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了。”桂琴喘不過氣地一路跑上樓。
恬芮自周圍的紙海抬起頭。她母親寫信告訴她,安格對於傑斯終於要結婚感到高興,因此他願支付費用舉辦麥家村有史以來最大的婚禮。
“他認為我們辦不出豪華婚禮?”桂琴聽到恬芮告訴她安格的大方時,説道。“還是他計劃用口袋裏的零錢就成了?”
自從傑斯的婚事一經宣佈,桂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恬芮想。她最初遇到的鎮靜桂琴變得譏誚而緊張。而盡避恬芮幾經打聽,她仍無法間出是什麼事使她不安。不過,恬芮希望,或許桂琴是因為想到恬芮不久之後就會離開他們回紐約,而感到沮喪。
自從恬芮和傑斯在山上交談後已經四天了。當時她對自己激烈的情緒感到尷尬,回到大屋時,她自我訓斥了一番。那些情緒和壞脾氣實在太過稚氣。她必須停止試圖釐清為什麼自己總是在生氣,或是狂喜或是陰鬱,或是任何當時產生的情緒。相反的,恬芮發誓認真做好“準備婚禮”這最後一樁任務;之後,她就要離開麥家村,永遠不回來。她要回到紐約,她自己的地方,在那裏她的情緒不會時常激烈變化。
“簡直是浪費時間。”她告訴自己,接着看看手中母親寄給她的商販名單,她必須在婚禮前和他們一一談過。
“我不明白為什麼芹娜不能籌劃她自己的婚禮。”桂琴的嘴不悦地抿成一團。
“我想她很忙吧!”恬芮拒絕被桂琴的煩惱影響。她還有自己的問題要煩,不需要加上別人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想到以後永遠見不到麥家村的人。若是恬芮不在這裏逼使某個姿態高傲的校長接納麗絲,她能進醫校就讀嗎?雷西對人生有什麼規劃?有沒有人替他想過?或許她該和他的父母談談,不論他們是誰。
恬芮中斷她脱繮的思緒,因為她必須再次察看菲柔畫的婚紗禮服。多棒的天分!恬芮想,多美的禮服。“希望我的結婚禮服看起來就像這個樣子。”她低聲讚歎。
“什麼?”桂琴問。
“桂琴,我想我們應該討論——”
“她來了!”麗絲在門口説。“你們不想看看她嗎?”
別琴看看恬芮;恬芮反看桂琴。兩個女人幾乎要異口同聲説:“不想。”但她們還是轉向麗絲,對她虛弱地笑笑。
“當然,”恬芮説。“我們當然要見她。”
“她長得好美,”麗絲作夢般説道。“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公主。”
這句話讓恬芮低頭看看自己穿的衣服。自從她在村裏度過美好的三天,她已將她美麗的衣服都留在衣箱,畢竟絲裙容易縐又容易弄髒。她的棉衫和厚裙似乎最適合她每日繁忙的工作。但目前她希望她今天早上曾經想到稍加修飾。
恬芮跟着麗絲和桂琴走出房門時,曾暫停一下瞟一眼鏡中的自己。她的頭髮散在臉上,襯衫領口也有道污跡。突然間她想起艾桑妮提過她眼角的皺紋。傾身向前,她仔細盯着鏡中的反影。沒有皺紋。一高興她笑開了——皺紋出現了!
“你要來是不來?”桂琴在門口問,口氣像是她寧願吞下通常含在她口裏的大頭針,也不想去見羅芹娜。
恬芮眼角的皺紋令她自己的情緒也壞起來。“你最近的脾氣怎麼這麼差?”她皺起眉頭。
她們步下樓梯,桂琴幾次想開口又閉上。“我想你自己就會明白。”過了半晌,她終於説道。“你看出了我內心的感覺,因此我想你就會看出我知道的事。”
説完這番怪異的話,桂琴拋下恬芮一個人,邁步下樓。
村裏多數人都擠在餐廳,並且湧到進門大廳了。一時間恬芮站在樓梯底看着他們所有人。自她住到這裏的幾星期以來,她已幾乎認識他們全部。她知道他們祖孫三代的名字;她知道海德太太偷喝她丈夫的威士忌;也知道敏希太太為她所有的內衣繡花,而她和她丈夫……
總之,恬芮已認識了這些人,一想到要離開他們令她越感困難。
但她終究要離開,她想,因此她最好儘可能弄得好看一些。她吸口大氣,挺直背脊,動身穿過人叢。她是這裏的管家,因此,她也是這裏的非正式女主人,直到傑斯對另一個女人説出“我願意”並把她趕出去——
再一次她打斷脱繮的思緒,在臉上堆出一抹微笑。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芹娜的背影。麥家村的每個男人、女人,還有小孩均知道這個名字。不久這個女人就要成為麥傑斯的妻子。
她的個子不高,恬芮想,嬌小而苗條。她穿着一件恬芮確信是巴金的創作。她並不窮,恬芮想。她有着紅棕色頭髮,打理得完美無瑕,而且沒有用帽子遮住。
一時間恬芮站在她身後,看着那些幾年來第一次見到他們心愛的芹娜的村民臉上的表情。就算是面對天使,他們的表情也不可能再可愛了。
恬芮靜靜地等芹娜轉回身和她相見。等到她真的轉身,恬芮迅速抽口大氣。
芹娜的確很漂亮。她有雙暗綠色眸子,大量保養品調理出的光滑細膩的肌膚。她的眉毛經過精心修剪,看起來自然而完美。她的唇瓣豐潤;她的鼻形細緻;她的臉蛋則是——
的確,羅芹娜真的非常美。而恬芮看過那種美女許多次,她也看過閃爍在那雙眼眸深處的真實感覺許多次。
“你好?”恬芮愉快地説,突然覺得雙肩上的重擔一掃而空。“我是歐恬芮,這裏的管家。”
一時間芹娜完美的綠眸閃過某種情緒,接着它們就現出温情。“我是芹娜,到這裏來嫁傑斯的。”
“是你總比我們其中之一來得好。”恬芮大聲説,接着在周圍的村民爆出笑聲時,微微一笑。她的感覺已從世界末日轉為興高采烈。
“是啊,是我比較好。”芹娜柔聲説,那種表情再次閃過她的眼眸。
這個人的脾氣不小,恬芮想,但仍保持微笑。“你一定累了,容我帶你去你的房間?那是屋中最好的一間。當然以後你會想裝潢一下。我是説,如果你能從傑斯口袋中挖出錢來。”
再一次,每個人都笑了,再一次芹娜丟給恬芮壓抑的眼光。
“我確信我應付得來,”芹娜柔聲説。“我會有我自己的人幫我,那些我自小一起長大並一直愛着的人。”她的眼睛向恬芮挑戰——你能説得過這個嗎?
但恬芮沒有應戰。相反的,她只是微微一笑,示意芹娜跟她上樓。
當然半個村的居民跟着她們,或背或提着芹娜的諸多箱籠、盒袋。一旦來到做為芹娜的房間,恬芮退了開來,迅速沿着走廊從後面的樓梯下到廚房。
“他在哪?”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剛才下樓梯時,她是用跑的。
“他沒和其它人在一起?”正在用奶瓶喂一隻小羊的雷西,氣鼓着臉回問。
恬芮真想親吻那個男孩——只有他和桂琴似乎為恬芮即將離開麥家村而感到遺憾。恬芮搖搖頭。
“那他是在搞錢。”這是愛比表示傑斯在圖書室內看賬的説法。
“那麼,他的情緒一定不好。”雷西道。
“等我對他報告過後,他的情緒會更糟。”恬芮開心地説,轉身走出了廚房。
她跑進圖書室,速度快得差一點在入口處打滑。她沒敲門,直接推開圖書室的雙房門,進去後隨手關上,接着倚門而立。傑斯自高堆着紙張的書桌抬起頭。
“你不能娶她。”恬芮説,仍然喘不過氣。
“哼!”傑斯咬牙切齒,重新察看桌上的文件。“我以為你有什麼新鮮話要對我説。”
“不,我是説真的:你不能娶。”恬芮提步向前,但她的裙子被夾在門縫當中。
傑斯放下筆看着她。“好吧!我就聽你解釋。現在又是什麼問題?為什麼我不能娶芹娜?”
“她是——”恬芮頓口氣,好將裙子從門縫中扯出來。“她是……她是……”她該如何説得婉轉?她納悶。
“她是個歷經滄桑的女人?”傑斯揚起一眉問。
“沒錯,但她也——”
“有過不只她丈夫一個的男人?”傑斯毫不猶豫地問,接着再低頭審視他和芹娜曾是愛侶的浪漫情事。
“但你自己也説過你們是呀!”恬芮震驚地看着他。
“我沒説過那種話!”他語帶受傷地表示。
“你告訴過我你曾愛上一位本地的女孩,是你父親強迫你娶了別人。”
“哦,”傑斯微微一笑。“那個。”他拿起兩張紙看了一看。“我或許只是想讓你嫉妒,或許是想將你騙上牀。你有沒有把你在愛丁堡買的綿羊油收據給我?我到處都找不到。”
恬芮氣嘟嘟地俯下身在那堆文件中一陣翻尋,抽出那張收據。“你的用意就是那個?”
他抬起頭,一條眉毛揚高。“以你的年紀怎麼可能認為男人追求的還會是別的?”
這句話讓恬芮揮舞雙拳對他嚷道:“再有一個人提到我的年紀,我就要——”她喘口氣平穩情緒。“你可曾想過自己正在做的事?我認為芹娜或許有……”她放低聲量。“付費的客人。我看過她那種眼神許多次,我不認為她只是遇人不淑。”
傑斯沉默地看着她。“你説完了嗎?”半晌後,他問。“我的確瞭解她。她是個寡婦,某個男人將她丈夫留給她的錢偷走了,因此她必須靠自己維持一份生活。你能告訴我,她和桂琴有何不同?”
“我不知道。”恬芮老實回答。
“你為什麼對一個時運不濟的女人大加扶持,卻希望另一個因而沈淪?為什麼你會告訴我,她不適合結婚?”
“我不知道。”恬芮再次回答。近來她似乎常説這句話。老實説,自從認識這個人後,她的思緒全亂了。
傑斯站起來走到桌邊,同情地摟住她的肩膀。“你不是真的相信她是為愛才同意嫁給我吧?她可以幫我滿足遺囑的條件,我也可以幫她。事情就是這麼簡單,真的。”説完,他擁着她走向門口。
“結婚之後呢?”恬芮靜靜地問。
“她或許會回愛丁堡,我則固定給她一些津貼。我相信我們倆都會對這種安排感到滿意。”來到門口,他停下腳步低頭看她。
“但那麼做好冷酷。麥家村的人怎麼辦?他們對她有很高的期望。”
“他們能保住家園,那也就夠了,不是嗎?”
恬芮沒再説話,傑斯抬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多虧了你,我們現在有了帽子生意,而莉莉就要賣酒,瞎子藍黛的書也要出版,因此麥家村的狀況比什麼時候都好。你可以回到紐約幫助其它人。你已經幫我們夠多了。現在去籌備婚禮吧!傍我的村民一個足以世代傳頌,並且讓安格叔叔大大破費的婚禮。”
他俯下身,在恬芮的額頭印下羽翼般的輕吻。“快去做事。別再擔心芹娜的事。她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説完,他打開門並將她輕輕推出圖書室。
必上門後,麥傑斯倚着門房,閉上跟半晌。如此接近她卻無法將她一把抓過來,使出他全身的慾念重重地吻她,實在是難事一樁。
一時間他舉目向天。“求禰讓這一招有效,”他祈求。“請讓她選擇我們。”他瞟一眼堆滿文件的書桌,覺得現在他所需要的是,騎匹快馬好好地跑上一程。
恬芮避開仍逗留在樓下的村民,直接回到她安靜的卧室。牀腳有個箱子滿裝着自從她來到麥家村就沒穿的衣服:漂亮的華服。但現在翻開來,它們看起來卻顯得如此地格格不入。
拋開那些衣服,她抽出母親替她準備的剪貼簿。裏面全是有關恬芮的報導。她將剪報攤在牀上,逐字翻閲那些文章。在紐約,她做了許多好事,她想。她幫助了人,許多、許多的人。
她看看第一棟只租給落難女子的出租屋落成典禮上她的照片。照片中的人她幾乎認不出來了。只見她穿着一襲高雅的絲衫,頭上是一頂巨大的帽子,在一羣記者和政客的包圍中巧笑倩兮。背景則有半打的女人或抱或牽着她們的孩子。
恬芮對着照片兀自一笑。她正要將它翻過去時,又想到什麼將照片拿起來仔細盯着背景中的女人。她從沒想到這一層,但她熟知照片中每位記者和政客的名字,卻不瞭解任何將要住進那棟她擁有的建築物的女人。她藉由義工的記錄挑選住户。對恬芮個人來説,她從沒見過任何一個她的住户。
蚌人,她想。這不就是關鍵的二字?在紐約,她幫助人,但卻事不關己。她閉上眼,回想起她在村中度過的三天。在第二天時,一名孩童在一道石坡跌倒,恬芮立刻上前:畢竟她早已習慣主控這種狀況。但她很快地被人推開,因為整個村子就像一個龐大的有機體自動接管了一切。雷西將孩子揹回村裏。就在他將女孩放在一間茅草屋的牀上時,有人説道:“她這就過來了。”站在眾人身後的恬芮正想問“她”是誰,幾分鐘後年輕的麗絲來到茅屋。恬芮張大了嘴站在一旁,看着麗絲要求熱水、線和一根在石炭酸中消過毒的針。恬芮震驚地看着麗絲,告訴受傷女孩的母親,如何協助她縫起女孩腿上四吋長的傷口。恬芮不知道麗絲有為人療傷的本領。她只知道這女孩聰明且擅於數字,卻不知道她也是醫生。
但現在,恬芮看着兩年前照片中的自己,她感到心中一片空虛。今天她仍年輕漂亮足夠和那些政客及媒體打情罵悄,但當她四十歲時又如何?五十歲時呢?而當她晚上回到家,等着她的又會是什麼?
她慢慢合上剪貼簿,瞪着它的皮質封面良久。她的母親曾説過許多次:“恬芮,你照顧每個人卻沒顧到自己,而永遠付出卻沒有得到回報,會是非常寂寞的。”每次她母親説出那類的話時,恬芮總是大笑。但現在她住進了麥家村,和普通人有了這一輩子最多的接觸。在這裏,她感受到真正的快樂。
“如果我有孩子,我會要她在這裏長大。”她柔聲説,接着告訴自己別再作白日夢了。她沒有孩子,而且現在看起來麥家村的人也不要她。
“做事。”她説,接着下牀收起那本剪貼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