消失。

叔叔就此無言,再不攔阻。當秦冉外出時,便叫我跟在他身邊,以防不測。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這個六年前便已見過的天之驕子,在我心中變得逐漸豐富,不再只是之前那個單薄的騎馬影像。

首先,秦冉,是不會笑的。

我本以為他是為了維持皇家尊嚴,故不對民眾笑,如今近在咫尺地侍奉着,才知道,他對誰也不笑。

他的眉心永遠輕輕地突起,他的目光永遠很淡然,讓人覺得很不可親近。但他也從不責罵下人,可以説,是個不難伺候的主子。

有次有個宮女打破了他常用的硯台,被嬤嬤責罰,他看見了淡淡地説了句“算了”,使那宮女免於受罰;又有次有個公公瞌睡時大意燒了帳幔,將他從夢中驚醒,親自取被撲火,事畢未加怪罪就匆匆上朝,途中我見他臉色發青,極其難看,便勸他不要去了,他看我一眼,搖搖頭,我再勸,他終於道:“我若不去,父王會擔心。”

燈籠的燈光映得馬車中的一切都明明滅滅,他凝望着搖曳的燈光,喃喃:“若我能活久一些便好了。”

我服侍他那麼多天,第一次聽他提及自己的病情,先是驚訝,復又悲傷,心裏某個地方像被挖走了一塊,再難將息。

大概是我的臉上寫滿憐憫,因此他的目光落到我臉上時,便問道:“你在為我難過嗎?”不等我答,他又道,“沒有必要。我這一生,貴極天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潔身自好,沒有任何污名,便是此刻就死了,亦已無愧天地,無愧己心。”

我定定地凝視着他,心裏一個聲音無比哀傷:這個……就是姐姐愛過的人啊……姐姐愛慕了一輩子的人啊……

誠然,如他所言,他這一生輝煌高潔,無愧天下,但卻虧欠了一個人——

那就是,我的姐姐。

秦冉,你虧欠了我姐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第二日,我跟着他前往郊區賑災。

天色陰霾,大風呼嘯,天氣非常糟糕。侍衞佈置妥當,村民聽説有衣可領,紛紛在桌前排起長龍。秦冉就親手將棉衣一件一件地遞到他們手上。

風沙滿天飛,我被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而且又冷,搓搓發僵的手指,忍不住輕聲抱怨道:“這種事情交代下去就可以了嘛,為什麼殿下要親力親為呢?”明明都病成這樣了……

他搖了下頭,沒有回答我的話。

如此一直從未時到酉時,當最後一件棉衣也交到百姓手中後,他才轉身上車。

我悶悶地跟着上車,卻在這時,聽見他説道:“還差三百七十六件。”

“什麼?”

他卻又沉默了,彷彿剛才那句話只是他的自言自語,與旁人毫無關係。我從沒見過這麼不喜歡説話的人,有點氣餒,又有點不甘,便道:“剛才一共發放了四百多件棉衣,但是依我看,裏面真正需要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興致,朝我望來。

我微微一笑,解釋道:“據我剛才觀察,領衣服的人大概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喜歡佔便宜的人。聽説有衣服領,不用花錢,就不管需不需要,全都跑來領一件;第二種,是被迫來的,必定是村長跟他們説,九皇子要發棉衣啦,每家每户都給我去兩個人捧場,免得到時候九皇子帶着衣服來了,卻沒有人領,那多沒面子……”説到這裏,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起了些許變化,哎呀哎呀,生氣了吧?“第三種,才是真正挨餓受凍需要這些衣服的。不過,由於隊伍都被前兩種人給佔了,他們能不能輪得上都是個未知數呢。”

我睨着他,滿心盼他發火,真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情緒可言。可他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後,又歸復平靜,淡淡道:“沒有關係。”

“咦?”

“千古以來,但凡説到‘賑災’二字,必然包含着絕大部分的浪費。銀子被貪污,米糧被偷賣,衣服被毀損,到得最後,真正能送到對方手中的,不過十分之一。”他從袖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輕輕撫摸着自己的披風,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似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温柔,“對我來説,真正的目的便是那十分之一。十個人裏只要有一個人需要,我就願意為了那一個人,而準備上十件棉衣。”

我説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説些什麼。

這位皇子,遠比我更洞悉世事,也更寬容。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半點紈絝子弟所有的缺點,雖然有點拒人千里,卻有一顆温柔的心。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只可惜,這麼難得的皇子卻要死了。

只要一想起他就要死了,我的心就會很痛,非常非常的難過。我真希望上天能夠大發慈悲,讓他的病好起來,如果可以,我甚至覺得自己替他受罪都沒有關係。

可惜,天不遂人願。

那一天回去後,他就陷入昏迷,高燒不退。我守在牀頭寸步不離,用毛巾浸了冰水為他拭汗,他的眉頭不住蹙動,像是墜入了什麼夢魘,然後突地伸手,抓住我的衣袖。我連忙喚道:“九皇子?九皇子?”

“還差……還差……”

“什麼?”

他的聲音非常低啞,我附耳仔細聆聽,才辨別出他説的是還差三百七十六件。都這種時候了,竟然還在想棉衣的事。我鼻子一酸,應道:“我這就讓人去發,三百七十六件對嗎?放心,一件都不會少。”

他一直搖頭,手腳發抖,也不知道有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

如此過了一夜,期間我堅持不住,合了下眼,待得驚醒過來時,就發現——他醒了!

他保持着平躺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是睜着眼睛望着頭頂上方的帷帳,眼神深深若有所思。

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奔去告訴叔叔,叔叔立刻為他診斷。我本以為他逃過一劫就該否極泰來,卻見叔叔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一顆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沉了下去。

秦冉開口道:“我是不是大限到了?”

叔叔放下他的手,滿臉愧疚。

秦冉又道:“其實我自己知道,我現在是迴光返照。”

叔叔啪地跪倒在地,磕頭不止。

秦冉托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淡淡道:“我有一個心願未了,還望神醫去父皇面前為我求取。”

叔叔流淚道:“老夫誓死為殿下完成!”

於是,秦冉就説出了他的心願,一個讓全天下都震驚的心願——

他要回北疆。

“動物裏,有種叫象的,畢生尊嚴,包括死亡的時候。當它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時,就會離開象羣,找一個地方將自己埋起來,而那些象冢全都非常隱蔽,因為,它不允許自己的象牙落在雞鳴狗盜之輩手中。九皇子畢生傾戰於北疆,功成於北疆,如今,更願薨在北疆,望吾皇成全。”

叔叔用以上這番話,最終説服了秦王。

於是,第二日,秦冉便帶着一小隊人,乘着馬車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我依舊是隨行侍奉的婢女,親眼看着他迅速憔悴,再對比六年前那個炎日下騎在馬上的少年是何等的眉目如畫,清貴無雙。也許始終沒有變的只有他的眼睛,依然那麼明亮。叔叔説,他那是提着最後一口氣,要堅持到了北疆才瞑目。

我聽了那話後,一方面希望這條路就這麼一直一直走下去,永遠到不了北疆,那樣他就不會死;但另一方面卻又不忍心看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希望能讓他快點解脱。就在我無比矛盾的心態中,北疆,終於還是到了。

我扶着他走下馬車。時光隨着眼前的場景,讓人產生一種身在夢中的錯覺。我看着前方巍峨的山巒,遼闊的平原,和堅固的城牆,想着六年前,十三歲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難時挺身而出,然後告別父母家鄉,來到這個只有硝煙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強大的敵軍面前苦苦守護步步為營,終於收復失地贏得勝利;此後,又有多少回,凱旋的盛宴尚未開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這裏再次面對殺戮……

人生,真像一個又一個的圓,走來走去,最後還是回到同一個地方。

他搖搖晃晃,腳步蹣跚,我步步緊跟,連呼吸都不順暢,心底一個聲音説——也許,我這下一口氣呼出去之時,便是他下一口氣停止之時。

叫我怎能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去?

真殘忍!為什麼上天這麼殘忍?對他,也對我……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炷香時分後,走到雪山下,白雪皚皚,彷彿看不到盡頭。

“你可知道,這裏的每顆石頭,都染過鮮血,每寸地下,都埋着屍骨。”他的聲音喑啞,卻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凝望着他,不捨得眨眼。想聽這個人説話,想看見他好好地站着,想感應到他温暖的呼吸——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為什麼姐姐會有那樣的感慨:“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説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他。”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説,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他側過臉來,望着我,似乎是在對我説話,又似乎是透過我看着遠方:“如今,我也要成為下面的一部分了……或者説,早在兩年前,玄冰之戰時,我就已經該是下面的一部分了……”

我知道那場戰役,號稱是秦國十年以來傷亡最多損失最重的一場戰役,在那場戰役裏,六位將軍先後折翼,甚至連秦冉都無可倖免,他正用巧計引敵軍進雪山時,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據説,當最後援軍趕到,將他從雪裏挖出來時,他已經呈半死狀態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拖到今年,一發不可收拾。如果他早點醫治就好了,可是,一場又一場的戰役,始終拖累着他,讓他連好好看病好好養病的時間都沒有。為什麼?為什麼舉國上下就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代替他鎮守邊疆?為什麼要把一個國家的重擔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今年才十九歲啊!

正是該最意興風發笑傲天下的時候,為什麼要讓他受這麼多的苦?

我真愚鈍,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頓悟的事情,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我顫抖地望着眼前這個瘦得已經不成人形的少年,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

一樣柔軟的東西忽然覆了過來,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淚,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幫我擦眼淚。“別哭。”秦冉如是説,“沒什麼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難道還看不透?”

我卻哭得更兇。我看得透,我見得多,但因為對象換成是你,所以我……捨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終是不明白的,那些為你傾倒的女孩兒們是在用什麼樣的目光和心態凝視你,你……完完全全地不知道。

一如此刻的我。

一如從前的姐姐。

他道:“其實,我兩年前就該死了,多活的這兩年,已經是賺到了。”

“我不明白……”

“兩年前,就在這裏,雪崩了,我和將士們全部被壓在雪下,動彈不得,我身邊本來還有四個人,但慢慢地他們都死了,我覺得我也堅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沉沉半醒半夢之際,我感覺到有個人在為我披衣。”

我睜大眼睛——什麼?還有這種事情?

“很不可思議對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面,怎麼可能有人會幫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説,如果真的有人,他就應該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該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時的感覺非常鮮明,我甚至感覺到對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種摩擦,還有緊隨而至的温暖。我覺得我的手腳慢慢地暖和了,神智也越來越清明瞭,但就是睜不開眼睛。我問他:‘你是誰?’”

“他説了嗎?”

秦冉搖頭:“我又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沒有回答。直到我最後問他:‘如此大恩,我該如何回報?’他這才答了我一句話。”説到這裏,他轉過頭,望着一望無際的雪山,眼神放得很悠遠,“他説——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冉君也賜他一件禦寒之衣。”

我的心驟跳了一下,驚道:“他説什麼?”

“他説——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我賜對方一件衣服。”

“不是這個,是他叫你什麼?”

“冉君。”

我的雙手一下子抖了起來,冉君……冉君……為何這世上,會有第二人如此喚他?

“所以,我對自己説,我受人一衣之恩,無以回報,只能給予天下同受寒之人一千件棉衣償還。可是,我已經沒時間了。”秦冉説着朝前又走了幾步,仰起頭,提高聲音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後來一直在找你,也沒有找到,但是,我知道你絕對存在,為我披衣一事也並非出自幻覺。我今天再來這裏,只為了告訴你——答應你的事情,做不了了,對不起……”

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山谷裏,於是就化成了很多很多句“對不起”,一聲又一聲,漸漸地微弱下去。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嘆息。

秦冉臉上同樣露出驚詫之色,可見,我並沒有聽錯,在這方空間裏,的確還有第三人!

“是誰?出來!”我厲聲叫道。

一個影子慢慢地從遠處飄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你、你你……你是誰?”

那人又嘆了口氣,開口道:“玳玳,你連我都不認識了麼?”

我睜大眼睛,周遭的場景在那一瞬間淡化成了虛無,只有那個縹緲的影子,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長髮她的嘴唇,一點點地映入我眼中,拼成了我最最最最摯愛的一個人——

“姐姐……”

我的姐姐,在兩年前的春天,將她精心繡制了整整三年的《秦軍出征圖》獻給了秦王。秦王龍顏大悦,問她想要什麼賞賜時,她回答説,想成為秦冉的妻子。

那句話成了她一世的笑柄。

因為她出身低賤;因為她容貌粗鄙;因為她甚至比秦冉還大一歲……

所以,朝臣們的讚賞轉眼就成了嘲諷,殿堂之上,譏笑聲響成一片。秦王自然不允,在眾人鄙夷的目光裏,她抱着衣服默默地退下,回家。

當夜,她就病了,三年積勞再加上夢想幻滅,病如山倒,她甚至沒能拖過第三天。

我的姐姐,就那樣卑微地死了。甚至,在她死時,她所愛慕的男子遠在邊關千里之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因他而亡。

沒錯,這不是秦冉的錯,所以我並不恨他。只是從此之後我對他就有了心結,我一直不喜歡這個被外界傳説給予了太多讚美的皇子,我認為他一定有所缺陷,我認為他一定不像表面看的那麼偉大,我這次跟着叔叔進宮,就是想看看他的完美面具能戴到幾時……

然而,最後,被征服的人裏,多了一個我。

六年啊……六年時光如水,人生如夢。為何此時此刻,我會在這個地方,再見故人?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又訥不能言,只能不停地發抖。

“我認得你的聲音,沒錯,就是你。”秦冉的目光在那一瞬明亮,露出了歡喜之色,“果然不是我的錯覺,是你當時救了我!”

姐姐停在離他五尺遠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過了許久,揚唇一笑:“你錯了。”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姐姐的笑容裏充滿了嘲諷。

秦冉一怔。

姐姐用很滿不在乎的口吻道:“你難道看不見,我沒有腳嗎?”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裙襬下方,倒吸一口冷氣——雖然我知道她已經死了,可是,再見她時的歡喜還是讓我忘記了恐懼,直到此刻,注意到她的確的確是在“漂浮”時,某個念頭才在腦海裏變得鮮明——我和秦冉,撞鬼了。

秦冉看着她的裙子,呆滯了好一會兒長吁一聲,嘆道:“原來如此。難怪你當時沒有將我從雪下救出去,而僅僅只是為我披衣……但不管怎樣,你救了我,我還是要謝謝你……”

姐姐打斷他:“你不要搞錯,我可不是為了救你。”見他吃驚,她又是冷冷一笑,“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也對,你從來沒有見過我,但是我的名字,想必你一定聽説過……我姓温,小字織娘。”

秦冉踉蹌後退,這一回,終於徹徹底底地被驚到。在他的震驚中,姐姐沉聲道:“我就是兩年前那個獻了件織衣給你父王,妄想憑此攀上你這根高枝當鳳凰的不要臉的下三濫的小賤人。”

秦冉又後退了一步。

姐姐則朝他逼近:“大家都笑話我,我一氣之下就死翹翹了,可我心中有恨,所以就成了怨靈,飛躍千山萬水跑到這裏來,為的就是要害你。最後我趁你被雪埋住意識淡薄時,吸取了你的元神……”

“不可能……”他搖頭,顫聲道,“不可能!”

“你以為我在為你披衣服,根本就是錯覺,我一個厲鬼能給你披什麼衣服啊!還有,你以為你為什麼會一直衰弱下去?就是因為我吸了你的精元!沒想到你居然還傻乎乎地感激我,連快死了都要拼口氣來見我,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哦不對,我已經死了,要能重新笑活就好了……”姐姐説着説着,仰天大笑起來。

秦冉突然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但卻抓了個空,他的手徑自從她的手臂裏穿了過去。

姐姐停住笑,定定地看着他,放低聲音道:“你現在信了?”

秦冉的手維持着抓握的姿勢停在空中,不住顫抖。

姐姐再次揚起唇角,這一次,卻笑得頗是雲淡風輕:“恨我嗎?”

秦冉定定地回視着她,許久之後,搖一搖頭。

“是啊,比起我對你的怨恨來説,又算得了什麼呢……”姐姐嘆息着,轉過身,看着遠處天邊的晚霞,陽光淡如雪,竟成蒼白,而她的臉,籠在陰影之中,“冉君,當我活着的時候,我一直愛慕着你。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是你主動請纓前往北疆的時候,你騎在馬上,率領大軍走出城門。我身邊的人紛紛説,哎呀呀,那個九皇子,怎麼長得那麼文弱秀氣,像女孩兒一樣,他能成麼?而我當時看着你,只覺得想哭。我想,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會讓一個十三歲的男孩遠赴沙場?是什麼在逼你?你是皇子,你自然不是為了求名;你乃庶出,母妃身份低下,你永遠當不了太子,所以,你也不可能是為了謀利;那麼,還有什麼,會讓你鼓起那麼大的勇氣去面對那麼殘酷的天地?我一直一直望着你,然後,我看見了,你的馬走出城門之時,有面旗子飄到了你面前,而你抓住它,輕輕地吻了一下,再放開。你的那個動作很快,基本上沒什麼人注意到,但我卻看見了。於是我終於找到了答案——那面旗上,繡着山河圖騰與一個‘秦’字——你,是為了你的父王,為了你的子民,更為了你的家園而戰。”

秦冉的目光閃爍着,雖然依舊沒説話,表情卻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因此我好欽佩你。我欽佩你沒有任何私慾地走上征途,我更欽佩你在四面楚歌之下突出重圍反敗為勝,我還欽佩你不驕不縱得勝歸來也不沾沾自喜。我想,那個人,那麼能幹,那麼勇敢,他幾乎擁有全天下所能擁有的一切,可是——他卻是那麼那麼……不快樂。”姐姐低了下頭,陰影濃濃地蓋下來,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臉,可我卻能聽到她的聲音,像緩緩枯竭的山泉,像慢慢挪移的光陰,像一朵花在用最哀傷的方式片片凋零,“你不笑,你的眼底沒有絲毫喜悦,我就好想讓你笑,可是,你太遠了,我走不到你面前,於是我就想,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靠近你。我只有一樣突出的本領,於是我利用它走進了皇宮……我真傻,不是麼?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所差的只有距離,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當大家看見那件衣服時,就會覺得我配得上你——因為,我也是獨一無二的啊!難道不是嗎?我敢誇口,當今天下正如無人能在沙場上戰勝你一樣,也沒有人能在刺繡上超過我……結果,我遭到了報應。”

我終於忍不住哭喊出聲:“那不是你的錯!姐姐!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九皇子的錯啊!你不該恨他,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恨的就是他的什麼都不知道!”姐姐一下子抬起頭,五官猙獰,“別忘了我是厲鬼,你指望一個厲鬼能明什麼事理辯什麼是非?你來得正好,我現在就吃了你,反正你也快死了,就不要浪費!”説着,她惡狠狠地朝秦冉撲了過去。

“不要——”我放聲尖叫,連忙去攔阻,但她的速度太快,而我又離得太遠,眼看根本趕不上時,一切卻又都結束了——

姐姐的指尖在距離秦冉脖子一寸處停住了。

而由始至終,秦冉都站着一動沒有動。

姐姐眯起眼睛:“你為什麼不躲?”

秦冉臉上有着奇異的一種平靜,那令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美,他平靜地站着,平靜地説:“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害我。”

姐姐的指尖開始發抖。

“你是我的恩人,你,不會害我。”

“你是聾子?你沒聽見我剛才説的那些話?我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你是。”

“我也沒給你披過衣服……”

“你有。”

“我吸取了你的元神,讓你變得虛弱……”

“可是,”秦冉的唇慢慢地揚起,向上彎出了優美的弧度,這一瞬,如花開,如柳綠,如世間一切最最美好的事物,美得令我轉不開眼,“我多活了兩年,這是事實。”

“你……”

“我的戰友全部死了,我卻沒死——那就是事實。你應該編個更好的謊話的。”

“你……”

“還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記得你。”

“你……”

“我記得你,你曾經給我的馬投過一束花,我還記得那是七彩瓊花編制而成的,非常精巧。”

姐姐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不、不可能……不可能記得的……”

“我記得你,因為,當全城人都在為我歡呼對我笑時,只有你,在哭。”秦冉慢慢地伸出手,做出幫她拭淚的姿勢,緩緩道,“對不起,雖然記住了你,但卻沒有去找你,沒有給你,也給我自己一個讓彼此可以靠近的機會。如果我能認識你,我一定會娶你為妻。對不起……”

姐姐發出一聲嘶鳴,捂住自己的臉,蹲下身去。

秦冉卻仍在笑,原來,他竟可以笑得這麼温文好看:“但是沒有關係,我也快死了,不是嗎?我們生前不能相識,死後應該可以吧?黃泉路上,要不要等我一起?”

姐姐哭得泣不成聲,一邊哭一邊拼命搖頭:“你騙人你騙人你是騙我的,不可能的!你怎麼會願意娶我?我出身低下又長得難看還比你年長……”

“可是,正如你所説的,你繡工精絕天下無雙,你是獨一無二的,不是麼?”秦冉停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裏就多了很多感慨,“更何況,天底下,哪還有第二人,能夠知我如你?僅僅是看見我的樣子,就能讀懂我心的女子,自然能得到我的心。”

姐姐慢慢地直起身來,凝望着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集,彷彿回到五年前——乾璧之戰勝利歸來的那一天,也是如此對望着,在他們眼中只有彼此,除此之外的世界,再無別的顏色。

“你説得對,我是獨一無二的。”姐姐笑了起來,於是,乾涸的山泉重新冒出了清水,飛逝的光陰倒流回了過往,枯敗的花朵綻放出了新蕊,她的聲音不再悲傷,而是充滿了堅定,温柔而強大,“所以,兩年前,我能夠救你,兩年後,也同樣可以。”

一道白光飛了起來,纏繞上她的身軀,像輕靈的翅膀一樣,將她整個人拖起來,於是,她的身體就籠罩上了淺淺一層銀輝,宛如月光。

又宛如一幅畫,浸在水裏面,慢慢地暈化開,顏色變得越來越淡。

我預感到某種不幸,連忙朝她伸手:“姐姐!姐姐,不要——”

但是,她温柔地看着我,一如小時候無數次那樣温柔地看過我一樣:“玳玳,冉君……就拜託你了……”

“不要!姐姐,姐姐!不要!”在我的吶喊聲裏,白光化作無數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再一顆顆消散,就像無數顆流星一樣,呈圓弧狀四下飛逝。

與此同時,一樣東西從空中落下來,罩住了秦冉的身體。

青灰色的城門,金黃色的繩結,飄揚的旗幟,雪亮的盔甲,神情肅穆的軍隊在百姓的圍觀裏列隊出發——《秦軍出征圖》。

是姐姐嘔心瀝血繡出的一封情書。

在姐姐死後,悲傷的嬸嬸將它燒燬在她墳前。卻在這一刻,重新出現,蓋在了垂死的少年身上。

於是結局所有人都知道了——

少年再一次騎上戰馬,帶着英姿颯爽的軍隊,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出了城門。

陽光似雪。清爽明豔。

少年回首相望,可是這一次他知道,相送的人羣裏,少了一位主角。永遠永遠。

而我,不是主角。

附:

“秦皇子冉,年十九,病危難治,帝賜返歸北疆。至疆,竟愈好,舉國同慶,皆以為神靈佑之。圖璧三十二年,帝選温氏尚主,被拒。越五日,温氏另嫁。圖璧九十二年,卒,享年八十。厚葬帝城門外。”

——《秦史·皇子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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