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夏天。何如在西安的堂哥給她來了一封信,說她的父親上個月住院了,診斷出來的結果是因長期酗酒患了肝癌,已經到了晚期,現在正在病床上痛苦地煎熬著。她父親流著淚說想見她最後一面。
何如讀了信後猶豫了。她到美國後,差不多已經將她的那個酒鬼父親給忘記了。她當初之所以堅定地選擇出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擺脫從前家庭的陰影和母親的去世留下的心理創傷。她已經快有十二年時間沒見過她的那個終日酒氣熏天,脾氣暴躁,經常出口傷人的父親了,她甚至很難勾畫得出她父親的長相。她父親有時喝多了酒跟她母親吵架,動不動就罵何如是野種,每次都把她們母女倆氣得哭起來。
隨著年齡的長大,何如在同學中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了。她對四周的人和事的反應,比同齡人要敏感的多。
但是,她那善良的母親在彌留之際,還是給她留下了話,說她父母當年曾經相愛過,她的確是她的父親親生的女兒,要何如今後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照顧她的父親。然而沒想到何如在確定了自己出生的真相後,反而對她的父親更加怨恨了。十二年過去,她沒有給她父親打過一次電話,寫過一封信,更沒有回過一次家。
母親去世後,她的生活中已經不存在家的概念了。
何如拿著她堂哥的信,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不回去。因為在她的心目中,她早就當她的父親已經死了,而她跟她的父親見過的最後一面,就是在她母親的葬禮上。
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她的父親掉了眼淚,但是她沒跟他說一句話,第二天就離開西安回學校了。
何如給她的堂哥打了個電話,說她工作忙,回不去,要她的堂哥幫著給料理一下後事。
她的堂哥也知道他們家的往事,只是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何如說她馬上就給堂哥他們匯回去八千美元。支票寄出去後,何如有兩天時間心裡隱約感到有些不安。她的不安不是因為親生父親即將去世,她卻狠心地不想跟他見上最後一面。而是覺得自己對不起母親在臨終時說過的話。
不過,幾天後她就把這事給淡忘了。她不想讓好不容易才擺脫開的陰影,再次縈繞在自己的心裡。
幾天後,劉東起從達拉斯回來,何如在那家川菜館吃中飯時碰到了他。她謝過了劉東起送的野罌粟花,劉東起笑著說:“你要是早幾天請我參加你的生日Party,我就會把去達拉斯弄材料的事推給別人去幹了。真是不夠朋友。”
何如笑說:“你不是早就從白果那裡得知我的生日了嗎?”劉東起笑說:“要是你不請我,那我自己找上門去,不就成了沒安好心了?!”
何如本來想跟他開個玩笑說,你不早就沒安好心了嗎?話到嘴邊又滑了回去,她改口說:“其實我生日那天根本就沒開Party,只是想一個人過的,所以誰也沒有邀請,不過你送了花來,我還是很高興的。後來白果來了,我門聊了一晚上。”
劉東起說:“我送花,是感謝你上次陪我過了一個令人難忘的生日!當然,我也希望在你三十歲生日之後,我們兩人都有一個新的起點!”
何如心裡明白他說的“新的起點”的含義是什麼,便笑了笑,不再說什麼,埋頭吃飯。
劉東起問何如說:“這個週末你有什麼安排沒有?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玩。”
何如笑說:“我的興趣愛好不是很多,不過要說到玩,那你算是找對人了。要不我們約上白果和江谷,一起去Hiking爬山怎麼樣?”
劉東起原先是設想單獨跟何如一起去海邊釣魚散心,或者兩人一起去打打網球什麼的,沒想到何如把白果和江谷也給扯上了,他只好笑說:“爬山就爬山,就怕你到時候回來,累得要在床上躺上幾天。”
何如說:“我生日時你送的那一束金罌粟,是加州的州花。我十分喜歡。要不周末我就帶你們到Palmdale的羚羊谷去,那裡是著名的罌粟花谷,景色十分迷人!”
劉東起笑說:“那真是太好了!我也開始喜歡罌粟花那淡淡的清香了。”
江谷是個不太好動的人,他跟白果同居之後,似乎患了週末過敏症。一到週末,白果不是要拉他去逛商場,就是四處去玩,這對於像他這樣性格的人來說,簡直就是要了他半條命。白果要他週末和劉東起他們一起去Hiking,他照例藉口要做實驗,就將爬山的事給推辭了。白果免不了又數落了他一通。
江谷一直睡到十二點,才懶洋洋地下了碗麵條吃了,去了實驗室。吳笑天早已在那裡了。自從上次Stacy快嘴把江谷的心裡話倒給吳笑天之後,江谷心裡有些不自在,兩人見面時說的話也就少了。前幾天PNAS回了信,說已經定下要發吳笑天作為第一作者的那篇Paper,只是需要小做改動,補充些Data。
吳笑天終於鬆了口氣。
但是江谷心裡卻不服氣,他的名字被放在了第二位,那是個無關緊要的位置。他一直認為吳笑天是受到了許梅的特別關照,才會這麼快就出成果的。因此見了吳笑天就愛理不理的。
週末那天,劉東起和何如,白果三人,開了他的那部JAGUAR新車子,沿著405號高速公路,向北方向開了一個多小時,然後轉到14號州公路,不久後就來到了莫哈維沙漠的羚羊谷。
此時,春天的豔陽灑照著廣袤的沙漠,無垠的藍天下,是似乎漫無邊際的金黃色的罌粟花。劉東起望著遠處的天空說:“這裡的天空看上去湛藍潔淨,不像LA,灰濛濛的一片。”
何如笑著說:“這裡的空氣特別的清新。我每年春天的時候,都要到這裡來一趟。每次來的感覺都不一樣!”
白果笑著說:“今年你跟我們一起來,感覺可能要更不一樣了!”何如不作聲了。
劉東起回過頭來看了她們一下,笑著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花!真是美不勝收!”
三人把車開進谷園前的停車場,然後背了飲料等進了山谷,找了處登山步道就上山了。路兩邊長著短葉絲蘭樹和杜松,那些絲蘭樹的樹枝上綻開著許多白色的花朵,映襯著滿地橙黃的野罌粟,相當醉人。
剛開始上山的四百多碼,何如和白果兩人還可以跟得上人高馬大的劉東起,後來慢慢地她們就和他拉開了距離。
劉東起每爬上幾十碼,都要停下來等著她們倆。何如氣喘吁吁地喊道:“喂,你這是Hiking呢還是Running?!”
劉東起笑道:“我這已經是在照顧你們的體力了。”
何如和白果毫不容易才爬到了半山谷,兩人臉色紅撲撲的,身上都溼透了。何如彎著腰大口大口喘著氣,白果一仰身就躺在草地上。劉東起忙跟她說:“累了的時候千萬不能躺下,不然過會你就更不來勁了。看你們這樣子,年輕時肯定缺乏鍛鍊。”
何如聽到“年輕時”一詞時,心裡頓時“咯噔”一下。照劉東起的意思,自己現在已經是不年輕了。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剛剛過了三十歲生日,雖然她本人不把這年齡當回事,但在別人的潛意識裡,自己的確是和以前不同了。
劉東起發現何如正發怔著,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忙岔開話說:“要不咱們還是下山去吧,就在谷地裡溜達溜達,那裡空氣也不錯,又貼近罌粟花,景緻可能更適宜你們。”
何如直起腰說:“不行,今天我說什麼也要爬到山頂!以前我每次都只到過半山坡的,還沒有真正瞭望過谷地的全景呢!”
劉東起看著白果,白果直著眼睛說:“沒想到登山會這麼累人,真是活受罪!我不想爬了,我就在這裡待著,等你們下來。”
劉東起跟何如一前一後地又爬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山頂。
兩人俯瞰著一片片山谷,只見漫山遍野的金橙色的野罌粟,在微風中輕輕招搖著,炫目耀眼,整個大地像是鋪上了一層柔軟的金絲地氈。
劉東起猛吸了一口氣,說:“這個景色讓我想起了愛·倫坡的《惡之花》。”
何如笑著說:“加州的野罌粟,跟我們通常印象中的罌粟花不同,它是一種野花。你看它們沒有莖,花朵幾乎是貼著地面開放的。它們的生命力特別強,不像一般花朵那麼脆弱。”
劉東起笑著對何如說:“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每年都要到這谷地來了。這裡的美麗,是用語言表達不出來的!感覺就像迷醉了一般!”
何如笑著說:“我每次望著那一片片的橙黃色,真有一種心靈被洗滌過的感覺!”
兩人在一顆絲蘭樹下坐了下來。劉東起對何如說:“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好強。”
何如抹著臉上的汗水,沉重地吸了口氣,笑著說:“我從小就是這種脾性。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另外,你想想,我捨得這麼美麗的景色嗎?!”
兩人在山上坐了半個多小時,想到白果還在半山腰下,就下山去了。沒想到下山的路也不好走,劉東起擔心何如滑倒,他就在前面走著。
在經過一塊陡斜的大岩石時,他先跳了下去,然後伸上手去,要去扶住何如的手。何如揮揮手說:“沒事的,我自己可以爬得下去。”
她背過身子,雙手扶著岩石,慢慢地往下退。離下面坡地只有三碼時,她的右腳突然踩了個空,身子一歪,整個人跌了下來,劉東起想去扶她時,已經來不及了。何如左腳著地,閃了一下,身子倒在了地上,隨即就要向坡下滾去。
劉東起一急,想都沒想就撲了過去,抓住何如的手臂,但是他的右胸脯卻因為用勁太大,重重地撞在一塊小岩石上。他突然間只覺得胸口一陣悶疼,但他還是忍住疼痛,費勁地將何如拉了起來。
何如摔得倒不是很重,只是左腳跟撞到地上時,有點發麻。她坐了下來,脫下旅遊鞋,捏弄著左腳踵,不好意思地對劉東起說:“多謝你拉了我一把,不然這時候我怕是已經滾到白果那裡去了。”
劉東起吃力地笑了笑。何如穿上鞋子說:“好了,我沒事了,咱們快下山去吧,白果肯定等急了。”
劉東起正要站起來,突然右胸口就象針扎一樣的疼了一下,他痛苦地悶哼一聲。何如這才發現他有點不對勁。她慌忙問劉東起:“你是不是受傷了?”
劉東起笑著說:“沒事的,回去搓弄搓弄就好了。”他吃力地用左手撐著站起來,拍了拍手說:“走吧。”
下山的時候,何如不好意思地說:“都怪我任性,剛才要是我讓你扶我一把,就不會發生這事了。”
劉東起左手按著右胸口,直說沒事沒事。兩人經過白果剛才躺過的地方時,發現她早已下山去了。
白果一見到他們就喊道:“你們怎麼搞的?我一個人在這已經等了快一個鐘頭了。有三輛車子經過時,車主人還停下來問我要不要幫忙。我以為你們玩得高興,不想下山了呢!”
何如把剛才遇險的事對她說了一下。白果急忙說:“那我們得趕緊送劉東起上Emergency去檢查一下,做一個X-Ray。”
她要劉東起把鑰匙給她,她來開車。
劉東起本來還想逞強,但他扭著身子鑽進車座,右手一搭在方向盤上時,右胸口就像針刺的一樣,於是只好跟何如一起坐到後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