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麼?”霍去病柔聲問。
我收回目光,放下馬車簾,回頭一笑:“有些捨不得狼兄。”
霍去病握住我的手道:“這次能從祁連山中活着出來,的確要多謝狼兄,可我看你是更不想回長安。”
我眉頭蹙着沒有説話。
霍去病沉默了好半晌,方道:“我也不想回長安。”
我思索了一會兒,才醒覺他話中的意思,半欣悦半心酸,笑着説:“只有你才把我當寶,沒人和你搶。”
霍去病若有所思地淡淡笑着,未發一言,只是伸手把我攬進了他的懷中。
我頭俯在他膝蓋上,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霍去病微微挪動了下身子,讓我躺得更舒服些:“累了就睡一會兒。”
我道:“坐馬車肯定有些悶,你覺得無聊就騎馬去吧!不用特意陪我。”
霍去病手指在我眉目間温柔地輕撫:“對着你哪裏還會悶?安心睡覺。”
我嘴邊含着絲笑,沉入睡鄉。
正睡得迷糊,車外趙破奴低聲叫道:“將軍。”
霍去病隨手挑起簾子問:“有消息了嗎? ”
我嗔了霍去病一眼,忙撐着身子起來,霍去病促狹一笑,手輕拍了下我的背,看向趙破奴和陳安康。
趙破奴和陳安康在車外並驥而行,看到車內剛剛分開的我們,陳安康嘴邊含着絲笑移開目光,趙破奴卻是一驚,低下頭,強自若無其事地恭聲回道:“已經有博望侯張騫和李廣將軍的消息。從右北平出發後,李將軍率軍四千先行,博望侯將一萬騎隨後。李將軍出發未久,就遇到匈奴左賢王的四萬大軍,四千人陷入重圍中。”
我輕吸口氣,掩嘴看着趙破奴,匈奴以左為尊,左賢王的軍隊是除單于的軍隊外,匈奴最精鋭所在。李敢肯定隨在父親身旁,他可安全?霍去病瞟了我一眼,神色淡然地聽着。
“當時全軍皆亂,甚至有人叫嚷着該投降,李敢卻夷然不懼,求李將軍命他出戰,李敢只率了十幾驥,策馬奔突於匈奴大軍中,斬殺兩百多匈奴後安然而還,把匈奴的頭顱丟到驚懼氣泄者面前,慨然大笑着問眾人‘胡虜有何難殺?我們雖已陷入重圍,但只要堅持到博望侯大軍趕至,與博望侯內外合擊,棄刀而降的應該是匈奴’。眾人面露愧色,軍心立穩,齊齊拔刀大叫‘願與匈奴死戰’。”
霍去病輕拍了下掌,點頭讚道:“好個李三哥!”
趙破奴和陳安康也是神色激昂,趙破奴道:“當時匈奴激怒,箭如雨下,從天明直打到日落,我軍死亡過半,箭矢都已用完,卻在李將軍率領下依然堅持,第二日又打了一日,又死傷一半,直到日暮時分,博望侯的軍隊趕至,匈奴方匆匆退去。”
霍去病冷哼一聲:“張騫的這個行軍速度可真是讓人歎服。”趙破奴雖沒有説話,可臉上也微有不屑之色,陳安康神色温和,倒是未有任何情緒。
霍去病道:“李廣是因為遭遇重圍未能按預定接應我,公孫敖呢?”
陳安康躬身回道:“公孫將軍確如將軍所料,是因為迷路在大漠中,所以未能與我軍按計劃配合。”
霍去病輕無所謂地笑着説:“笑話大了,舅父有得頭疼了。”
趙破奴笑説:“陛下此次攻打匈奴的主要意圖就是想控制河西地區,把匈奴的勢力驅逐出河西,開通去往西域各國的道路。公孫敖和李廣將軍雖未真正參戰,可我們已經順利實現陛下的預定目標,以少勝多,不但把匈奴打了個落花流水,連匈奴人引以為傲的祁連山都歸於大漢版圖,龍顏肯定大悦,應該不會重責公孫將軍。”
霍去病嘴角輕抿了絲笑意,沒有説話,揮揮手讓他們退下。
他靜靜坐着,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都一動未動。我搖了下他的胳膊:“在想什麼呢?這次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想皇上賞賜你什麼嗎? ”
他笑着猛一翻身把我壓在他身下:“我只要陛下賜婚,就要你。”
我又羞又急,握住他欲探向我衣服內的手:“你不是説,我們成婚前,不……”他笑在我唇上吻着:“我説不那個,可沒説不能親、不能抱、不能摸。”
我推着他道:“車外有人呢!你別發瘋。”
他長嘆口氣,側身躺在我胳膊上,朝外面大吼道:“命大軍快速前進,早點兒紮營休息。”
我笑罵:“以權謀私!”
他側頭直往我耳朵裏輕輕呵氣,我一笑他肯定更來勁,所以強忍着不笑,板着臉問:“你剛才在想什麼? ”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手指輕捻着我的耳垂:“聽人講耳垂大的人有福氣,你的福氣看來很多,嫁給我肯定是大福氣。”
我哼道:“胡扯!人家還説唇薄的薄情呢!如此説,我倒是真不敢嫁給你。”
他笑吟吟地睨着我:“現在還敢和我講這種話?”説着輕含住我的耳垂,一點點地啃噬,舌頭輕攏慢捻。
我只覺半邊身子酥麻,半邊身子輕顫,他的呼吸漸重,有些情不自禁,我忙顫着聲音説:“我知道你剛才在想什麼,你肯定在想陛下和衞大將軍,還有你夾在他們兩人之中,該如何處理好彼此關係。”
他停下動作,笑着在我臉上輕擰了下:“挺會圍魏救趙的。”
我緩了半晌,急速跳着的心才平穩下來:“你不否認,那我就是猜對了。”
他輕嘆口氣,望着馬車頂,撐着雙手伸了個懶腰:“這些事情回長安再煩吧!先不想這些。”
我沉默一會兒,重重點頭:“對,先不想這些,即使要愁,也等回長安城再愁。”
他一手半支起身子,一手輕撫着我的眉間,低頭凝視着我:“我不管你心裏究竟為什麼犯愁、怕些什麼,但你記住,以後我是你的夫君,天大的事情有我,不管是苦是樂,我們都一起擔當,以後不是你一個人面對一切,而是我們一起面對一切。”
我們的視線凝聚在一起,我鼻子發酸,喉嚨乾澀,一句話也説不出,伸手握住他的手,兩人的五指緊緊握住彼此。從此後,我不再是縹緲孤鴻,天地間不再只是自己的影子與自己相隨,我有他。
夜晚的營帳篝火點點,時有放浪形骸者哭哭笑笑地在營帳間穿行,也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者。我看得驚訝萬分,霍去病卻是司空見慣,淡淡對我解釋:“一場戰爭後,活下來的人都不無僥倖,在我的軍隊中,只要活着就是榮華富貴,從生死之間剛出來,又在長安城瞬即富貴,大起大落,意志不是十分堅強的人總是需要發泄一下。”
我納悶地説:“可是我看兵法上講,治軍一定要軍紀嚴明、軍容整齊,打仗時方能氣勢如虹,這樣子可有些大違書上的道理呢!我看過周亞夫將軍的故事,他率領的軍隊可是紀律嚴明,韓信大將軍也是治軍嚴謹。”
霍去病輕咳兩聲,拳抵着下巴只是笑,我被他笑得有些羞惱,瞪了他一眼,急急而走,霍去病快步來握我的手,笑着説:“好夫人,休要氣惱,為夫這就給你細細道來。”
我甩開他的手:“誰是你的夫人?你若再欺負嘲弄我,我就不要做你的夫人。”
霍去病強摟着我,笑俯在我耳邊正要説話,我看到陳安康從遠處匆匆而來,忙推開霍去病。
陳安康行禮後,奏道:“將軍,李廣將軍前來稟報軍務。”
霍去病看向眉頭已經皺成一團的我,含笑道:“躲終究不是辦法。”
我嘆口氣:“你去忙你的正事,我自己再四處走走。”
霍去病明白我是想借此避開和李敢見面,不再勉強,只叮囑了我幾句,轉身和陳安康離去。
避開篝火明亮的光線,藏身於陰暗處隨意而走,一路行去,帳篷漸密,人越發多,粗言穢語的聲浪不絕於耳。前面的帳篷雖也有酩酊大醉和罵天咒地的人,可和此處一比,卻實在是文雅之處了。看來我已經闖入下等兵士的營地。
一堆篝火上正烤着一隻兔子,十幾道視線,餓虎一般地盯着兔子,突然一人按捺不住地伸手去拿,其餘幾人立即開始搶,我還未看清楚怎麼回事,兔子已四分五裂。
各人急急往嘴裏送,一個人大罵道:“你們這幫孫子,還沒熟就搶。”
另一人截道:“有肉吃,你就笑吧!還計較這麼多幹嗎?一個月沒有聞見肉味了,現在就是塊生肉我也能吃下去。”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人一面仔細地舔着骨頭,一面道:“你去做校尉大人的狗吧!我看校尉大人的狗每天都有一塊肉吃。”
眾人又高聲而笑,一人“呸”的一聲吐出口中的骨頭,摸了摸肚子笑着説:“忍一忍,回了長安想吃什麼都行,孃的!老子還要去落玉坊叫個娘們兒好好唱一曲,老子也當一回豪客大爺。”
一旁的人笑嚷:“去落玉坊有什麼勁,只能看不能摸,不如去娼妓坊爽落。天香坊還敢借酒裝瘋佔個小便宜,落玉坊你敢嗎?聽説落玉坊的坊主護短護得厲害,只要姑娘自己不願意,任你是誰都休想,多少王侯公子打落玉坊姑娘的主意都落了空,恨得牙癢癢,偏偏人家背後有娘娘撐腰,只能乾瞪眼。剛拿命換來的榮華富貴,我可不想為個娘們兒就沒命享受。”
眾人笑着點頭,説起哪家娼妓坊的姑娘模樣標緻,摸着如何,話語不堪,不能再聽,我忙悄悄離開。
原來落玉坊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得罪了很多人,我長嘆口氣。真要讓那些王侯公子得到,也不過兩三夜工夫就甩到腦後,可因為得不到,偏偏惦記不休,甚至生恨。
正低頭默思,忽覺得有人盯着我看,抬頭望去,李敢和公孫敖一行人正隨在霍去病身後而行。李敢滿面納悶地仔細打量着我,見到我的正面,一驚後望向霍去病,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嘴邊噙着絲淺笑,有些無可奈何地向我搖搖頭。
公孫敖看李敢停了步子,也看向我,仔細看了幾眼後,方約略認出我,臉帶不信之色看向霍去病,看到霍去病的神情,不信立即化為驚訝。
我轉過臉,匆匆轉入帳篷後,該來的事情果然躲不過。
“睡下了嗎?”霍去病摸黑進了帳篷,輕聲問。
我回道:“沒有。”
他從背後摟住我:“怎麼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發呆?”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説:“公孫敖將軍看到我,似乎不大高興的樣子。”
霍去病道:“他這次出了這麼大的漏子,按律當斬,回朝後,有眾人求情,雖然不會死,但貶為平民肯定是無法避免的。當年若非他,舅父早死在館陶公主手中,舅父一直對他心懷感激,一定會設法幫他再建軍功,讓他再次封侯,可他也肯定高興不起來。再説,就算不高興,關我們何事?我們自己高興就行。”
我靠在他懷裏,掰着指頭笑説道:“我就一個人,可你呢?姨母是皇后,一個姨父是皇帝,另一個姨父是將軍,舅父是大將軍,你的繼父也是朝中重臣,再加上你姨父、舅父的親隨們,我這十個指頭根本不夠算。”
霍去病胳膊上加了把力氣,我嚷痛,他佯怒地説:“讓你再胡思亂想!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別人的話説得順耳不妨聽聽,説得不順耳我才懶得聽。何況,你還有草原上的狼羣,我還怕你一不順心就跑回草原,哪裏敢讓人給你半絲氣受?”
我轉過身子,趴在他的肩頭:“我覺得你對長安城裏的權力之爭也不是很喜歡,我們不如跑掉吧!塞北江南,大漠草原,願意去哪裏就去哪裏,豈不是更好? ”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方緩緩説道:“看來長安城真的傷着了你,以前的你總是一往無前,似乎不管前方是什麼,你都敢爭,都敢面對,現在卻只是想着躲避,連長安都不敢回。”
我心裏愧疚,強笑着説:“大概只是心有些累,我……”
他捂住我嘴:“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用趕着解釋。正如你所説,我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外祖母和母親都是低賤出身,衞家的女子連嫁人都困難,母親、姨母、舅父都是沒有父親的,我也是個私生子。若非姨母,我只怕還頂着私生子的名聲在公主府做賤役,也説不定和舅父年幼時一樣,實在活不下去時,跑到親生父親家牧馬,被當家主母當小畜生一樣使喚,吃得連家中的狗都不如。”
霍去病第一次談及自己的身世,平常的倨傲在這一瞬都蕩然無存,我心中疼惜,緊緊環住他的腰,他笑搖搖頭:“沒有姨母,舅父再有本事只怕也不會有機會一展身手,而沒有姨母和舅父,我再有雄心壯志,也不可能十八歲就領兵出征。這些事情,司馬遷那幫人沒有説錯。玉兒,我自小的夢想雖然在接近但還未實現,再則,太子現在才八歲,年紀還小,根基不穩,雖有舅父,可舅父現在處境尷尬。我從小受惠於家族庇廕,不可能只受不報,等我做完我該做的一切,我一定陪你離開長安。而且陛下的脾性……”他輕嘆口氣:“其實古往今來,真正聰明的臣子只有一個范蠡,於國家危難時出世,收復殘破的山河,盡展大丈夫的志氣,心中的理想實現後,又逍遙於江河湖海間,創造了另一番傳奇的人生,他的一生竟比別人兩輩子都精彩。”
我道:“我明白了。等匈奴再無能力侵犯大漢、你從小的心願實現時再説其他。”
霍去病笑着低頭在我臉頰上親了下:“你這是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我笑哼道:“你若願意把自己比作雞狗的,隨你!不過別拿我比,我可要好端端地做我冰雪姿花月貌的美人。”
他大聲笑起來,我忙去捂他的嘴:“公孫敖和李廣將軍他們的帳篷可就在附近。”
他卻仍舊毫不在意地笑着,我瞪了他一眼,轉身點了燈,開始鋪被褥。霍去病笑看着我忙:“雖説各睡各的,可我有些想你,我們不做那個……就親熱一下。”
我紅着臉啐道:“整日都不知道想些什麼?”
霍去病嘻嘻笑着湊到我身旁,湊在脖間輕嗅,一手恰捂在我胸上,低聲喃喃道:“食、色,性也,不想才不正常。若不是怕你有孕,我實在……嗯……”我身子軟在他懷中,鋪了一半的被褥被我們扯得凌亂不堪。他忽地停住,頭埋在我脖間,僵着身子,只聽到急促的喘氣聲,好一會兒後,粗重的呼吸才慢慢平穩,他抬起頭,笑道:“一回長安立即成婚,否則遲早忍出病來。”
我依偎在他懷中,輕觸着他的眉頭,很是心疼。衞氏一門,從皇后到大將軍都是私生子,他也是個私生子,眾人不敢當着他們的面説什麼,背後卻議論不斷。他雖然現在毫不在乎,可小時候只怕也一再疑惑過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沒有娶母親,為什麼別人都有父親,可他沒有。所以如今再不願自己的孩子將來被人議論,不願意讓孩子未成婚前就出生。
他握住我的手指,湊到唇邊輕吻了下,迅速放開我站起,與我隔着一段距離,凝視着我道:“玉兒,你有時候真是魅惑人心,看到你這般的姿態,我真正明白為什麼會有君王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我無意之舉,卻被他説得好像我刻意挑逗他一樣,我啐了他一聲,立即起身整理被褥,板着臉,再不理會他。
他默默看了會兒我,笑問道:“我看你晚上吃得少,今夜又睡得有些晚,半夜大概會餓,命廚子烤一些羊小腿肉送來? ”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搖搖頭:“不用,倒是有件事情想和你説,我今夜聽到普通軍士説吃不飽呢!言辭間好似校尉高不識養的狗都比他們吃得好,陛下前幾日不是剛送了十幾車食物來犒勞你嗎?如果軍糧不足,反正已經快回長安,那些食物肯定吃不完,不如……”
霍去病笑着俯身幫我把褥子捋平:“起先我們説話時,你提到高祖皇帝手下的韓信、文帝景帝手下的周亞夫,誇他們軍紀嚴明,這些都不錯。韓信手下的士兵被韓信訓練得只知韓信,不知皇帝,周亞夫手下的兵士也是如此,陛下的命令不肯執行,迴文帝説軍中只能以將軍馬首是瞻,把皇帝堵在兵營外。他們都是名貫一時的名將,可他們的下場是什麼?舅父待人寬厚,律己甚嚴,在軍中的風評也很好,很得軍心,可皇上如今對他……”他停下手中動作,搖搖頭未再多語。
我默默坐了會兒,嘆道:“明白了,孫子講得都對,卻漏掉了很重要的一點,沒有教那些將軍打完勝仗後,功勞越來越高時,如何保住自己的腦袋。古往今來,打勝仗的將軍不少,能安身而退的卻沒有幾個。”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笑點點頭:“那些兵丁在軍營裏不敢直接張口唾罵,但暗地裏肯定對我有怨氣,陛下賞賜我十幾車食物,如果我賞賜下去,倒是贏得眾人愛兵如子的稱讚,可我要他們這個稱讚幹嗎?所謂民心這種東西,天下只能皇帝有,特別對我們這種手中握有重兵的人更是大忌。我如果拿了皇帝的賞賜去做人情,日後害的是自己。李廣敢和兵丁共享陛下賞賜,也許是出於本性仁厚,可也因為他根本沒打過幾個勝仗,年紀老大還沒有封侯,職位是我們當中最低的,陛下根本不會忌憚他。你不妨想想,陛下如果知道軍中的兵丁對我交口稱讚,再加上現在本來就對舅父有所忌憚,我還能有機會再領兵出征嗎?”他輕嘆口氣:“所以呀!那十幾車食物就是吃不完爛掉,也只能我自己吃。”
我轉身拿玉石枕:“一路行來,你要求古怪,一會兒命軍士給你建蹴鞠場,一會兒又要大家陪着你去打獵玩樂,‘奢靡浪費’四字用在你身上一點兒都不算過分,我心中還有些納悶呢!不過想着幾場生死大戰,只要你開心,就是想摘星星也無所謂,不料內裏卻這麼多東西。現在想來,就我那點兒自以為是的心思,在長安城橫衝直撞,一半竟然都是運氣。”
霍去病接過玉石枕擺好,微猶豫了下,還是決定直説:“你後來行事還算穩妥,但剛開始時,手段卻過於明目張膽。你最大的運氣就是一到長安就有石舫護着你。如果我沒有猜錯,石舫暗中肯定替你掃清了不少絆腳石,否則在李妍得勢前,你歌舞坊的生意不可能那麼順利。長安城裏哪個商家背後沒有幾個有勢力的權貴?一個態度當時還不明確的公主根本不足以護住你。至於以後,既然你救過我,那即使你做的事情失了些許分寸,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也不會和你計較,我當日急急把一切原委告訴公主,態度明確地表示你和我關係不一般,也就是怕你行事過於心急,手段又太過直白而得罪人,讓公主能護着你。否則你在長安城冒得那麼快,在長安這種勢力交錯的地方根本不正常。”
我正背對着霍去病尋燻球,聞言手不目禁地緊握成拳,忙又趕緊鬆開,笑着回身將燻球掛好,神態輕鬆地説:“原來這樣,我當年還真以為全是憑藉自己的聰明呢! ”
霍去病默默看着我,我心下忐忑,試探地看向他,他忽一搖頭,笑着説:“歇息吧! ”
黑暗中,我睜着雙眼靜靜看着帳篷頂,燻球中的青煙在頭頂絲絲縷縷地氤氲開。回到長安城,肯定會再見他,他仍舊喜歡坐在翠竹旁,看白鴿飛飛落落嗎?
睡在帳篷另一頭的霍去病低聲問:“睡着了嗎? ”
我忙閉上眼睛,倉皇間竟然沒有回答,等覺得自己反應奇怪,想回答時,卻又覺得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更是古怪,遂只能沉默地躺着。
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嘆,霍去病翻了個身,帳篷內又恢復了寧靜。
我站在山坡高處,遙遙望着長安城的方向,明天就要到長安了。
身後的荒草窸窣作響,回頭一望,李敢快步而來,笑向我拱手一禮,我也抱拳回了一禮,有些詫異地問:“霍將軍召集了眾人在玩蹴鞠,你沒有玩嗎? ”
李敢走到我身邊站定,笑道:“怎麼沒有玩?被他踢得灰頭土臉,再踢下去,我今年下半年該喝西北風了,隨意找了個藉口溜出來。都説‘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他怎麼腳風還這麼順?他那一隊的人嘴都要笑歪了,贏得我們其他人快要連喝酒的錢都沒有。”
我沉默地看着遠處沒有答話,李敢問:“你想長安了? ”
我隨意點點頭,李敢凝視着長安的方向,緩緩道:“我倒不想回去,寧願在西北打一輩子的仗。”李敢抿着絲笑,似苦似甜:“明知道永不可能,卻夢裏夢外都是她的身影。不敢説出來,只能一個人在心裏反覆琢磨。時間流逝,一顰一笑、一嗔一怒只越發分明。那個‘李’字,像一粒種子掉進心裏,見不到陽光,不能向外長去發芽開花,就只能向裏去,然後牢牢地生了根。有時候我也困惑,難道是世人常説的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日日惦記嗎?這次打仗時,穿行在幾萬人的匈奴中,在生死瞬間竟然有解脱感,所以……我居然愛上了打仗,以前是為家族榮譽和個人前程而戰,可這次我是享受着那種生死間的全然忘我,其實是忘了她。”
我苦惱地問:“真的會一輩子都忘不掉一個人嗎?努力忘也忘不掉嗎?”
李敢皺了眉頭思索:“我努力想忘記過她嗎?我究竟是想忘記她,還是想記着她? ”
我覺得我們兩個各懷心思,自説自話,甩了甩頭,把腦中紛雜的心思甩掉,笑問道:“你出征前,李……她可曾對你説過什麼?嗯……有沒有提起過我? ”
李敢眼神恍惚,唇邊一個迷離的笑:“有一天我出宮時,恰好撞見她,行禮後,她隨口説了句‘戰場兇險,一切小心’,明知道她只是聽我説要去打匈奴的客套話,可我就是很開心。”
我同情地看着他,李妍只怕是刻意製造了一場偶遇,或者給了他機會讓他去製造一場偶遇:“沒有提到我嗎?”
李敢好像才回過神來,搖搖頭:“沒有提過你,怎麼了? ”
我微笑着説:“沒什麼。”也對,他們見面機會本就少,偶有相逢,沒什麼特殊情況沒有必要談我這個外人。
趙破奴的貼身隨從匆匆跑來,一面行禮一面道:“李大人,霍將軍、高大人和我家大人都找您呢!霍將軍説了:‘你若怕輸,就跟他一隊,他保你把輸的錢都贏回來。’”
李敢哼了兩聲,笑罵道:“讓他幾局,他倒真當我怕了他,走!當年我蹴鞠的名氣可比我射箭的名氣大。”
兵士嘻嘻笑着領路先行,李敢回頭笑問:“你不去看看他蹴鞠嗎?長安城出了名的身姿俊俏風流,和他平時沉默冷淡的模樣截然不同。”
我猶豫了一瞬,搖搖頭:“他們等着你呢!你先去吧!”
回帳篷時,經過蹴鞠場。雖然霍去病下過命令一般士兵不能離隊觀看,可依舊圍了不少人,隔着老遠就聽見下注的聲音、吵架的聲音,一個個揎拳捋袖,全無半點兒儀態。
我笑起來,讓孫子看到這樣的帶兵將軍,搞得軍營像賭場,不知道是否會氣得從地下爬出來。
本想徑直離去,可想着李敢所説的“長安城出了名的身姿俊俏風流”,又實在好奇,忍不住還是靜靜穿梭在人羣中,想揀塊僻靜地方看一看,究竟怎麼個“俊俏風流”法。
剛揀了塊位置,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場上,一個人走到我的身側: “衞大將軍治軍嚴謹,若看到這一切不知道作何感慨。”
我嘆口氣,迴避來回避去,還是撞到了一起:“公孫將軍如果對霍將軍不滿,可以直接告訴他,在我這裏説起不了作用。”
公孫敖笑得眼睛縮在一起:“世人常説‘家有賢妻,無災無禍’,你雖只是去病身邊沒名沒分的女人,可也該……”他還要繼續嘮叨,蹴鞠挾着呼呼的風聲直擊他的腦袋,他忙躍起,一腳踢回場中,再顧不上聒噪。
霍去病金冠束髮,身着束身白衣,上用金線繡着一隻出水四爪游龍。身形修長挺拔,氣度俊逸軒昂,宛如天將,令人一望竟生出塵之感,只是面上的神情卻讓人一見又立即跌回塵世。他嘴邊掛着一絲壞笑,吊兒郎當地看着公孫敖,叫道:“公孫將軍,一時腳誤,見諒!見諒!身法不錯,下場來玩幾局。”公孫敖連連擺手,卻早有好事者來拽公孫敖下場。
霍去病跑到我身旁,等着公孫敖換衣服,低聲笑説:“這局我和李敢合踢,保證讓公孫敖輸得去喝西北風,以後好好琢磨着怎麼籌錢還賬,再無工夫來煩我們。”
李敢跑來與霍去病一拍掌,握着拳搖了下。兩人都笑得不懷好意,望着公孫敖的目光像狼看見一隻肥美的兔子。我開始明白為何兩個看着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竟然要好,看他們這麼默契的樣子,這樣的勾當只怕幹了不少次。
李敢笑説:“好弟妹,幸虧你來,否則去病這小子還不忍心讓公孫將軍下場。”
我臉騰地滾燙,啐道:“你胡説八道什麼?”
李敢攤着雙手,一臉無辜地看着霍去病問:“我説錯了嗎?”
霍去病笑吟吟地搖頭:“沒錯,説得很對。”
我一甩袖子就要走,霍去病忙拉我,看台上的官兵眼光都瞟向我們,我立即站住,抽回衣袖,板着臉説:“玩你的蹴鞠去!別在這裏拉拉扯扯。”霍去病忙退回去站好,李敢指着霍去病哈哈大笑,霍去病冷着臉瞪向他,李敢舉雙手認錯,卻依舊忍不住地笑,霍去病驀然飛起一腳,踢向李敢,李敢好似早有防備,閃身避開,快跑着離開,笑聲卻依舊傳來。
公孫敖換好衣服,比賽正式開始,霍去病回頭向我笑了笑,神色一整,跑向場中。
第一次看蹴鞠,規則全不懂,何為好、何為壞,我也辨別不出來,輸贏更不關心,只盯着霍去病。
他若風之子,身法輕盈靈動,變幻莫測,時而充滿力量,矯健若游龍,時而以柔克剛,翩翩若驚鴻。如雪白衣過處,輕快敏捷如脱兔,灑脱飄逸如處子。宛若一柄絕世利劍,出時雷霆收震怒,罷時江海凝清光,吞吐間無人能擋。他姿態閒適,瀟灑隨意,白衣未染寸塵,對手卻已血濺四方。
金色陽光下,他的身姿美得觸目驚心。四周雷鳴般的喝彩聲、助威聲,一切都在我耳中消失,我的世界一片沉靜。萬籟俱寂中只有他風中飛翔的身姿。在這一瞬,我知道,終我一生,我永遠不會忘記今日所見,即使髮絲盡白、眼睛昏花,我依舊能細緻描繪出他的每一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