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展顏穿著一件玫紅色的羊絨大衣,下面一雙長及膝蓋的深灰色軟口靴,洛枳拾起硬幣抬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雙靴子。她剪掉了長髮,現在的髮型很像Hebe的Bobo頭,比高中更漂亮了。
真好看,靴子哪兒買的?
洛枳發現自己真是正常,正常到滿腦子都是正常女生對於正常著裝的正常好奇,一股腦冒出來。可是放到她身上,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
“洛枳?真是巧啊!”葉展顏的笑容和洛枳很相似——過分燦爛。燦爛的背後掩飾著什麼,也許本人也不清楚。
洛枳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知道對方的謊言背後究竟有什麼故事。
“我和爸爸來北京過新年。之後我要留在北京學一年的法語,學校會派我去法國讀兩年書再回來。2+2的項目。之後的一年我們就能經常見面了,哪天出來一起逛街吧,我想死你了,好久沒有一起逛街了!”
葉展顏甜甜地笑著,仍然隨和可親,只是不似高中說話那樣恣意張揚,也沒有了霸氣的口頭禪三字經,收斂得頗有幾分淑女氣質。洛枳一直對語言很敏感,她像個動物一樣本能地從葉展顏熱情的寒暄中感覺到了危險。
其實她早就應該注意的,那個夏天高中同學聚會中眯起眼睛的古怪葉展顏,曾經早早放出過信號。
“我們……什麼時候一起逛過街?”洛枳不再笑,歪起腦袋,認真地問。
葉展顏肩膀微微向後一張,嘴唇動了動剛想講話,突然背後傳來跑步的聲音。
“洛枳洛枳!”
洛枳仍然覺得神奇,她和葉展顏僅有的兩次無法繼續下去的對話總有別人來救場。洛陽從橙色的牌子下跑過來,“老遠就看見你了,打你手機又關機,我和你嫂子急壞了,以為你路上出什麼事兒了……”
洛陽跑到他們身邊的時候,打量了一下,對盛淮南和葉展顏點點頭,然後接過洛枳的包說,“還真沉,你把它帶過來了吧。”
“當然。”她朝洛陽笑笑,意外地看到葉展顏驚訝地瞪大眼睛。
“你是……”
葉展顏喃喃自語,洛陽疑惑地歪頭看她,“我們認識嗎?洛枳,你同學?”
“高中同學,”她指了指葉展顏,又轉向盛淮南,“和她的男朋友。”
她只有在介紹盛淮南的時候才看了他一眼——盛淮南低著頭,眼睛偏向行道樹的樹根,裝飾燈的銀色燈光打在側面,有種不真實的憂鬱。
她不敢看他。
“外面怪冷的,趕緊進去吧。新年快樂,我們先走了。”洛陽朝對面的這對小情侶笑笑,他雖然不知道這種場面是怎麼回事,人也遲鈍,但是自己妹妹臉上的假笑他還是能分辨得出來的。
洛陽的手很暖和,洛枳被他拉著,冰涼的手心裡面還緊緊攥著那枚一元硬幣。
“再見。”洛枳朝他們兩個擺擺手。盛淮南看向她的目光中流動著不明的情緒,而葉展顏則大方地笑出來,“你覺得我們真的不熟?”
一定要糾纏嗎?洛枳抿嘴笑了一下,感覺到洛陽捏著她的手緊了緊,側過頭看到哥哥皺了眉。她乏力的心忽然被注入了暖流。
很多時候人不應該奢求什麼知己,有一個親密的人就夠了。你的知己隨時可能站到你的對面去,而親人才會牽牢手站在你的身邊。他也許不懂得你在糾結什麼,然而你作出的所有決定,哪怕第二天就推翻,他也會支持你,也會抱抱你,說,看,又犯傻了吧?
“我自然和你不熟,”洛枳回過頭,緩慢卻肯定地說,“我也不會和你這種人做朋友。你沒必要維持什麼表面的和平,你要撒謊要演戲,就專業一點——面對陰險地拆散了你和親愛男朋友的女生,你還笑嘻嘻地說要一起逛街?葉展顏,你心虛什麼?”
洛說著說著卻走神了,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葉展顏的著裝打扮雖然和高中大不相同,然而那張臉,還是輕易地將她從寒冷的北京街頭帶回到了那個北方小城的高中裡。
她之前一直拒絕正視盛淮南前一天晚上所說的一切,此刻突然頭腦中一派清明。伏線千里,冥冥中被她揪住了那根線頭。
是的,葉展顏,我們的確不熟,不過也許你的確不這麼認為。
“葉展顏——”對面兩個人同時專注地看向自己,洛枳卻笑起來,笑到眼睛眯成月牙,弧度大到漸漸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對璧人。
“你……能不能把我的日記本還給我?”
“什麼?”
“我高考前不小心弄丟的日記本,請你還給我。你,或者丁水靖。”
她好像已經撐不下去了,忽然間意識到的這個事實讓她疼得心口翻騰,最最私密的事情,卻要當著三個人的面說出來,她撂下話轉身就走,根本不敢看背後的兩個人究竟是什麼表情。
她還有很多話想要說,她答應了三輪車大叔不可以那麼慫,要有霸氣,要解釋清楚——可她終究不是鬥士,看見兩個人並肩而立,所有累積的情緒和心思悉數洩盡。姿態難看,贏了口水仗又有什麼用?
那本日記裡的每一個字,都是尊嚴的底線。
視若珍寶,小心翼翼保護的感情,落在了旁人手裡,反過來深深地紮了她一刀。
洛陽牽著她沉默地走了一段,不知道是否應該問問她剛才是怎麼回事,然而洛枳卻很快就像沒事了一般,笑嘻嘻地抬起頭指著店門口的橘紅色招牌說,“你知道嗎,我是擲硬幣找到這裡的。”
洛陽最終還是嚥下了所有的疑問,“又不戴手套!”他只能埋怨一句。
葉展顏也不戴手套,洛枳想,所以人家把手伸進盛淮南的口袋裡取暖。那是當時她抬頭,除了葉展顏漂亮的靴子之外看到的第二個小細節。
她曾經在日記本中執拗地只描畫盛淮南一個人的身影,那些字句卻落在了另一個人手中,多年來自欺欺人的無視,此刻終於還是把兩個人牽手的樣子刻進了眼底。
洛枳木木地看著洛陽阻住她的去路,“到門口了,怎麼不進去?”
他伸出手,粗糙的拇指揩去她臉上冰涼的眼淚,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哭。
“挨欺負了?”洛陽皺眉頭關切地看著她,微微彎著腰,左手揉著她的頭髮。
她只是流眼淚,本來一點要哭的感覺都沒有,聽到這句話,卻一頭扎進她哥哥的懷裡,漾開了哭腔。
哇哇哇,像個六歲的孩子。
“不哭啊,咱們不哭,你哥明天就到建材市場僱幾個兄弟,拿麻袋把他們套住,吊起來打……”
她被逗笑了一下,然後反而哭得更慘,揪著洛陽風衣的前襟,哽咽得無法呼吸,憋紅了臉,暢快而狼狽,好像除了哭,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她能做的了。
到底還是這樣了。
最後也只是這樣了。
她半天才止住了哭泣,擦眼淚擤鼻涕,整理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做出神采奕奕的樣子問洛陽,看不出來吧?
洛陽苦笑著點點頭,嗯,看不出來。
洛枳點點頭,最後回過頭去看那個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心裡竟然一點都不疼了,好像那根神經被折騰得太疲乏,終於繃斷了。
終於死了。
三輪大叔對不起啊,你說的都對。
誤會根本阻止不了愛情,謊言也不能。
可是我忘了跟你說,我對你撒了謊,原來我跟你講的是別人的故事。
都是別人的愛情。
“走吧,進去吧。”洛陽拍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