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站在佐拉夫人的屋裡,每個都因快速的時間轉換而顯得頭暈。但佐拉夫人的笑容讓她們慢慢地回過神來。
“你怎麼決定?”她問,眼睛望著蕾茜。
但蕾茜仍昏沉沉地難以作答,只是眨著眼睛望著那位婦人。
“我選擇新生活,”愛莉說,身為作家的她立刻掌握到這位靈媒的問題。過去三星期中她也曾經多次自問過這個問題。“但我要保持以前的記憶。我不想忘記以前曾經發生過的事。”她的聲音放低,兀自一笑。
佐拉夫人點點頭,接著再次望著蕾茜。“你呢?”
“我要現在的生活,”她柔聲說。“但我也想記得另一段生活的一切。有些事我需要記住。”
“一定和一個男人有關。”愛莉說,微微一笑。
“不,”蕾茜迅速回答。“不是和男人有關,而是和我自己有關。我需要記得我自己。”
“這話怎麼——”愛莉急著追問。
但佐拉夫人阻止了她。“而你呢,親愛的?”她轉向梅萩後,柔聲問。另外兩個女人也跟著面向她。
梅萩的表情很糟,像是才到了地獄還沒還魂。一時間梅萩的腳動了一下,彷佛就要昏倒了,但接著她抬起頭望著那位靈媒。“新生活,”她低語。“而我要把從前的生活全都忘掉。我不想記得任何有關那段生命的事。”她的語氣堅定的,不見任何猶豫。
“行,”佐拉夫人說。“現在,親愛的,你們可以走了。還有其它的人在等我幫忙。”
愛莉很想尖叫。“就這樣?你不想聽我們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終究沒有說。理由之一,她有點胡塗了。現在她的腦海裡記得兩種生活——各種相互牴觸的記憶。究竟哪一個是真,哪一個又是幻?
她們三個笨拙地走出佐拉夫人的房子。那並不容易,因為距離她們上次走過那些迴廊已經隔了好幾星期。有兩次她們開錯了門,望著那些陌生房間愣在當場。
終於她們來到屋外,站在佐拉夫人的前廊,耀眼的陽光讓她們睜不開眼睛。
最先清醒的是梅萩,因為她的腦子裡沒有兩種相互牴觸的記憶。
當愛莉和蕾茜還對著晴空猛眨眼睛,試圖釐清真實的情況,梅萩已經開始翻看掛在她肩上的大提袋。
“你們哪一個知道我的手機到哪裡去了?”梅萩問。“我確信幾分鐘前它還在的。”
“手機?”愛莉的口氣像是她從沒聽過這種東西。
“我得說我們可是上了一個大當。”梅萩說,仍在袋子裡翻找。
“上當?”蕾茜問,低頭看著她的手。她的手指甲裡沾著顏料。
“嗯。”梅萩的口氣有點不耐煩起來。“我們進到裡面去算命,沒想到她什麼都沒說。真是的,應該有人摘掉她的招牌的。”
愛莉和蕾茜看著梅萩,彷佛她得了失心瘋,但梅萩沒有看她們。她仍在翻動她的提袋。“老天爺!”梅萩呼道。“這種髒東西是打哪兒來的?”她的手指拎著一包香菸,像是怕遭到病毒感染地將煙拿得遠遠的。
那個姿勢終於讓愛莉和蕾茜清醒過來,她們倆望著梅萩——真正地用心看她。
難道是她們的想象力在作祟,梅萩似乎不像昨天那麼瘦了?甚至她的氣色也健康得多?她的臉龐不像原先那麼慘白。而她的眼睛……
“你又變漂亮了。”愛莉說。
梅萩展顏一笑。“謝謝你,”她說。“你看起來也不賴。”
“不,我太——”愛莉正要說自己太胖,低頭一看,卻瞧到她的衣服似乎變得寬大許多。
“你們瞧瞧這個!”梅萩舉起她的大提袋。“我什麼東西都找不到,雖然它不值幾個錢——”她的話在她低頭看到自己所穿的衣服時,硬生生地切斷。“哪一個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為什麼會穿著這種廉價服裝,而我的手機又到哪裡去了?愛莉,你的手機借我用一下好嗎?”
愛莉睜大了眼睛看著梅萩,彷佛眼前正在上演的是某種電影特效。只是這不是電影而是真實人生。梅萩看起來比十九年前她們初次相遇時老了一點,但現在她已經不再帶著飽受生活摧殘的神色。現在梅萩的眼眸閃著光亮,她的皮膚也顯得晶瑩剔透。
“我沒有手機,”愛莉柔聲說。“我從來就不喜歡電話。”
“我知道,”梅萩說,誇張地看著愛莉。“你說過你很討厭電話,但你也說過在你生下孩子後,你就想隨時和他保持聯絡。”
“孩子?”愛莉說,不解地猛眨眼。
梅萩的視線自愛莉移向蕾茜,繼而又轉回愛莉。“你們倆是怎麼了?是不是那個神棍告訴了你們什麼可怕的事?是不是那就是你們兩個表現得這麼呆滯的原因?”
“孩子。”愛莉再次低喃。
梅萩俯下身平視著愛莉。“對,孩子。你有個兩歲大的兒子。你和你再婚的丈夫傑西生了一個小孩。”
“傑西,”愛莉的眼睛睜大了。原先她的腦子裡仍清楚地記得她和馬汀共同生活的日子,經梅萩提起傑西,她立刻記起她和傑西的那一段。“納森,”她驚異地望著蕾茜。“我有個兒子名叫納森,而我已經嫁給了伍傑西。”
“我替你感到高興,”蕾茜低語,接著她伸手摟住愛莉。“非常非常替你感到高興。”
“我錯過了什麼嗎?”梅萩不耐煩地問。“還有,我們能不能到什麼地方去找點東西吃?我餓死了。我想吃份可口的甜點好好招待自己一下。”她半瞇著眼打量另外兩位女人。“但如果你們兩個偷偷告訴默實,我會否認一切。他早已聽煩了我每次超重時就會有的抱怨。”
“超重?”愛莉說。“你會超重?”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那樣忘記吃東西。”
愛莉睜大了眼低頭看自己。不可能,她的衣服看起來似乎比幾分鐘前更鬆垮了。
梅萩看著愛莉,覺得她是不是神智不清了。
“我想我們都該坐下來吃點東西,”蕾茜說。“而我想我們應該聽聽梅萩的生活故事。”
“可是我們到達這裡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告訴過你們了。”梅萩說。“我清楚地記得我說過在紐約做模特兒,後來又到哥倫比亞上學認識默實的經過,還有我是如何拿到——”
“不!”愛莉大聲說。“你得按照事情發生的先後,循序地說。”
“是嘍,”梅旅笑著說,顯然很高興愛莉還記得一些事。“你告訴我們說笑話時,如果先後次序亂掉,笑話就不好笑了。如果你記得那一點,為什麼其它的事都不記得?”
“笨嘛,”愛莉挽起梅萩的手。“就只有一個解釋,笨。”
“好說,”蕾茜挽起梅萩的另一隻手,三個人動身朝街上走去。“事實上,愛莉好喜歡你的故事,她想把它運用在她的下一本書裡,因此她想多聽一遍。她不想錯過任何細節。”
“說得好,”愛莉說。“我希望我也想到這種——我是說,蕾茜說得完全正確。我們何不就到這家餐廳坐下,你可以詳詳細細地從頭再說一遍。就從我們在紐約相識開始。”她把頭偏到梅萩背後看著蕾茜。“那就是她回去的時段,對吧?”
“嗯。”蕾茜回應,推開餐廳門。
“你們在說什麼?”梅萩問。“回去?你們倆真的很怪耶。”
“懷孩子時荷爾蒙過多使然。”愛莉迅速回答。
“胡說八道!”梅萩說,一面跟著接待員走向一張餐桌。“我生了四個孩子,從來沒有什麼荷爾蒙過多的現象。”
聽到這句話,蕾茜和愛莉同時停下腳步相互對望一眼。
是蕾茜先開口。“四個。”她低喃。
“還有默實。”愛莉回應;下一瞬間她們幾乎是用跑的趕到桌前、在梅萩對面坐下。
十分鐘後,她們點好了菜。愛莉俯身向前說:“一字不漏。我要聽到你離開紐約監理所後所有的經過。”
“但大部分你都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
“我會把下一本書獻給你。”愛莉迅速打斷她。
“能不能把我孩子的名字都寫上?”梅萩問,表情柔和起來。
愛莉看看四周,正如她的揣測,餐廳裡多數的賓客都在看著梅萩。四十歲的她仍然美麗動人。但愛莉知道,就在昨天,同樣這個女人走到哪裡都不會有人多注意她一眼。
“好吧,”梅萩說。“我清楚記得全都對你們倆說過了,但如果你們想再聽一遍,嗯,好吧,我該從哪兒開始呢?十九午前,我和你們倆在監理所分手後,我想到一個讓自己能在模特兒經紀公司露臉的計劃。畢竟,”梅萩說。“身材高挑、面孔姣好,來自鄉下的女孩在紐約遍地皆是,我必須採取一些方法讓自己脫穎而出。”
梅萩看到愛莉在聽到她這麼說後,看看蕾茜。“你們確定還要聽一遍?”
“我想聽,甚至連給我丈夫和兒子的電話都可以不打了。”蕾茜深吸一口氣後,接著說:“你快說吧。聽完了我要打電話。”
“好,”梅萩微微一笑。“我也想打電話給我的孩子。老實說,或許我真的遺漏了某些精彩細節。所以,剛才說到哪兒了?和你們倆分手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那些家鄉攝影師替我拍的照片。接著……”
她看著另外兩個女人,臉上浮現出一種困惑的表情。“有時候人們回想起往事不禁會納悶自己當時為什麼會那麼做。到今天為止,我仍然想不通當時我怎麼知道要那麼做,總之我翻了電話簿,找到一位攝影師的名字,要求他替我拍照。”
她頓了一口氣製造效果。“但他不只是個普通的攝影師,他是柯鐸華。”
聽到這個名字,愛莉倒抽一口大氣,接著她看看同樣為之動容的蕾茜。兩個女人都和流行攝影界搭不上關係,但她們都聽過這個名字。傳說中就是柯鐸華這個人將模特兒這個行業提升成為一種藝術,好多家藝廊中都展出他的作品。
“總之,”梅萩繼續說。“或許我在哪裡曾經看過他的名字;他非常年輕,才從中西大學攝影系畢業,打算一輩子替水果拍照。你們能想象嗎?一個有他那種才華的人,在我見到他那天,他正在替一些橘子拍照。但我去到他的攝影棚,說服他替我拍照,身上除了一條蛇什麼都沒穿。”
侍者把幾盤食物送了上來,梅萩微微一笑,拿起她的叉子。“現在想起來,它好像是上星期才發生的事。我仍然記得那個負責抓蛇的人。”她抬起頭看看蕾茜和愛莉。“那是一條大蛇,非常、非常大的巨蟒。”
梅萩站在紐約監理所門外,有那麼幾秒她茫然地不知身在何處。但是當她回過頭來看到糕餅店櫥窗的反影,她倒抽一口大氣。她已經有很久沒有看過那張臉了。
她一直瞪著玻璃窗裡的反影,像個外人地打量自己。當她二十一歲時,她並沒有對自己的外貌多加註意。事實上多數時候她甚至有些懊惱擁有這種長相,因為它變成了她達成任何其它成就的障礙。
但現在,在她就要滿四十歲的當兒,梅萩已有足夠的時間領悟自己曾經擁有的是什麼樣的天賦,並且她應該多加珍惜。
部分的她覺得自己仍是那個剛從蒙大拿出來,孤獨又思鄉的小女孩。部分的她很想找個就此回家的藉口。
但現在、幾年以後,梅萩同時知道在家鄉中等著她的是什麼命運。這一次,她決定改變她的生活。
路旁有個鐵網垃圾筒,梅萩將她沉重的行李袋斜靠而放,開始在裡面翻尋。袋裡有幾根棒棒糖、兩個裝著廉價化妝品的塑料袋、一本醫學雜誌、一個放著她母親在她五歲時送她的顱鏈的小盒子,還有就是那本在蒙大拿拍的照片簿。
打開照片簿,梅萩不敢置信地瞪著裡面的照片。十九年前世界對模特兒這一行的信息比起現在是少了許多。這究竟是好還是壞?她納悶,繼而決定現在不是探討這種哲理的好時機。不過,知識告訴她這些照片是無法讓她得到業界的注意的。
但是這一次她會有不同的做法,因為現在她知道回家後等著她的是什麼。
望著袋裡的東西,梅萩拿起放著母親送她的顱鏈的小盒子,接著她將棒棒糖、化妝品和那本相簿全扔進了垃圾筒。她拿出銀行存摺。存款餘額顯示她還有將近一萬七千元,而她知道其中有一大牛是出自她父親。
望著那本小存摺,梅萩微微一笑。十九年前她父親捐出一萬元給她這位私生女曾經令她光火。他不承認她是他的孩子,只是給她一些錢打發她走開。但現在梅萩長了幾歲,心智也增長了,對世事也有更多的體認。她知道激情是怎麼一回事,也知道一時衝動之下所做的事可能讓你後悔一輩子。而梅萩知道有些做父親的就算再有錢,也不會給他的私生子任何金錢補助。
現在,她把父親給她的錢視為一顱禮物。她也想到她的家鄉為她所做的事。十九年前,她憤怒地認為他們是將她趕出家鄉,逼她從事一顱她不想沾染的行業。
一切的一切都造成了梅萩內心的憤怒,她暗自發誓她不要做到他們要她做的事以茲報復。她將父親和鎮上的捐贈全花在阿杰身上。當她在紐約時,她刻意不讓自己弄到任何模特兒合約。回到蒙大拿後,她告訴高中朋友說紐約是個冷酷的地方,她不想在那兒居住。她的朋友頗表同情,但那些資助她旅費的商家紛紛搖頭嘆息,不再寄望她了。離婚之前,梅萩很少回家鄉探望,離婚之後,她的遭遇全寫在她的臉上,因此再也沒有人和她討論模特兒這一行了。
現在她有機會改變那一切,現在的她可不一樣了,現在的她已經知道機會的價值。
附近有座電話亭,亭下的鐵鏈上吊著一本破破爛爛的電話簿。梅萩迅速翻到攝影師那一欄,那個名字赫然出現——柯鐸華。
她丟入銅板想打電話給他,但隨即改變了主意。不,她要親自拜訪這個人,她要儘可能地說服他替她拍照。
“我不拍模特兒的。”他說,眼睛仍望著相機鏡頭。在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堆塗著橘色以強調鮮豔的橘子。他是個小個子的男人,頭頂幾乎構不到梅萩的肩膀。他有個鷹鉤鼻、薄唇,外加一雙銳利的眼睛。
“我在蒙大拿就聽說了你的大名。”她使出最純真,但最誘人的聲音。他的攝影棚是間老舊的倉庫,既髒又冷,或許根本沒有暖氣設備。
他很快地轉頭,上下打量她一眼。“廢話少說,告訴我你究竟打什麼主意?”
這種事我在二十一歲時絕對做不出來,梅萩想,但現在他的口氣和態度令她鬆一口氣。要她繼續裝年輕少女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要你替我拍照。”
“我不拍時裝,”他說,連瞧都不瞧她一眼。“翻開電話簿,你可以找到一百個願意替你拍照的攝影師。”
梅萩想說她只有三星期改變她的命運,因此她沒有時間求情。“只要你能按快門,你就能拍時裝照。”她說,不自覺地透露出她的懊惱。
“你可真大——”
“決心,”她迅速打斷他。“而且我對你的信心顯然比你對自己要來得多。萬一拍壞了你又有什麼損失?再回去拍水果?但你若能把我造就成一位明星,你又會有什麼樣的際遇?你那臺相機是不是二手貨?”
一時間她屏住了呼吸。他會趕她出去嗎?他轉動相機扳手,再拍了一張又一張。他沒有抬頭看她。“底片和沖洗費由你負責。”
“成交。”她立刻同意。
她是搭出租車到他的攝影棚的,以免到達時汗流浹背。在車上時,她畫了一份草圖。對於自己就要模仿別人的創意,她覺得有些羞愧,但她還是畫了一個身上繞著一條大蛇側躺的女人。
“有人曾經告訴我,他想看到一個女孩身上什麼都不穿就只圍著一條蛇。”
那位攝影師沒有理她,兀自拍他的橘子。他有位助手,一個像只小老鼠的男人,他站在一旁替相機裝底片。
“一條很大的蛇。”梅萩對著一室的沉默說。
他轉身面對她。“我不拍色情照。”
這句話令梅萩倒抽一口氣。“你饒了我好嗎?我是個來自蒙大拿的高個子漂亮女孩,但模特兒這一行,高個子的漂亮女孩比比皆是。我需要某種讓我能脫穎而出的東西。不是色情,而是藝術。具有震撼力的藝術。你做不做得到?如果你不能,請現在就告訴我,免得我浪費時間。”
第一次,她看到他的眼中露出感興趣的眼神,她屏住呼吸等候他的答案。“你很有頭腦,嗯?”
“年輕的身體裡有一個老成的頭腦,但我要營銷的是年輕的部分。沒有人願意花錢看老成的那部分。”
看到他微微一笑,她知道她已經說服他了。她高興地當下就想舞起來,但她強令自己站著不動。該是他有所動作的時候。
她將她畫的草圖遞給他,他仔細打量了好一陣子,接著從他身後的口袋掏出皮夾,抽出一張信用卡,將它交給他的助理。“替我買條蛇。”
那個年輕助理驚恐地看著那張信用卡。“我要到哪裡……”他說不下去了。
“這裡是紐約,什麼東西會找不到?我需要一條蛇,一條大蛇。明天早上九點之前要送到這裡。”
柯鐸華接著將注意力轉向梅萩,彷佛她是一件商品地仔細打量。“你的屁股很大,兩邊的眼睛大小不一。”
梅萩微微一笑。有人告訴過她這些話,但那一次她聽時可是暴怒不已。“看來你得仔細打光,遮掩這些瑕疵,嗯?”她說。
他沒有回答,但她看得出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我想他喜歡我,她想。
“誰替你化妝的?”他問。
“你有朋友能幫忙嗎?”她問,聲音中透著希望。
“事實上,我的確有。明天早上六點到這裡,打點你得花上一些工夫。”
再一次,過去聽到這種話時她曾覺得受侮,但現在她只是微微一笑。“好。最好告訴你的朋友帶枝鏟子和一袋水泥來。他可能需要大量的那種玩意兒才能把我打點得像你那些橘子那麼好看。”
他試圖板著臉孔但終究沒有成功。“你走吧,好好睡一覺。或許醒來後,你的眼睛會均衡一點。還有在你的衣服上花點心思,光是看到它就令我想吐。”
梅萩走向大門,等她走到門口,他已經又去操作他的相機了。“謝謝。”她說,但他沒有抬頭。
來到屋外,她看看旅行袋,看到裡面有枝鑰匙,以及她所住的廉價旅館的地址。幸好她曾寫了下來,否則事隔這麼多年,她可不會記得自己當時的落腳處。
來到小旅館後,她從衣櫃抽屜裡拉出所有帶來的衣服。看到那些衣服,梅萩簡直是嚇壞了。攤在眼前的都是一些荷葉邊、金釦子、碎花圖案的衣服。
將衣服留在床上,梅萩走到上城區來到沙克斯百貨公司。三小時後她回到旅館,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沉重的購物袋則扔在地上。袋子裡的衣物全非黑即白。所有的款式在一九八一年適用,到了兩千年也仍通行。高雅,簡單,素淨。而且貴得驚人。
回來的路上,她在一間美容院停了一下,將睫毛染深。當她出現在經紀公司時,她打算什麼妝都不化。
第二天早上,梅萩五點半就到了柯鐸華的攝影棚。自從昨天中午她就沒吃東西,而她希望她能在不進食的狀況下撐過這一天。她必須儘快地減掉七公斤。
出乎梅萩意料之外的,那位攝影師似乎決定對替她拍照這件事認真起來,因為她到達時已經有兩個年輕人在等她。他們都很年輕而且沒有經驗,但是企圖心非常旺盛。當梅萩聽到他們的名字時,她忍不住地想竊笑。她知道其中一個年輕人會到好萊塢發展,而多年後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他的名字會在那些明星問到“你的化妝師是誰”時大放異彩。
現在他瞪著梅萩,手上拿著一把眉毛鉗大皺其眉。“甜心,像你這種眉毛,我應該帶刈草機來的。”
另一個年輕人則是美髮師,梅萩知道有一天他不但擁有自己的美髮沙龍,還發行自己的品牌的高價美髮用品。“我該拿你這個頭怎麼辦?”美髮師撩起一把梅萩的頭髮說。
梅萩對他們微微一笑說:“希望你們倆有帶了梯子來。”
她把他們逗笑了,結果是,她也和他們交上了朋友。
九點正,攝影棚的門開了,走進兩個身著無袖襯衫,體形魁梧、滿身大汗的男人。他們抬著一條有梅萩身材那麼大的巨蟒。
我這是在做什麼?她想;接著柯鐸華在她耳旁低語。“害怕了嗎?”
梅萩咽口大氣。
那兩個汗流浹背的男人看著梅萩,一面將大蛇放在地上。她已經妝扮好了,她的頭髮柔順地襯托出她的臉蛋,而她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東洋和服。
“這張照片我要五十張。”其中一個男人瞟一眼梅萩說。
梅萩轉開身,暗自扮個鬼臉。在攝影師和他的助手前寬衣解帶是一回事——他們當然對她不感興趣——但新來的這兩個……
“希望這些照片能登上網絡。”她咕噥。
“登上什麼?”美髮師問。
“沒什麼。”梅萩說,接著她深吸一口大氣,解開了和服的帶子,但仍將衣襟緊緊地拉住。半晌後,她微微一笑。有什麼大不了的?她想。二十歲的時候你不想讓人看到你的身體,但是一旦到了四十歲,你會很高興有人想看你。她脫下和服,光著身子面對那條蛇。“拍吧。”她說。
梅萩走進紐約頂尖的模特兒經紀公司時,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她覺得自己好老。放眼看去,這間辦公室裡擠著全是足堪當她女兒的年輕女子。
但門旁的鏡子告訴她,她的身體和這些女孩一樣年輕。她很高興看到她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年紀。
置身在其它女孩之間,梅萩素雅的白衣黑褲,晶亮剔透、毫無化妝的肌膚令她看起來就像一堆沙礫裡的珍珠。
坐在桌子後面的女接待員對梅萩的外貌印象深刻。顯然這個女人懂得品味——還有價格——她那身衣服所費不貲。“你有預約嗎?”
“我的確有,”梅萩說。“十一點,我相信現在時間已經到了。”
女接待員看看記錄簿。“這裡沒有你的名字。”
梅萩指著十一點那一行。“那就是我。”她說,臉上仍堆著笑。“我可以等,或許你願意趁便翻翻我的照片簿?”接著將她的大黑本子放在那女人的桌上。這一次照片簿的封套是真皮而不是塑料製品。
梅萩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求能站在那裡注視那個女人,打開相簿看到柯鐸華拍攝的照片時的表情。
但是現在,站在經紀公司的辦公室門外,梅萩令自己背對著那位接待員直直走向房間那頭唯一的空椅。然而當她轉回身時,她心滿意足地看到那個女人張口結舌地呆瞪著她的照片。
接待員抬起頭看到梅萩正在看她,她閉上了嘴,同時合上了照片簿。接著,彷佛例行公事般,她站了起來,拉平身上那件太緊的襯衫,自她桌上拿起一迭照片簿。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她將梅萩的照片簿放在最上面,接著走向決定幾百個年輕女子命運的辦公室。
接待員輕敲一下門,接著她打開門,她們聽到辦公室裡傳出——“沒好的,你就給我小心!”這句話。顯然範太太不喜歡被打擾。
門在接待員身後關上,梅萩領悟到她的心跳得好快。她是否太過積極了?或許她應該在紐約找個好的攝影師就可以了,某些正常的東西,不該用蛇。
門或許在幾分鐘後就重新打開,但對梅萩來說,那就像過了好幾小時。而一旦門大開,出現在門口的不是那個接待員,而是經紀公司的老闆範太太本人。
梅袂屏住了呼吸,看著那位頭髮灰黑的婦人掃視全場。當她看到了梅萩,她出聲叫喚。“你是畢梅萩?”
梅萩對那女人禮貌地微笑、點點頭。其實,她是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
“請到我辦公室來好嗎?”
“好,謝謝你。”梅萩勉強站了起來,接著她又必須強迫自己的腳向前移動。
她跟著範太太走進裡面的辦公室、進去後那門也隨之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