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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 朝夕

也許,我們所最終期盼著幸福的終結模式,不過是和心愛的人長相廝守,朝朝夕夕。

——題記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老爺年輕時曾歷牢獄之災,因此把膝下唯一的女兒柳夕送到他的至交好友——當朝左相沈芻處寄養。

左相家有兩位公子,大公子叫沈諾,二公子叫沈言。

待十年後老爺從牢裡出來時,小姐已經十七歲了。

沈柳兩家的交情經久彌珍,決定要親上加親。因此,左相向皇上討來聖旨,為他的長子沈諾與小姐指婚。

三月初七,便是大喜之日。

這門親事傳遍了京城所有的大街小巷,可算是這一年裡最受關注的大事件。

然而,未等三月初七花轎抬到,三月初六,一場大火燒燬了小姐所住的彤樓,同時被燒燬了的,還有放在樓裡所有的聘禮嫁妝,以及……

小姐的性命。

沒錯,我的小姐柳夕,在三月初六時,用一把火結束了自己年僅十七歲的生命。

柳府一夜間,由紅妝更換了白妝,由喜事變成了喪事。

而我,在一片身穿喪服的下人中,默默站立,凝望著靈堂中央停放著的棺木,恍如置身夢中。

老爺極愛小姐,因此選用的棺木亦是紫檀雕成,描金繡鳳,好不精緻。他坐在棺旁,想著白髮人送黑髮人,哭得痛不欲生。

一批批客人走過來,上香,施禮,勸慰,看入我眼,全是清一色的麻木虛假。

他們根本不認識小姐,甚至,在小姐生前,那些個詆譭她的話,都曾從他們嘴巴里流過。

他們說,柳家的那個小姐,作風不怎麼端正呢……

他們說,有人看見柳小姐在上香時跟個男人勾勾搭搭,而那個男人,就是沈二公子……

他們說,老大娶了柳小姐,其實就是戴了老二的綠帽子呢……

他們說,聽說沈大公子非常討厭她,但被左相逼著娶,左相既然那麼喜歡柳家的小姐,幹嗎不自己娶了得了……

他們說他們說,他們說的那些個混賬話,終於逼死了小姐,而今,卻還有臉來給小姐上香!老爺,你為什麼還要謝他們?是他們逼死了小姐啊!是這些人不負責任的道聽途說誇大其詞,最終,害死了你最愛的女兒……

我心中像被什麼東西滑過,冰涼冰涼。

而就在那時,人群裡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我抬起頭,便看見沈二公子從大門外走了進來,一步一步,臉色蒼白,失魂落魄。

他非常非常俊美。

左相家的二公子雖然體弱,但容貌之美,名揚京城,堪稱帝都首秀。

而且才情出眾,詩畫雙絕,比之那個號稱混世魔王的哥哥,不知強出多少倍。

可是、可是、可是……若非是這樣的他,又怎會傳出那樣不堪的流言?

他走到堂前,點香,三拜,插於爐上。卻不走,站在棺前時間長長。底下里議論紛紛,他也只當完全聽不到,霜露明珠般的臉上,有著深深深深的一種絕望。

最後,轉身,跪倒在老爺面前。

老爺大驚:“你這是做甚?”

“是小侄害死夕兒,傷情所至,痛不欲生!”

此言一出,眾人一片譁然,臉上紛紛露出“這二人果然有私情”的表情。而老爺更是驚慌,顫聲道:“你……你……”

“世伯,”他抬起霧濛濛的眼睛,眉似遠山目如秋波,美至極致,也哀至極致,“為什麼你和我爹,都在夕兒的婚事上,沒有考慮我?”

是啊,他和小姐,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青梅竹馬。

他和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樣:沈諾頑劣淘氣,沈言乖巧斯文;沈諾吃喝嫖賭樣樣都會,沈言琴棋詩畫件件精通;沈諾仗勢欺人是京城有名的浪蕩少爺,沈言溫文正直是首屈一指的翰林才子……

最最重要的是,他對小姐從小關愛備至呵護有加,而不像他哥哥,跟小姐三天鬥嘴兩天打架,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

他才應該是小姐的良人啊!

但是,老爺,你和左相,卻都只想把小姐嫁給沈諾。

老爺臉上有著悔不當初的痛苦表情,顫巍巍將他扶起來,哽咽說:“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是啊,如今再說、再求,都晚了。

沈二公子從懷中取出一疊詩稿,低聲道:“這些都是昔日我和夕兒一起寫的,如今燒了給她,好讓她在黃泉路上,不太寂寞。”

他將文稿一張張丟入火盆中點燃,火光跳躥,映得他的臉,亦明明滅滅。

當年,寒梅映雪,小小書齋,三小兒一同上學。

沈言文采最好,深得夫子讚許,因此,小姐望向他時,眼裡總是充滿了崇拜。當他們兩個探討詩文時,沈諾就在一旁趴於案上呼呼大睡,偶爾翻身碰倒了硯臺,手掌沾墨而不自覺,待得醒來一抹臉,就全塗在了臉上。

每到那時,小姐就取笑沈諾:“言哥哥讀書你也讀書,言哥哥墨在胸中,而你倒好,墨在臉上,真是另闢新徑啊!”

沈諾怒,張開手道:“新徑麼?給你也闢一個好了!”

小姐尖叫一聲,連忙躲到沈言身後,其結果就是啪啪兩聲,沈言臉上印出了兩個墨掌印……

從小,沈二公子就是這樣保護小姐的,無論闖了多大的禍,只要往他身後一躲,小姐就知道再也不會有事,她信任他,如信賴兄長。

偏偏……有緣無分。

詩稿在盆中燃盡,沈二公子俯腰輕泣,老爺攙扶道:“賢侄,起來吧。有你這份心意,夕兒在天上也瞑目了。”

二公子不肯起,一雙手臂忽然伸來,握住他臂,他抬眼看見來人,驚呼出聲:“爹。”

老爺亦在一旁同喚:“沈兄。”

來人一襲紫袍,國士無雙,正是當朝左相沈芻。

左相扶起沈言,轉向老爺,低聲道:“我……對不起你。子先,我對不住你,更對不住夕兒……若非我太想讓她當我的兒媳,逼她嫁給我的兒子,她也不會……”

他垂首,面容蕭疏,黯淡無光。

可他原本,是一個風華絕世,被先帝稱之為“人中璧玉”的男子。

左相非常非常喜歡小姐,對她的寵溺程度,甚至超過了兩個兒子。從小,小姐和沈諾吵架,只要到他面前一說,他絕對會嚴懲沈諾替小姐出氣。

有次,小姐和沈諾比賽釣魚,小姐技不如人,眼見得要輸,她一腳踢翻沈諾的魚桶,魚兒順水流出,掉回湖內,小姐拍手道:“你的魚全沒了,看你怎麼贏我!”

沈諾怒,撲過去也想踢掉小姐的魚桶,小姐卻早有準備連忙護在身後,口中笑道:“你踢不著你踢不著,我有三條而你一條都沒有,臭沈諾你輸了!”

兩小兒拉扯間,小姐腳下一滑,連人帶桶一起掉進湖裡,嚇得府內下人魂飛魄散。

左相知道後,根本不細問緣由,就把沈諾打了一頓,並罰他跪在堂前,整整一晝夜不準吃飯……

是了,無論錯的是誰,左相都會維護小姐。因為,小姐長得很像他少時仰慕的女子,而那名女子,後來嫁給了老爺。

這成了他一輩子永遠的遺憾。所以,他才會那麼寵愛小姐,仿若第二個父親。

我垂下眼簾,在心中嘆息,耳中聽左相哽咽道:“若早知承我恩寵會導致這樣的結局,我寧可再不看這孩子一眼,離她永遠遠遠的……子先,對不起。”

老爺相對抹淚道:“是夕兒自己福薄壽淺,與沈兄何關?而她性格太過剛烈,鑽了牛角尖就不肯出來,竟用那樣的方式報復我們……”聲音一轉,轉為哀嚎,“不,她是在報復我,只是報復我一個人……”

小姐一直以為她娘是難產死的,十五歲時才知道,夫人是自殺。

老爺和左相是好朋友,在得知自己的妻就是至交好友尋找了十年的心上人時,就想把她讓給左相,甚至寫好了休書準備放她自由。卻不想,夫人全心全意愛的,只有老爺。夫人羞憤悲苦之下,用一把火燒死了自己,用那樣決絕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忠貞。

因此,這一次小姐,用同樣的方式,給老爺多年未愈一直流血的傷口上,灑了沉沉一把鹽。

老爺抱棺痛哭:“夕兒啊,是我害了你啊,是爹對不起你啊……我的夕兒,若你能活回來,爹什麼都答應你,什麼都由著你啊……爹給你賠罪,爹重修你孃的墳,爹取消你跟沈諾的婚事,爹……”

“岳父大人,你在說什麼呢?”

清悠飛揚的語音,彷彿來自天邊,又彷彿來自地獄。

我的心陡然一跳——時近黃昏,終於教我等到了主角。

大開著的府門口,出現了一道人影,火紅火紅,幾欲灼燒人眼。定睛看去,卻是沈諾,穿著新郎的吉服,一步步,走了進來。

大紅色錦緞上用金線繡著龍鳳呈祥,寬大的廣袖與下襬水一般拖曳在地,他走過來,長髮飛揚,帶著三分的癲,七分的狂。

是了,這個穿著吉服闖靈堂的男子,就是沈諾。

小姐的未婚夫沈諾。

小姐的命中剋星沈諾。

小姐生前……最討厭的沈諾。

府內三百餘人,無一不是面色凝重神帶悲傷,更有老爺左相和沈言哭得肝腸寸斷,然而,只有他,依舊唇角上揚,竟是在笑。

他沈諾,竟敢穿著吉服笑著進靈堂!

左相先自色變,驚起道:“諾兒,你來做什麼?”

“做什麼?”沈諾微微地笑,懶懶地答,每一步,都走得好輕佻,“當然是來拜祭我那未過門就死了的媳婦啊。”

老爺沉下臉:“這裡不歡迎你,你走吧。”

沈諾挑眉:“奇了,同是沈家人,爹爹來得弟弟來得,為何獨獨我來不得?”

“你還有臉說!”老爺氣得跳腳,伸指指他道,“若非你行多不義惡習累累,更與紅袖樓的小月亮糾纏不清,夕兒怎會不肯嫁你,若不是不想嫁給你,她又怎麼會以死拒婚……”

沈諾的目光膠凝在牌位之上,然後眉毛一跳嘴角一翹,又笑了:“這話說得更是有趣,我行多不義惡習累累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們先前不說,現在倒反來怪我。岳父大人,當初執意要把你女兒嫁給我的,可是你哪。”

“你你你……”

眼看老爺就要發火,左相輕輕攔住他道:“子先,你先別生氣,看在我這張老臉的分上,就讓諾兒拜拜夕兒吧,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有婚約在身啊……”

老爺看了左相一眼,頹然而嘆。

有下人將香送到沈諾面前,卻被他一把推開:“要這勞什子玩意兒做什麼,來人,給我拿酒來。”隨著這一句話,十二名青衣人列隊直入,每人手上都捧著一罈酒。這些人我認識,都是沈諾的跟班。

老爺震驚道:“你要幹嗎?”

沈諾沒有理他,徑自取過第一人手裡的酒,掀去蓋子,仰頭喝了一大口,再揮袖抹嘴道:“好酒!不愧是十七年的女兒紅!”

“你你你究竟要幹嗎?”

沈諾還是不理他,望著牌位道:“醜丫頭,我知道,你一向最討厭我喝酒。小時候我偷偷地在酒窖裡喝酒,你就去我爹那兒告狀,害我挨我爹打,我喝一次你告一次我爹就打我一次,加起來大概不下於一百次吧。從那時起我就跟自己說,沒關係,總有一天,我所挨的板子我都會討回來,也總有一天,你再也管不著我喝酒。這一天可總算是來了啊,我這就喝給你看,這可是你陪嫁的十二壇酒,是你出生時就埋於地下的佳釀。哈哈,柳夕啊柳夕,你有本事繼續告我的狀啊!”說著,他舉起罈子開始豪飲,直把周遭一干人等全都看得瞠目結舌。

沈大公子的酒量,是京城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日日喝夜夜喝病得咳嗽了也照喝不誤,每每被小姐看見了,小姐就會咒他:“你乾脆喝死得了!”結果,他還沒喝死,小姐卻先死了。

還有一次,沈諾從紅袖樓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在花園裡遇見小姐,呆呆地盯著她看。

小姐惱了,說:“你看什麼?”

沈諾喃喃道:“真美……你是這麼這麼美,美得遙不可及,美得讓我心痛……”

小姐和他一起長大,朝夕十年,他從沒誇過小姐一句好話,還一直叫她醜丫頭醜丫頭,這還是頭一回誇她美麗,小姐整張臉都紅了,正在顫悸時,卻聽沈諾又道:“小月亮,你果然是我的小月亮啊!”

小姐這才知道他將自己當成了名妓小月亮,再加上他撲過來抱住了就要親,至此怒火哪還能熄,啪啪兩耳光扇過去不算,更狠狠踹了他一腳,直將他踹倒在地。然後奔去找左相哭,說大公子醉了羞辱她,結果可想而知,沈諾被禁足了整整三個月,才準他再出房門。

兩人積怨如此之深,卻被誤指成了鴛鴦,如何能怪小姐會想不開,尋了短見?

那邊沈諾喝得極快,沒多會兒,一罈酒就見了底,他用力往堂前一擲,缸裂瓦碎,殘酒肆流,老爺和左相的臉,都變得很難看。

而他長臂一伸,僕人立刻將新酒奉上,依舊是撕掉蓋子,仰頭狂飲。一罈、兩壇、三壇……

沈公子嗜酒,路人皆知,但喝得如此不要命,我卻是第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哪是喝酒,根本就是在倒酒。

當他喝到第十一罈時,左相終於忍不住上前道:“夠了,別再喝了!”

沈諾不聽。左相將他手裡的酒打翻在地,暴怒道:“我說,不許再喝了,聽見沒有?”

沈諾被那一打,踉蹌向後退了兩步,停下來時,目光凌亂,似是醉了。

左相沉聲道:“來人,送大公子回去!”

僕人上前正要攙扶,卻被沈諾一把推開,眼神再次轉為清冽,啞聲道:“把最後一罈拿來。”

最後一個捧酒者望望左相又望望他,顫顫地將酒遞上。

沈諾接過後,擋開左相前來攔阻的手,對著紫棺道:“醜丫頭,這一罈,我不喝,給你喝。”

他將酒慢慢地灑在地上,然後拎著空壇轉身,搖搖擺擺地貌似離開,但是才走三步,身形突然一頓,只聽噗的一聲,血花飛濺,落在他身前的地面,一片嫣紅。

“大公子吐血了!”有僕人驚呼,想上前攙扶,卻再度被他推開。沈諾一手捂胸,一手提著那個空酒罈,轉頭看向靈位,淡淡一笑:“如你所言,我真的喝死了……我喝死了,你可就滿意了?”

他的眼中忽然有了淚光,伸指點點紫棺,彷彿在笑,又彷彿在哭:“醜丫頭,你果然一直是我的災星啊……死了,也是。”

話音剛落,他就啪地倒了下去。

吉服如爛泥般攤在地上,映著四周清一色的黑紗與白花,咄咄逼人的紅。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自從小姐死後,彤樓變成了廢墟,柳老爺睹景傷情,最後一把鐵鎖封了西園。從此,再也沒有人進來。

只有我,日復一日地住在這裡,看著枯葉殘花,回想著小姐生前的繁華景象,不勝哀傷。

春雨又復綿綿。

小姐生性喜動,待得春至,就一定要外出踏青。通常都是沈言陪著,唯獨一次,沈言臨時被皇帝傳見,左相便喚住宿醉在外剛剛回府的沈諾,讓他陪小姐去。

小姐不悅,剛待拒絕,沈諾邊打酒嗝邊道:“弟有事兄代其勞,醜丫頭,你就認命吧,誰叫你爭得過天爭得過地,卻爭不過皇上呢。”說罷,將她強行推上馬車。

路上小姐生氣,故意不同他講話。沈諾卻笑笑地看著她,忽搖頭嘆道:“你看看你都胖成什麼樣子了,上個冬天光顧著吃了吧?連小肚子都出來了,嘖嘖嘖……”

小姐驚羞,連忙取毯遮住自己的肚子。

“你再看看你的臉,居然有這麼大的黑眼圈,哎呀呀,連皺紋都有了,老得還真是快呢……”

小姐以帕遮臉。

“還有你的手,這要讓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以為你在我們沈家為奴為婢,盡幹粗活了……”

小姐展袖遮手。

如此遮無可遮,正在提心吊膽地擔慮,聽聞沈諾哈哈大笑,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他的當。小姐怒,去掐他胳膊,沈諾邊笑邊躲,車身突然一個巨震,兩人頓時倒在了一起。

近在咫尺間。

彼此都能感應到對方的鼻息,如此四目相對,肢體纏繞,他覆在她的身上,眼眸微沉。

然後,低下頭,吻了小姐。

我不知道小姐為什麼沒有躲開。

也許是當時沈諾的眼神太過懾人,仿若勾魂奪魄的鉤,鉤住小姐動彈不得;

也許是當時馬車顛簸得太過厲害,天昏地轉間根本不知身在何處;

也許是當時車內的氛圍太過怪異,沉甸甸地壓住呼吸,亦壓住了思緒……

總之,小姐沒有躲,而沈諾吻到一半,忽放開她,舔唇笑:“真是……青澀呢……”

小姐臉上的血色在剎那間轉成了蒼白。

沈諾目光如星,星光卻可燎原:“二弟怎麼沒調教好你?還是說,你跟二弟之間,到現在都還沒有……”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小姐突然跳起,什麼話都沒說一把打開車門就跳了下去。

車在急馳中。

沈諾大驚,連忙伸手去抓,於是,兩人一同摔下車,沿著坡道翻滾,他用手抱著小姐的頭,緊緊抱住,一直一直沒有鬆手。

轉眼夏雷震震。

那場意外,令小姐的額頭破了相,留下一道一寸長的小疤,卻令沈諾摔斷了一條腿,足足在床上躺了四個月。

小姐不肯去看,許是拉不下臉許是前怒未消許是其他原因,總之,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肯出門。

最後,還是沈言來勸,說五月廿一是沈諾的生日,這會兒他躺床上肯定是沒法好好過了,就帶點禮物去探望他,順便幫他慶生。

勸說半天,小姐終於心動,從床底下翻出個匣子來,帶著一塊兒跟沈言去了。

剛走到沈諾房門前,就聽裡面一陣說笑聲,鶯聲燕語,好不熱鬧。

透過大開著的窗子,小姐看見一個女人坐在榻旁,喂沈諾吃東西,光一個側影,便令人神授魂消。

耳中聽沈諾笑道:“幸好你來看我,這段時間來他們儘讓我吃稀粥淡飯,苦死我了,想起你做的麻婆豆腐和豆瓣魚就口水直流……”

那女人掩唇笑:“這話說的,左相家的大公子什麼沒見過,如今反而來讒我窮人家的伙食。”

“還真別瞧不起窮人家的伙食,白菜豆腐那要做得好,可比鮑魚魚翅難多了。而小月亮你的廚藝,無疑已經登峰造極。”

我這才知道,原來那個女人就是小月亮,一直以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京都名妓小月亮。

小姐聽了那名字,卻是出乎尋常的沉默。沈言察言觀色,連忙掀簾而入道:“哥,我跟夕兒來看你了。”

緯簾輕揚,令得簾內的沈諾,和簾外的小姐,就那樣直直地對了個照面。

小姐低眉斂目,表情靜靜,一言不發。

沈諾眸光閃爍,若有所思,但也最終沒說話。

而一旁的小月亮,轉過身來,對著兩人盈盈施禮:“月亮見過沈二公子和柳小姐。”

沈言遲疑道:“姑娘怎會來此?”

小月亮還未回答,沈諾接話道:“是我讓她來的。請個老朋友來探望一下病中的我——怎麼?不行麼?”

沈言連忙擺手:“不不,我沒那個意思。只是……”他沒有說下去。無論如何,妓女出入相門,傳將出去,終歸不妥。

沈諾瞥二人一眼,轉向小月亮,繼續笑:“別管他們,這道魚羹真好吃,我還要吃。”

小月亮連忙勺起碗裡魚羹繼續喂,小姐終於開口:“傷筋斷骨,飲食不易辛辣。”

那碗魚羹紅紅的,全是辣椒,一看就很辣。

沈諾抬眉,朝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轉間有種逼人的銳利:“真想不到,柳小姐也會關心區區在下,也不想想我這腿是怎麼斷的,而且我躺了這麼多天,你都不來看我一眼,這會兒,裝什麼好心啊?”

小姐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整個人都在顫抖,氣得不輕,最後將匣子往沈言手中一遞,“這個給他,我走了!”

說罷轉身便走,不顧人喚,匆匆離開。

沈諾凝望著她的背影,眼眸更加幽沉,沈言打開匣子,遞到他面前,嘆道:“哥你幹嗎又氣夕兒?你看看她為你準備的生日賀禮。”

匣內,靜靜地躺著一隻琉璃瓶,瓶內的液體在日照下折光粼粼,剔透幽藍。

那是稀世難求的極品名釀。

秋葉緩緩凋零。

沈諾的傷好了,小姐卻病了。

她整夜整夜咳嗽,所有的大夫都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是感染風寒,要潛心靜養。

左相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沈言更是長陪榻前,端茶喂藥,唯獨沈諾,一次也沒來看。

深秋後,小姐的病癒發重,痰中帶血,嚇壞眾人。更有多舌者偷偷議論,說柳家的這個小姐福短命薄,怕是會就這樣去了。

小姐昏昏沉沉,那些話,有的聽見了,有的沒聽見。

她在夢中依稀看見有人靠近,以為是沈言,便喚了句:“言哥哥,水。”

那人倒過水來,扶起她的頭,慢慢湊到她唇邊。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

小姐喝了水,說了句“謝謝言哥哥”,便又沉沉睡去。

如此好幾夜,那個人,總是在需要的時候出現,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不知為何,她聞見那種味道,就會覺得很安心。

小姐病得最重的那夜,在闔眼間,又感覺到那個人,於是說:“言哥哥,我快不行了,我要是死了,你可千萬不要哭,叫伯父也別難過,如果有來世,我就投胎你們家,當他真正的女兒。”

有溫熱的液體滴到她額頭,那種觸覺經由肌膚的顫動,一直傳遞到心間,滾燙滾燙。她甚至能分辨出有雙溫暖的手,掌心柔軟,指節修長,慢慢攏上她的臉龐,最後,覆蓋住她的眼睛。

“對不起……”那人的聲音像是沉在水底,浮起來時,就扭曲變了形,“對不起。對不起。”

一句句,尾音長長。

窗外的月光,映著他和她,又是清冷,又是淒涼。

而小姐終於逃過了那個劫。

在度過那個最糟糕的夜晚後,她開始慢慢地康復。待得冬雪飄揚時,老爺獲釋提前出獄了,當夜就派人來接小姐回家。

柳府的下人來得很快,左相和沈二公子全都沒有心理準備,小姐聽聞了這個消息後,只說了一句話:“讓我收拾一下東西,明日清晨再啟程。”

她回到房中,遣開婢女,親自收拾行囊,從酉時一直收拾到寅時,燭光方熄。第一縷陽光落到窗欞上時,她打開房門,對柳府的下人們說可以走了,下人們躬身進去抬行李,卻發現每件物什都放在它原來的位置上,絲毫未動。

小姐說:“帶我走就行了。”

下人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不敢異議,便擁她上車。

車輪碾碎冰雪,馳出長街,對面馳來另一輛車。而那輛車上,徹夜不歸的沈諾歪在座上宿醉未醒。

兩輛車就這樣逐漸靠近,然後彼此擦肩,一奔柳宅,一回相府。

而那一夜,小姐和沈諾終歸無緣說聲再見。

除夕之夜,老爺把小姐叫到書房,對她說沈柳兩家決定聯姻,小姐大驚,問:“那將我嫁給哪個?”

老爺道:“根據我朝律例,為弟者不可先兄而娶,你當然是嫁給諾兒。”

小姐的臉由白復青,最後又重歸蒼白,慘然一笑:“天意,真是天意!”

老爺道,你可願意?

小姐答,願意,我有什麼不願意的?

於是這門親事便轟轟烈烈地定了下來。街頭巷尾,蜚短流長。

而那個幸運的新郎,依舊夜夜笙歌,聲色犬馬。

然後便是三月初六,小姐用一把火燒了嫁衣,燒了閨樓,以及……她自己。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我住在這片斷壁殘垣裡,給小姐守靈。

她死了整整一年了,西園已成廢墟,被所有人遺忘。

我掃著庭中落葉,外面春雨悽綿,天漸漸的暗下去,沒有人來點燈,西園一片昏黑。

在那樣的昏黑中,前方卻出現了一點光亮,走近了,原來是有人提著燈籠,從斷牆處進來。

我定定地看著來人,他的面容在陰影中看不清晰,只有掌燈的一隻手,修美如玉。他身上傳來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讓人很安心。

他走到我面前,吃了一驚,似乎也沒想到,此地還會有人。然後問我:“你是誰?”

“我的名字叫小朝。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你是柳家的丫鬟?”來人更為震驚,一把將我拽到燈前,細細打量。我抬頭,看見他的一雙眸子,在黯淡的陰影裡亮如晨星。

“你怎麼會在這裡?”

“給小姐守靈。”

“怎麼可能……”那人喃喃,復咄咄,“柳家一年前就舉家遷往杭州了,連帶著夕……的棺木一起,怎麼可能還留下一人在這裡守什麼所謂的靈?”

我大吃一驚,大腦頃刻空白,眼前的一切就像盪漾在水裡的影子,巨石落下,漣漪驟起,紊亂成一片——

難怪這麼久來,我一個人都看不見……

難怪沒有人給我送飯送水,沒有人對我噓寒問暖……

難怪廊前塵灰,怎麼掃也掃不完……

我再轉身,看著破敗殘缺的屋樑,看著野蔓橫生的庭院,看著這個沒有燭火也沒有食物的廢墟,怔怔地想著我這麼久來都是如何生活的,這樣的地方,怎麼可能住人?

那人再拽我手,逼問道:“你究竟是誰?”

“我的名字叫小朝,我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我在這兒給小姐守靈……”我想我就快哭出來了,也許已經哭出來了,因為我的聲音抖得那麼厲害,連自己聽了都害怕。身體再也承受不了那種撕心裂肺般的壓力,我一把推開來人,將他的燈籠打翻在地,然後衝出去。

我開始拼命奔跑。

想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又為什麼會對小姐的事情如此清晰。身後腳步聲緊隨而至,那人不肯放過我,跟了上來。

最後,溼漉漉的雙手將我緊緊扣在身前,有一個聲音,彷彿從很遙遠的地底升起來,念著一個我聽了千萬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柳夕……”

混沌世界,彷彿因這兩個字而逐漸清明,朗朗乾坤因這兩個字而重歸正位,我在一雙亮得能照出世間萬物的眼瞳中,看見了自己——

梳得很整齊很細緻的頭髮,上面簪滿了紅色珠花,身上,衣裙鮮紅,用金線繡著龍鳳呈祥,我的眼睛很大,鼻子很高,嘴巴很小……卻是,一片焦黑。

我伸出顫抖的手指,撫摩自己的臉,摸得很輕也很慢。

眼睛的主人低低一笑,恍若嘆息:“醜丫頭,真的是你。”

“你是誰……”

這個藏在暗影裡看不清楚的人究竟是誰?

這個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的人究竟是誰?

這個用我最忌諱的稱呼在呼喚我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是誰?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了?真的不認識我了?”他重新點起燈籠,將燈舉到臉旁,明黃色的光映著他的臉,他的眉太濃,他的眼太厲,他的鼻太高,他的唇太薄,他的輪廓太過深邃他的氣質太過狂野——

他從來都不及沈言美。

可是,可是,可是啊……

我怔怔地望著這張臉,卻淚流滿面。

我終於想起了他的名字。

那個名字,在三月初六那天,從另一人口中說出來,用一種絕對執著的語氣。

那個人說:“我懷了沈諾的孩子,所以,柳小姐,請你行行好,把沈諾讓給我。求你了……”

名動京都的絕色名妓,跪在我面前,揪住我的裙襬泣道:“柳小姐,你和沈二公子才是般配的一對璧人,為什麼你不嫁他,偏偏要嫁沈諾?難道你不知道嗎,沈諾不願娶你……”

沈諾不願娶你。

六個字,透心之涼。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根本是從齒縫間逼出去的:“你如何知道他不願娶我?”

小月亮笑,笑容裡有刮骨剔刀般的殘忍:“他若喜歡你,又怎會與我相交,並讓我有了孩子?”

我看見那把刀將我的血肉割開,看見鮮血淋漓,看見滿目瘡痍,看見我和他的一十七年……並最終,看見了我的結局。

那一夜,我看見滿室鮮紅。

我的名字叫柳夕。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小姐。

一年前我在出嫁的前一晚用大火燒死自己,一如我孃的結局。

一年裡我流連生前住所,徘徊不去,不知自己已成孤魂野鬼。

一年後我再遇沈諾,看著燈下的他,想起前塵舊事,恍如夢境。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沈諾為什麼要來這片荒廢了一年的園子?

“你為什麼看得見我?”凡眼肉胎,他為何會看得見我?

他凝望著我,眼中浮翠流丹,明明滅滅,最後,化為一笑:“我來找你。”

“找我?”我身體僵直,目光呆滯,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

他將燈籠緩緩落下,燈光亦搖曳而下,滑下他的臉,掠上他的衣,長袍隨風展開,襯得他彷彿隨時都會離去。

雪白色的衣袍上,點點黃,點點紅。

我終於知道那種我所熟悉的味道是什麼了。

是酒。

他身上永遠有酒的芬芳。

而此刻,酒滓染在襟上,連帶鮮血一起,點點黃,點點紅。

“你喝死算了!”多少年前的詛咒聲,彷彿還回蕩在耳邊。他穿著吉服在靈堂前飲酒咳血的模樣,也依舊曆歷在目。

“你也……死了?”我的手指劃過衣上的那些黃點紅點。

“嗯。”

“為什麼?”

“知道你寂寞,所以來陪你。”

“為什麼?”我顫悸,哽咽難抑,明明不喜歡我的,明明有了小月亮,明明還有了孩子,為什麼,又為什麼要為我身亡,為我尋覓,為我……來到了這裡?

“小月亮說謊,我與她清清白白,始終以禮相待。”

“那你為何一直宿醉在外?”

“因為……”他的眼中,有非常深沉的一種痛苦,“言兒喜歡你。”

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夫子出了卷子,兩人同時寫完,夫子先看沈言的,誇他寫的好,沈諾就在一旁將卷子揉爛,笑笑答道,哎呀呀,真是抱歉,我什麼都沒寫呢;

左相出上聯,沈言先答,左相賞他物什,再問沈諾,他總是說自己不會;

皇上召見兩人,沈諾表現愚鈍,更顯沈言聰慧……

一直一直以來,他在沈言身邊猶若遁形,永遠沒有光彩。

一直一直以來,他什麼都讓給了弟弟。

“我小時淘氣,在井邊玩耍,一頭掉下去。當時二孃懷著言兒,大腹便便,正巧路過,連忙甩繩救我。最後,我雖然得救,但她卻動到胎氣,不但嬰兒提前出世,她更是虛脫而死。

“言兒的娘是為了救我死的,所以我對自己發過誓,終其一生,都要保護弟弟,不讓他再遭遇不幸,再受絲毫委屈。

“我知道言兒喜歡你,所以我就一直對你壞,避著你。我想我是那麼糟糕,我夜夜留宿青樓,喝得爛醉,我這麼一個無可救藥的大爛人,你是不會喜歡我的。

“可是,一時情動,在馬車上卻吻了你。我吻了你,我非常非常後悔,於是我選擇繼續逃。

“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最後爹和你爹,在你的婚事上竟然都選了我而沒有選言兒。看著言兒痛苦的樣子,我對自己說,我不能搶他心愛的東西。

“所以我請小月亮幫我演了一齣戲,我想讓你對我死心。

“只是我沒想到,反而害死了你。

“對不起,我害了你。所以,我把命抵給你。”

他屈膝,在我面前緩緩跪下,將臉埋入我手中。

“對不起,夕,但我活著一日,就不能忘記二孃對我的恩情,是我害言兒失去母親,是我害他早產出世從小體弱多病,所以,我根本沒有辦法娶他所喜歡的你。對不起,請原諒我,原諒我……”

杜鵑泣血,病蝕一年。這一年,他是怎麼過的,我已不敢想象。

“現在,”他抬起頭,望著我,一字一字道,“請讓我陪你。生前不願看你,不能喚你,不捨憐你,不敢愛你,現在,請讓我一一補回來。”

我靜靜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後,伸出手,撫上他的發:“傻瓜。”

我和他,原來都是傻瓜。

我生前的名字叫柳夕,死後叫小朝。

我和另一隻鬼,一起住在西園裡。

如此,年年歲歲,朝朝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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