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為已是深秋,天氣轉冷,我突然變得很饞,也很能吃。有時候想着什麼東西好吃,半夜裏能想得睡不着覺。霍去病特意命廚房晚間也安排手藝好的廚子值夜,方便我半夜想吃東西時隨時能吃。
雖然他説了我一個人吃東西無趣時可以叫醒他,可他白天要去軍營帶兵操練,還要上朝,我不願他太過辛苦,所以儘量悄無聲息地溜出去,吃完後再摸回來。他早已經習慣我在他身旁翻來翻去,走時手腳放輕,他只要睡着了,很少能覺察出來,可回去時,因為已是秋末,剛入被窩的身子帶着寒意,雖然我儘量避開他的身體,他仍能察覺出來,迷迷糊糊地把我攬進懷裏摟着,用自己的體温暖着我的身體。他一舉一動做得全沒有經過思索,只是下意識的動作,反倒越發讓我覺得滿心地暖。
霍去病自説過會給我時間後,再不像以前一樣,做一些觀察試探我內心的言語和舉動,即使我偶爾走神發呆,他也絕不像以前那樣,或生氣或試探,反倒會靜靜走開,給我一個空間自己去處理。
以前難過時,曾經想過老天似乎從沒有眷顧過我。一出生就被父母所棄,那倒罷了,反正沒有得到過也談不上為失去難過。可是它又讓我遇見了阿爹,讓我被捧在掌心間呵寵,卻在我真正變成人,依戀享受着阿爹的愛時,把它一夜之間奪了去。一起玩大的朋友死了,自己最尊敬仰慕的人逼死了自己的阿爹,殘忍不過如此。
漠漠黃沙中的流浪不苦,苦的是在繁華長安城中的一顆少女心。如果説月牙泉邊的初遇還只是老天的一個無心舉動,那長安城的再相逢卻變得像有意戲弄。當年曾無數次質問過老天,如果沒有緣分為什麼讓我們遇見,既然遇見又為什麼讓我心事成空?老天似乎真的以刁難折磨我為樂。
可現在,躺在霍去病懷中,看着他的睡顏,我想老天能把他給我,就是眷顧我的,雖然我們之間還是有這樣那樣的困難,甚至他不能娶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雖然睡着,可下意識地就反握住了我的手。我輕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只要我們的雙手還握着彼此,那不管什麼我們都可以闖過去的,不管是大漠,還是長安,不管是戰場,還是皇宮,甚至生與死。
霍去病上朝回來,我仍舊賴在被窩裏睡着。
他拍了下額頭,長嘆道:“以前聽軍營裏的老兵們講女人,説嫁人後的女人和嫁人前的女人完全是兩個人,我還只是不信,如今看到你算真相信了。這太陽已經又要轉到西邊了,你居然還沒有起來。不餓嗎?”
我蜷在被子裏沒有動:“頭先吃過一些東西,身子就是犯懶,一點兒都不想動。”
他把手探進我的脖子,我被他一冰,趕忙躲開,他又要用手冰我,我忙趕着坐起,他替我拿衣服:“起來吧!一品居新出一款菜式,聽趙破奴説味道很是不錯,我們去嚐嚐。”
我吞了口口水,一下來了精神,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現在腦子裏除了吃還有什麼?”
我側着腦袋想了一瞬,含情脈脈地看着他:“只還有一樣。”
他還沒有説話,先露了笑意,聲音變得很輕、很柔:“是什麼?”
我一本正經地説:“喝!昨天夜裏的那個菌子湯真是好喝呀! ”
他笑到一半的笑容突然卡住,伸手在我額頭敲了一記,沒好氣地説:“快點兒去洗漱!”
剛進一品居就看見了九爺。一身水藍的袍子,素淨得彷彿高山初雪。他一面聽着天照説話,一面温和地笑着,卻連笑容都帶着鬱郁愁思。
他看見我的一瞬,眼中一痛,同時間,我的心也是一陣痛。腳步不自禁地就停了下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有些擔心地看向霍去病,他臉色雖不好看,卻對我暖暖一笑:“你若不想吃了,我們可以回去。”
他暖暖的笑讓原本疼得有些抽着的心慢慢舒展開。逃避不是辦法,我不可能永遠一見九爺就帶着去病落荒而逃,這樣對去病不公平。我朝去病一笑:“要吃。”他握着我的手緊了一下,眼睛亮起來。
天照站起向霍去病行了個禮,九爺淺淺笑着請我們入座,天照問:“小玉,想吃什麼? ”
我笑道:“去病説帶我來吃新菜式,叫什麼名字? ”扭頭看向霍去病,他皺了一下眉頭:“忘記問名字了,算了!讓他們把最近推出的所有新菜式都做一份來。”
我撇撇嘴:“你以為我是豬呀!吃得完嗎?”
去病做了個詫異的表情:“就看你這段日子的表現,你以為我還能把你當什麼?你當然吃得完,怎麼會吃不完?”
我皺着鼻子,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會他。
撞上九爺黑沉晦澀的雙眼時,才明白剛才和霍去病慣常相處的樣子落在他眼裏是十分親暱的,而這種不經意間的親暱像把鋒利的劍,只是劍芒微閃就已經深深傷着了他。
我迅速垂下了眼簾,低頭端起几案上的水杯,舉杯慢品,藉着寬大的袖子,遮去了臉上的表情。此時我臉上的表情只怕也如利刃,一不小心只會多一人受傷,至少這樣可以讓一個人快樂,總比三人都傷着好。
一個蓋着蓋子的雕花銀盆端上來,小二殷勤地介紹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甘香鹹醇,秋天進補的佳品。”他剛把蓋子打開,我聞到味道,沒覺得誘人,反倒胃裏一陣翻騰,急急撲到窗口嘔起來。
小二驚得趕緊又是端茶又是遞帕,霍去病輕順着我的背,眼中全是擔心:“哪裏不舒服?”
我喝了幾口茶,感覺稍好些:“不知道,就是突然覺得噁心想吐。”
一旁坐着的九爺臉色蒼白,眉眼間隱隱透着絕望,對小二吩咐:“把氣味重的葷腥都先撤下去,重新煮茶來,加少量陳皮在茶中。”
霍去病扶我坐回席上:“好些了嗎?想吃些什麼?還是回去看太醫?”
九爺定定凝視了會兒我,忽地説:“我幫你把一下脈。”
我徵詢地看向去病,他笑道:“我一時忘了這裏就有一位醫術高超的醫師。”
九爺的手輕搭上我的手腕,那指尖竟比寒冰更冷。他雖然極力剋制,可我仍舊能感覺到他的指頭在微微顫抖。
一個脈把了半晌,霍去病實在按捺不住,焦慮地問:“怎麼了?”
九爺緩緩收回手,笑着,可那是怎麼樣的慘淡笑容:“恭喜霍將軍,你要做父親了。”
霍去病愣愣發了一會兒呆後,一把抓住了九爺的胳膊,狂喜到不敢置信:“你説什麼? ”
九爺撇過了頭,看向窗外,嘴唇輕顫了下,想要回答霍去病的問題,聲音卻卡在喉嚨裏出不來。
天照推開霍去病,冷着聲道:“九爺説霍將軍要做父親了。”又輕聲對九爺説:“九爺,我們回去吧!”
九爺望着窗外輕頷了下首,一向注重禮節的他,倉皇到連“告辭”都未説一聲,就頭也未回地離開。
霍去病一臉狂喜地望着我傻笑,我愣愣坐着發呆。雖然事出突然,卻畢竟是遲早的事情,如果換一個場合,換一個時間,我大概也會喜得説不出話來,可今日……我握着自己的腕子,那裏依舊一片冰涼。
霍去病驀地打橫抱起我,大步向外走去,我“啊”地叫了出來:“你做什麼? ”
一品居剎那間陷入一片寂靜,人人目瞪口呆地盯着我們。我臊得臉埋在他胸前,只恨不得人能立即消失不見。霍去病卻是毫不在乎,或者在他眼中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抱着我上了馬車,對恭候在外的侍從吩咐:“立即去宮中請最好的太醫來。”
我抓着他的胳膊:“不要!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一請太醫,事情肯定就鬧大了,又不是隻宮裏有好醫師。”
他捶了下自己的腿,叫住了侍從:“我高興得什麼事情都忘記思量了,不過……”他笑握住我的手:“我現在真想大喊大叫幾聲,我就要有兒子了。”
他的喜悦感染了我,我靠在他的肩頭微笑着,忽地反應過來,掐了他一下:“你什麼意思?如果是女兒,你就不高興了?”
他忙連連搖頭:“高興,都高興,如果是個男孩子,我可以教他騎馬,教他打獵,若是女孩子也高興,有個小玉兒,我怎麼會不喜歡呢?男孩女孩我都要,多生幾個,以後我們可以組織個蹴鞠隊玩蹴鞠,父子齊上陣,保證踢得對方落花流水,讓他們連褲子都輸掉。”
我聽得目瞪口呆:“你以為是母豬下崽?”
他一臉得意忘形:“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我又想掐他,可想着這個人皮糙肉厚,作用不大。戰場上出出入入,刀槍箭雨都不會眨一下眼睛的人,我手上的這點兒力道不過是給他撓了癢癢,索性別浪費自己的力氣了。皺着眉頭閉上了眼睛,他驀地聲音繃得緊緊:“玉兒,你哪裏不舒服?”我不理會他,靠在他的肩頭不吭聲,他一下子急起來,對外面嚷道:“快點兒回府!”剛説完,又補道:“不許顛着!”
外面車伕的鞭子一聲悶響,估計剛想抽馬,又急急撤回力道,落在了別處,恭敬地問:“將軍的意思是快點兒還是慢點兒?快了的話肯定會有些顛簸的。”
我沒有忍住,抿着嘴笑起來,霍去病反應過來,在我手上輕打了下:“你現在專靠這些歪門邪道的本事來整治我。”
“誰讓我打不過你呢?以後我也只能靠歪門邪道了。”我掩着嘴直笑,“現在還有一個人質在我這裏,看你還敢欺負我? ”
我不知道人家懷孕後究竟什麼樣子,反正我除了不能聞到氣味過重的葷腥,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剛開始還身子常犯懶,現在卻完全和以前一模一樣。吃得好,睡得好,如果不是霍去病時常用嚴厲的目光盯着我,警告我時刻記住現在不是隻對自己負責就好,我也許就可以再加一句,玩得好。
剛走到鞦韆架旁,霍去病在身後叫道:“玉兒。”我只能轉身走開。
好不容易一個陽光温暖的冬日,睜開眼睛的剎那,叫道:“我們該去城外騎馬。”霍去病眼睛都未睜地説:“別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身份?不就是肚子裏面多了一個小人兒嗎?有什麼大驚小怪?何況現在根本就看不出來。
根據紅姑的説法,女人要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如果一個女人時刻盯着一個男人,最後的結果絕對不是把男人真釘在了自己身旁,往往是男人為了躲避無處不在的目光,另築小窩。
可如果一個男人時刻盯着一個女人呢?紅姑被我問得愣了好一會兒才説,女人應該偷着笑,這樣他就沒有時間看別的女人了。我很是鬱悶,不公平,太不公平。
晚上我把紅姑告訴我的話,互換了一下男女説給霍去病聽:“男人要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要老是盯着一個女人。如果一直盯着她,結果絕對不是……”充分暗示他,他應該審視一下自己最近的行為。
他正在几案前看匈奴的地圖,聽完後,頭未抬地淡淡説:“沒有人會不要命,我也不會給你機會。”
我氣哼了一聲,左看右看,前看後看,屋子內走到屋子外,屋子外走到屋子內,還是找不到可以在他允許範圍內玩的東西,他嘆口氣,撐着頭看向我:“真這麼無聊嗎?”
我癟着嘴點點頭:“身邊的婢女都被陳叔訓過話,現在一個兩個都看着我,什麼都不肯陪我幹,以前可以和輕舞或者心硯她們一起踢毽子,打鞦韆,點新娘,捉迷藏,摸瞎子,還可以和你出去騎馬打獵爬山,現在什麼都不能做,看書也不能多看,説什麼孕中看書傷眼睛,針線也不能動,你説我能做什麼?”
他納悶地説:“好像的確是什麼都不能做了,那別人是怎麼過來的?”
“你請的老嫗説,待產就是女人最重要和最應該做的事情,還需要做什麼?當然是多吃多睡,多休息,專心把肚子養得大起來,然後生孩子。”我雙手在肚子上比畫着一個凸起的大球形狀。
他聽得笑起來,招手讓我過去,攬着我坐到他腿上:“我不知道你這麼無聊,以後我會多抽時間陪你的,嗯……”他想了一瞬:“這樣吧!你讀過不少兵書,我倒是很少看兵書,我們就在這沙盤上論論兵,各自佔據一方地盤,然後彼此進攻。”
我心中本來的鬱氣一下全消散開,笑拍着手:“只這樣還不夠刺激,我們再下賭注。”
他下巴在我額頭上蹭着:“都依你。你把你的生意賣掉後究竟有多少身家?全輸光了可不要哭。”
我笑着説:“別以為匈奴人把你視為不敗的戰神,你就一定能贏我。一則匈奴人可沒有我瞭解你;二則,我們以匈奴人的地域為圖作戰,我對地形和氣候的瞭解利用,你絕對望塵莫及;三則,別忘了趙括的例子,紙上談兵和實際作戰畢竟是兩回事情,否則也不會一代名將趙奢居然説不過繡花枕頭的兒子。”
他神情一下嚴肅起來:“最後一個因由倒罷了,趙奢當年雖被趙括説得大敗,可依舊明白自己的兒子根本打不贏他。不管結果如何,我心中自會明白到底誰勝誰負。前兩個因由卻的確有道理。”他把我的雙手攏在他的手心裏,在我耳側低低道,“這世上只有你,我從沒有打算提防過,甚至一開始就盼着你能走進我心中。説來也奇怪,從小出入宮廷,我其實是一個戒心很重的人,可就是知道你值得我用心去換,而我的直覺沒有錯。”
我鼻子一下酸起來,側頭在他臉上印了一吻,倚在他肩頭沉默了一會兒,方笑問:“你這好像也算是攻心之策,居然還未開戰,就開始軟化敵人的鬥志,想讓我待會兒手軟嗎?”
他大笑起來:“你這算不算是預留退路?過會兒即使輸了,也可以説一句不願下殺手而已,博個仁義的名聲,為下次再戰留下資本。”
兩隻狐狸都笑得一臉無害,赤誠坦蕩的樣子。我隨手抽了一張白絹,提筆寫下賭注,去病看了一眼,笑着在一旁寫了一個兩倍的賭注。
匈奴主力雖遠逃漠北,但仍未放棄對漢朝邊境的掠奪。秋末時,匈奴騎兵萬餘人突入定襄、右北平地區,殺掠漢朝邊民一千多人。
劉徹經過鄭重考慮,最終決定派大軍遠征漠北,徹底消滅匈奴軍隊。
霍去病越發忙碌,但不管再忙,他總儘可能多抽時間陪我,如果是能在府邸中談論的事情,他也儘可能在府中辦,他手下的一干從將成了霍府的常客。
我身形還未顯,府中除了貼身服侍的三四個可靠的老嫗婢女,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已有身孕。年關將近,去病因為別有喜事,所以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慶祝,人人都給了重賞,整個府裏喜氣洋洋,奴婢僕役們興沖沖地忙着佈置裝飾府邸,出出進進,煞是熱鬧。
我和霍去病沙盤論戰的遊戲也很是有趣,我當時只記得説自己瞭解他,卻忘了他又何嘗不瞭解我,我並沒有佔到什麼優勢,十盤裏七八盤都輸給了他,若是真到了戰場上,再加上他的氣勢,肯定是通盤皆輸。
後來我心中一動,不把自己想成自己,而是把自己想作伊稚斜,細心揣摩每一支兵力伊稚斜會如何分配、如何使用,又利用自己對地勢和天氣的熟悉,想方設法牽制消耗霍去病的兵力,反倒讓霍去病頻頻點頭讚許。
兩人在一個小小的沙盤上縱橫千里,幾乎打遍了整個匈奴帝國。漢朝繪製的地圖多有偏差,每一次論戰完後,我都把有偏差的地方仔細告訴霍去病,他也極其好學,常常反覆求證,一遍遍詢問當地的氣候、風土人情,直到爛熟於胸方作罷。
外面的那幫文人只看到去病一連串的勝利,可他底下做的這些工夫又有幾個人知道?從李廣到公孫敖,別的將軍一領兵就迷路,可去病常常孤軍深入,一個人帶着兵就可以在匈奴人的地盤上縱橫自如,攻其不備。一個生長於長安城的漢人要對西域和匈奴各國的地形都熟悉,又要花費多少心血和努力?
霍去病陪着我看下人掛燈籠,我笑指了指燈籠上的字:“你好像已經把府邸輸給我了吧?那個‘霍’字是不是該改成‘金’字呀?”
他笑從後面抱住我,下巴搭在我的脖子上蹭着,心不在焉地説:“可以呀!索性把府門前的牌匾也都換了,改成金府。你的錢也輸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錢可夠養活一府的人?”
一旁的下人都低頭的專心低頭,抬頭的專心抬頭,目光堅定地盯着某一點,彷彿只顧着幹活,任何事情沒有看到。
我如今的臉皮早被霍去病訓練得厚了不少,尤其在這府中,更是已經習慣他的摟摟抱抱。這個人想做的事情,絕不會因為別人在與不在而稍生顧忌。我拽開他的手,抿着唇笑:“以後霍府的人一出府就能立即被認出來。”
他漫不經心地問:“為何?”
我扭身對着他,學着幾個下人的樣子,把眼珠子對到一起,直直盯着某一點:“一個兩個都成了對眼,這還不是明顯的標記? ”
他掃了一眼一旁幹活的下人,又看看我,擰着我的鼻子,在我眼睛上親了一下,忍俊不禁:“你別也學成對眼了。”
陳安康和趙破奴談笑而來,恰撞見這一幕。陳安康估計早聽聞過不少我和霍去病的事情,承受能力明顯高於一旁的趙破奴,雖笑得有些假,可面色依舊正常。趙破奴卻是低頭盯着自己的鞋尖,我看到他的樣子,本來的幾分不好意思蕩然無存,只低低説了句“又來一個對眼”,再忍不住笑,草草回了他們一禮,一面笑着一面急急走開,身後霍去病也是壓着聲音直笑,一連咳嗽了好幾聲才道:“他們已經都在書房等着了,我們過去吧!”
元狩四年,夏初。一個剛入夏就已經開始暴熱的夏天。
大漢的整個朝堂都瀰漫着直搗匈奴巢穴的氣勢。所有武將,不管年紀大小,不管官階高低,人人都奮勇爭先,希望有幸參加漢朝歷史上迄今為止一次最大、最遠的戰爭,為整個大漢帝國的輝煌,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劉徹經過仔細斟酌,決定發兵三十萬,遠出塞外徹底瓦解匈奴單于和左賢王的兵力。任命衞青和霍去病為統帥,各自領五萬兵馬,分兩路深入匈奴腹地。
為了力保勝利,讓全軍上下團結一致,衞青麾下都是跟隨他多次出戰的中老年將領,霍去病麾下也都是他親點的年輕將領。李敢原本請求隨父親跟着衞青出征,但劉徹沒有同意,李敢因此就要錯過這次戰役。
霍去病聽説後,向劉徹請求派李敢做他的副將,也就是如果戰爭中他有任何意外,李敢將代替他指揮部隊。霍去病如此舉動不要説大出李敢他們的意料,就是早已經習慣他行事任性隨心的我都很是吃驚。
“去病,你不怕李敢不聽從你的指揮嗎?或者他暗中玩什麼花招?”戰場上本就兇險,想着李敢跟在他身邊,我心中更是沒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敢是個打仗的料,不用實在可惜!我們在長安城內的暗鬥是一回事情,可上了戰場,面對匈奴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李敢是個大丈夫,家國天下,輕重緩急,他心中不會分不清楚。玉兒,你不用擔心,我霍去病幾時看錯過人?”
霍去病説得自信滿滿,我思量了一瞬,也覺得有道理,遂選擇盲目相信霍去病的看人眼光,心中卻多了一重驕傲。他誇讚李敢是大丈夫,他自己卻是大丈夫中的大丈夫,敢放心大膽重用敵人,也不計較李敢是否會因此將來升官得勢後再來對付他,如果他的心胸不是比李敢更寬廣,他怎麼能理解李敢的心思?又怎麼能容下李敢?
經過繁忙的準備,一切完備,就等出征。此次戰役,漢朝集合了衞青、霍去病、公孫賀、李廣、趙破奴、路博德等眾多傑出的將領,可以説大漢朝的璀璨將星會聚一堂。被讚譽為大漢兩司馬之一的司馬相如也隨軍而行,這顆文星將用他的筆寫下漢朝的將星們如何閃耀在匈奴的天空。
“明天一早就要走,趕緊休息吧!”我勸道。
霍去病趴在我的腹部聽着:“他又動了。”
我笑道:“是越來越不老實了,夜裏常常被他踢醒,難道他不需要睡覺嗎?”
他低聲道:“乖兒子,別欺負你孃親,不然爹不疼你了。等你出來了,你想怎麼動都成。”
我笑着推開他,轉身吹滅了燈:“睡覺了!”
他摟着我,半晌都沒有動靜,我正以為他已經睡着時,他的聲音忽地響起:“玉兒,對不住你,要你一個人在長安城。此次路途遙遠,再快只怕也要三四個月。”
我握住他的手:“放心吧!我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難道還擔心別人欺負我不成?何況府裏有陳叔,宮裏有皇后娘娘,你專心打你的匈奴吧!伊稚斜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他的手摸了下我的腹部:“已經快四個月,可怎麼你的身形依舊變化不大呢?”
我笑道:“那還不好?醫師也説我是不怎麼明顯的,不過恐怕馬上就要大起來了。”我的頭鑽到他懷中,鬱郁地説:“慘了,你回來時,肯定是我最醜的時候。我要躲起來不見你,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再見。”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看你在梳妝打扮上花費的工夫有限,還以為你不在乎。不怕,大漠中太陽毒,又極幹,到時候我肯定曬得和黑泥鰍一樣,你若不嫌棄我,我就不嫌棄你。”他輕嘆一聲,親了我一下:“幸虧只有四個月,我還有充足的時間回來看他出生,否則肯定急死我。”
“回來也看不到他出生,不讓男人在一旁的。都説女人生孩子污穢,怕染了晦氣,所以男子都只在外面等着。”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心愛的女人替自己生孩子,哪裏來的晦氣?滿屋子喜氣才對。回頭我一定守在榻邊陪着你。”
我胸口暖洋洋的,可又酸澀澀的。怎麼可能捨得他走?怎麼可能不想他陪着我?又怎麼可能不擔心?可是愛不應該是束縛,相遇前,我們彼此都是孤獨飛翔着的鳥,兩個人在一起後,不是讓對方慢下速度,或者落下來陪你,而是應該仿若傳説中的比翼鳥,牽引着讓彼此飛得更高,陪伴着對方,讓心願和夢想都實現。所以要讓他安心地離開,讓他知道我可以照顧好自己和我們未出生的孩子。
待眼中的水汽稍幹,我語聲輕快地笑説:“你以為我會放過你?都説生孩子很疼,尤其是頭胎,我一定要你看着,疼得厲害時説不定會咬你幾口,要疼一起疼。”
他“嗯”了一聲:“要疼一起疼,要喜一起喜。”
想着他明天一早就要走,遂裝着困了,掩着嘴打了哈欠,他立即道:“我們睡吧!”
我閉上了眼睛,聽着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悠長。
睜開眼睛,痴痴凝視着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去病,你一定要毫髮無損地回來,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