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瑞獨自一人回到自習室,盛淮南抬起頭,兩個人目光相接,面無表情地對看了許久。張明瑞朝洛枳清空的座位望了一眼,什麼都沒有問,低下頭繼續翻書,拿起筆在演算紙上塗塗畫畫。
盛淮南也沒有問許日清去了哪裡。
剛剛洛枳沉睡的時候,盛淮南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對面的許日清把一張字條塞給了張明瑞,張明瑞展開瞄了一眼,揉成一團,點點頭。
於是這兩個人就一同走出了自習室。許日清的表情再明顯不過,明顯得就像張明瑞對洛枳的戲弄和關心。盛淮南知道這兩個人一定是出門去攤牌了。
張明瑞平時總是嘻嘻哈哈很憨厚的樣子,可是盛淮南一直都知道他實際上是個清醒而有決斷的男生。他們都明白,該殘酷的時候只能殘酷,哪怕傷了面子留下裂痕。
然而同樣信奉干脆簡單的他自己,現在明明就是在做一件極其不乾脆的事情。他就像得了一種怠惰的病,只會愚蠢地拖,彷彿水落石出是靠時間拖出來的,他只要站在旁邊看就可以了。
只是沒有考慮到,水落石出,還有個同義詞叫做滄海桑田。
再見了,皇帝陛下。
他的猶疑,讓時間把她隱藏的銳利和驕傲打磨地如此耀眼,幾乎傷到他。
陽光漸漸暗淡下去,太陽重新被雲層遮擋住,盛淮南發現書上所有的字都連不成句,顛來倒去不知所云。明明幾分鐘前背過的那一大段,現在看起來如此陌生。
他抬起手,用食指輕輕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個吻,比他自己的觸碰都要輕,卻又重得讓他心裡鈍痛。有句話梗在喉嚨裡,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門後他也沒能說出口。
最最簡單的一句話。
“發什麼呆呢?”張明瑞小聲問了好幾遍,才喚醒了他。他大義凜然地把淺綠色的馬原教材合上,問張明瑞:
“咱們院以前有人掛掉這科嗎?”
“沒聽說。幹什麼,你想被載入史冊?”
“不看了,看不進去。”
“你瘋了吧?明天就考了。”
“可能是吧。”他笑。
盛淮南收好書包,站起身離開,經過張明瑞身邊的時候,聽到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其實有時候你這種樣子真是挺欠揍的。”
他愕然,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調侃他打定主意裸考馬原這件事,不過低下頭看到張明瑞不苟言笑的側臉,立刻領悟。
“彼此彼此嘛。”他發現自己的臉頰也是僵的。
坐電梯到理科樓頂層,然後從最角落的側樓梯上去,就能爬上全校最高的天台。
他一直都很喜歡站在高處,空曠無人的高處。忘了是在哪裡聽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生來萬眾矚目,有些人生來不甘寂寞。如果天性不甘寂寞的那個人恰巧擁有萬眾矚目的命運,那自然是兩全其美。”
盛淮南自知是不甘寂寞的。
只是他所謂的不寂寞,並不是指熱鬧的朋友圈——站在最高的地方,看著下面庸庸碌碌來來往往的人潮湧動車水馬龍,就能給他一種既充實又完滿的快樂——當然,一定要用俯視的姿態。
他害怕所謂的親密無間。倒不是擔心自己的缺點暴露無遺而遭到他人的遺棄——確切地說,只是在他們靠近之前,他就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過高的期望。
不是害怕自己的不完美被發現。只是不希望他們失望。
這細微的差別是不是勉強稱得上是善良?盛淮南不常胡思亂想,可是一旦思維出軌,就天馬行空再也拉扯不回來。
天台的鐵門是半掩著的。他忽然有一點不明不白的期待。
是……洛枳來這裡了嗎?
他曾經帶著洛枳來過這裡。他們唯一一次稱得上是約會的遊玩,後海西單王府井,究竟走過那些地方他已經有些記不清楚,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一路上說過的很多話,像被小刀淺淺刻在了記憶的幕牆上。
她說起的故事,傾訴的困惑,隱藏著的囂張和驕傲,低頭時候溫柔的期待和羞澀。
送她回宿舍前,他突發奇想,說,有一個我常常會去的地方,要不要一起來看看?
這個天台彷彿是他的秘密基地。高中學校裡有個常年不開放的圖書館,其實也有方法從外面爬上那個不高的天台,他有時候逃了晚自習就爬上去吹風,誰都不知道,包括葉展顏。
其實早就已經很喜歡洛枳了吧——就是那種喜歡,讓人變得想要陳述表白自己的一切,又想分享自己的所有秘密。
或者說,只是期待她誇讚一句,這裡真好。
也是那天,他含含糊糊地說起自己格外喜歡站在高處看下面的人,洛枳背靠商業區繁華絢爛的夜景,目光投向學校北側零星的渺遠燈光,許久才慢吞吞地說,我也是,只不過我以前是被迫的。
她喃喃地說了一大堆話,好像在和深處的自我對話,半晌才醒過來似的,不好意思地眯眼睛笑,問:“你呢?應該不是被拒絕的局外人吧?你是有選擇的權利的。”
最後那句話說得如此肯定,彷彿已經認識他多年,瞭解至深。
盛淮南目光放空,沉默良久,身邊的女孩慌忙道歉,說自己冒昧了。可是她不知道,低頭說對不起的時候,正是他突然很想擁抱她的時候——手都抬了一半。
她面對他的時候,有時候會格外地小心翼翼。她的謹慎小心和他自己的猶疑驕傲,常常聯手扼殺了擁抱的機會。
就像四年前,她的拘謹戒備與他的吞吞吐吐,一個時間差,就錯過了整個窗臺的風景。
記憶奔湧出來,盛淮南觸在門把手上的食指冰涼。是你嗎?
凝神一聽,竟然有人在說話。
“都別說了,明天還要考試,好好複習吧,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了。”
“沒心思複習,你今天把話說清楚。”
“有什麼可說的。你還不明白?就是你這種看不清眉高眼低死纏爛打的人才讓她壓力這麼大的,你還沒完了是不是?!”
竟然是三人行的攤牌。他聽了一會兒,一個顯然是佔了先機的男生趾高氣昂,另一個則咬定了“過去”二字不鬆口,更有趣的是,夾在中間的女生硬是不肯給一句痛快爽利的結論,一直說著模稜兩可的話安撫雙方,反而越鬧越僵。
他慢慢踱下樓梯,苦笑著,思緒回到了兩年前。
那一刻,葉展顏坐在體育場高高的看臺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六班的一個他現在已經想不起來樣貌的男生滿臉淚痕,好像瓊瑤劇裡的馬景濤一樣大吼,吼叫的內容他已經都記不清。他側過頭去看葉展顏,葉展顏雖然沒有笑容,嘴角仍然可疑地上揚,眼睛微微眯起來,危險而誘惑,也有一絲壓抑著的張揚和喜悅——那個表情和他所以為的葉展顏大不相同。
如今回想起那個爭風吃醋的場景,盛淮南不由得難堪地笑出來,那麼幼稚。可他當時竟然認真地壓抑著自己心底那種無聊的情緒,鄭重而禮貌地對著咆哮的男生說:“作為她的男朋友,我請你不要騷擾展顏。”
後來怎麼收場的他已經記不清,總之他刻意保持的優雅和冷靜似乎沒有多久就淪陷於對方口齒不清的糾纏中。最後他有些疲憊地呆站在那兒,葉展顏不知什麼時候從看臺上下來,從背後抱住他——他仍然清晰地記得她微涼的懷抱,和一句很輕很輕地:“你是真的愛我的吧?”
原來愛情,是要考資格證的。人需要各種各樣的形式來證明自己,那些過後冷靜下來會覺得愚不可及的各種折騰,在當時的情緒中卻是一種重要的過程。就好像沒有噴火龍的阻隔,騎士和公主的愛情就不會圓滿。
年輕真好。盛淮南加深了笑容,門後的爭論在他耳朵裡,交織成了小孩子們自以為是的歡樂鬧劇。
他剛下了兩層樓,突然從上面衝下來一個男生,在樓梯間和他擦身而過,一個女生追下來,另一個男生喊著女生的名字緊隨其後。盛淮南詫異地想,何必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畢竟打頭陣的那個淚流滿面怒氣衝衝的男生還是選擇了走樓梯而不是直接往下跳——只要還活著,沒什麼大不了。
他折回去,爬上樓梯,重新推開了天台的門。
北京冬天荒涼的風吹亂了他的頭髮。這個城市披著灰色的水泥外套,灰黑色的殘雪讓它看起來更狼狽。今天路上的行人很少。
盛淮南閉上眼睛,有些想不起來洛枳的樣子。
他曾經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即使並不確定背後真實的想法,但情緒本身的顏色,他還是可以分辨得清楚的。
這種辨識能力並不是出於對洛枳情有獨鍾。這種能力,一直是他的習慣,甚至是得意的把戲。
他從小就喜歡叼著一盒牛奶坐在機關大院的花壇邊上默默地觀察來來往往的人。到家中拜訪的叔叔阿姨坐在客廳裡開始正色對父親說明來意的時候,他就抱著皮球站在無人注意的地方,靜靜地看。
這麼多年,他儘管無法記住那些謹小慎微、謙卑禮貌的面孔的主人都是誰,說了什麼,可是暗潮洶湧的話裡有話,平和的眉眼,誇張的假笑與捧場的面具下那可能的扭曲表情,逐漸填滿了他乏味的成長。
這種默默的窺視,就像一種兒童不宜的遊戲。
機關大院裡,錯綜複雜的利益交纏,就這麼擠在一起,是需要這樣一張謹小慎微的臉吧?包括他父親。
拿這樣的經驗去看身邊同學那小小的心計和虛榮心,實在是輕而易舉。儘管少女千迴百轉的心思他無法有切身體會,然而一旦發現苗頭,立刻微笑著用最溫和的眉眼來一邊斷絕她們的夢想一邊儘可能降低傷害,耍這種把戲他還是有一定能力的。
洛枳曾經對他說,盛淮南,你太自以為是了。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猜錯啊。
他似乎又看到她俯下身吻他,動作輕緩從容,卻好像隔著一層濃重的白霧,什麼都看不清。再也看不清。
再見,自以為是的皇帝陛下。
他早就該知道。從來就沒有人活該讓他俯視。
背後的門吱呀一響。盛淮南的心彷彿被看不見的手瞬間攥緊,他猛地回過頭。
一個紫色羽絨服的微胖身影閃現在門邊,額前幾綹稀疏的劉海,遮不住她驚呆的神情。
是鄭文瑞。
盛淮南平靜下來,笑笑對她說:“是你啊。好久不見。”
的確好久不見。最後一次見到她,應該是接近兩個月前,北京最後的一場秋雨。
洛枳的藏在粉紅色hello kitty雨衣下的身體微微顫抖,泛白的嘴唇動了動,對他說,“可是爸爸再也不能給我買雨衣了。爸爸死了。”
雨簾遮不住她的視線。
盛淮南站在雨中很久,他把傘壓低,安靜地聽著雨點打在傘布上面的聲音。恐懼襲來爬滿後背,明明被試探的是她,結果反而像是自己的一切都攤開在了溼冷的空氣中,無法掩飾。
那一刻的心痛讓他忽然有種衝動,想要立刻打電話把她叫出來,他會問清楚的。他打開手機,卻看到兩條未讀信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收到的,他一直沒有看。
就在這時候聽到了腳步聲。他在抬眼的時候看見了鄭文瑞,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後,打著紅色雨傘站在雨幕中,滿臉淚水。
“我給你發短信,為什麼不回?”她的聲音有些淒厲。
他慌忙低頭看手機,原來那兩條信息都是她的。
“你在哪兒?沒有被雨困住吧?”
“你在哪兒,沒有被雨困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