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大哥!”大喊了出來。
猛地從夢中驚醒,蒼蒼伸手向前方像要抓到什麼,這才驚覺自己是在馬背上,連忙扯住馬鞍,才沒有從馬背上一個倒栽蔥摔下去。
睜開眼睛,正是烈日當空的正午,沉悶光禿的官道依舊在眼前無限的延伸。
無視於身旁黑衣的年輕人戲謔嘲笑的目光,蒼蒼揉揉眼睛,心情低落下來。
剛才迷糊打盹的夢中,她夢到了多日沒有音訊的那個人。
距離他無聲無息的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似乎已經過了很多天。
白天裡常常會想到他微笑的樣子,清醇的嗓音,這還是第一次,在夢裡夢到他。
夢中他依然像是原來那樣,溫和的向她笑,只是笑容後的臉色,蒼白的就像那個做噩夢的晚上,她在院子中看到的樣子。
她高興的想去叫他,他的臉卻一點點的變淡,白雲一樣不著痕跡的化去,消散在眼前。
再也見不到他會是怎麼樣的呢?
蒼蒼不敢去想,她只是耷拉下腦袋,手指無意識的,一下下的摳牛皮縫製的結實馬鞍。
那個人只怕不知道吧,離開他之後的日子,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被用來想念和他在一起的時光。
胸口脹脹澀澀的,蒼蒼飛快抬手,在眼角的什麼東西滑下來之前,迅速抹去。
“真沒骨氣,”她小聲嘟囔,“沒骨氣透了……”
注意到這邊,轉頭過來的黑衣年輕人看到她這麼孩子氣的動作,微愣了一下後,接著在嘴角挑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微笑。沒有任何嘲弄和諷刺的笑容,掛在他冷峭的嘴角,意外的透著溫柔。
“我們改道去蘇州。”淡淡的把這句話提前說了出來,他忍不住對自己皺了眉——怎麼會想到要來安慰她?明明她不可能知道那個人也會去蘇州。
身旁果然傳來一聲懨懨無力的“嗯……”,那個小姑娘繼續耷著腦袋,不知道聽清他在說什麼了沒有。
略帶好笑的搖搖頭,黑衣的年輕人一揚馬鞭,準確地打在蒼蒼的坐騎上:“要趕路了!”
駿馬猛地加速跑了出去,連帶著被突然加速驚動的蒼蒼,一串得大呼小叫。
徐來從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現在趕著一輛馬車,亡命之徒一樣狂奔在官道上。
又給馬加了一鞭子,他還抽空回頭看了一眼車廂,問了句:“醒了?”
淡淡應著輕咳了一聲,車廂裡的蕭煥狐裘半掩散著頭髮,微眯著眼撐住頭,半靠在車裡的小几上,膝蓋上還放著一個紫金的手爐。
暗暗哀嘆自己什麼時候淪落成了車伕兼保鏢,徐來還是很老媽子地又說了句:“前面有個驛站,我們今晚就住宿在那裡。”
點點頭,吃藥後睡了一下午,蕭煥原本因為睡意朦朧而顯得有些淡漠的臉上,才總算掛上了平日的那種溫和笑意,看著徐來:“徐兄你也累了吧,換我趕車?”
他不說倒還罷了,一說徐來的頸肩腰腿全都痠疼了起來,咬了咬牙,嘴上還硬撐著:“得了,你別再給我發病嚇人就行了!”
笑了笑,蕭煥也並沒有堅持,只是拿掉膝上的手爐,移到鄰近車門的地方閒適坐下,看著車外的風景,笑笑說:“好天氣啊。”
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秋風和爽的原野,遠山近樹,天際的落日旁數朵通紅的火燒雲,一身疲累的徐來也忍不住跟著感嘆:“真是好天氣。”
這距離他們匆匆逃離武昌城,已經過去幾天了。
當聽到又有一批殺手氣勢洶洶地來追殺他們,徐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此地不宜久留!
二話不說跑到馬市上買了兩匹快馬,馬匹到手後考慮片刻,又折回去把馬換成了一輛馬車。
等他慌慌張張趕著馬車回到客棧,想蕭煥正吃了隨身帶的藥丸睡得昏沉。被徐來半抱著的塞上馬車,他居然還清醒過來一瞬,對徐來說了句:“麻煩你了,徐兄。”
當初徐來還詫異他客氣幹什麼,後來幾天下來,總算才明白那句“麻煩了”的意思。
此後一路,不管是趕路打尖,還是抵禦追敵,蕭煥一概不管不問。任憑徐來在馬車外和殺手打得昏天暗地,蕭煥也只四平八穩的在馬車裡,連車簾子都不掀一下。
有次徐來幾乎是拼了老命,才把那幾個難纏的高手製服,氣喘吁吁的回過頭來,卻看到蕭煥負了手站在馬車下,向他微微笑了笑,一派悠閒:“徐兄,方才那個人出驚雷掌的時候,如果你用一招疏影橫斜,早就贏他了。”
氣得徐來當場就打了個跌。
夕陽正好,蕭煥突然向徐來笑了起來,微眯的深瞳裡有依稀的暖意,伸手指向前方:“徐兄,驛站到了。”
前方的路上,亮起燈火的驛站外,飄著一角酒幡。
早就在喉頭翻滾的酒蟲立刻鑽出來,蠢蠢欲動,徐來連連催馬,剛到驛站門口,不等馬車停穩,就跳下來,馬鞭甩手丟給迎上來的小二:“兩間上房!把爺的馬餵飽了!”
好笑的看著他,蕭煥也拉好玄狐大氅,跳下馬車,兩個人並肩走向已經聚集了不少旅客的客棧。
客棧門口,徐來卻突然頓住了腳步,蕭煥也在同時停下來,面前的白牆上,無比醒目的貼著兩行紅墨水寫就的大字:
中原武林,俱是匹夫爾。
靈碧教約戰四大山莊於虎丘。
龍飛鳳舞,墨汁淋漓,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徐來摸著下巴,皺眉研究,“我沒聽教主說過要一統武林啊。”
蕭煥還沒回答,就有兩個腰懸長劍,看起來也像江湖中人的旅客邊交談邊從他們身邊走過。
“靈碧教不是一直偏安滇南嗎?怎麼突然要進攻中原武林?”
“不大清楚,不過聽說四大山莊已經準備聯手禦敵,少林武當掌門也要到場。”
“當真?那麼這次是要去虎丘看一看了。”
“是啊,事關我輩立足安命,一日之間,滿路驛站內都貼上了這種戰書。”
“風波又起啊……”
皺了眉仔細打量牆上的大字,蕭煥笑了笑:“看來你們教主,是希望和我在蘇州相見了……”
徐來也難得皺緊了眉頭:“不過總算有了個目的地,要去蘇州……”
十一月十五,蘇州虎丘下。
如今只是十一月初,距離靈碧教和四大山莊的約戰還有十幾天的時間,蘇州城內,卻已經聚集了不少前來參會的武林中人。
客棧中,隨時都能聽到大嗓門的問候:“王門主!幸會,幸會!”
“沈副鏢頭!王某正要去貴鏢局拜訪,幸會,幸會!”
“風大俠!成某久仰大名!”
“萬萬不敢當!風某人才是仰慕已久,恨不能早日結交!”
“高老先生!”
“非湘道長!”
一聲聲傳來,連淋漓的秋雨,都擋不住撲面而來的喧鬧。
烏篷的一輛馬車,悠悠的穿過青磚青瓦的街巷,在客棧的門口停住。
趕車的車伕披著蓑衣,頭頂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邊的臉。把車停好之後,他解下身上的蓑衣,露出身上穿著的白色單衣,接著拿起身邊的油紙傘,撐在馬車門口。
馬車的門簾這時才掀開,走出了一位披著玄色大氅的人,年輕的臉,神色淡漠,徑直走到客棧的櫃檯前,連聲音也帶著倦意:“一間上房。”
掌櫃看不出來歷,連忙應了,快速開好樓上的上等房間。
玄氅的年輕人卻像已經有些等不及了,一句話也不再多說,抬步就向樓上走去。
跟在他身旁的白衣人低聲向小二交待了怎麼照顧馬車,然後匆忙跟著玄氅的年輕人上樓,連頭頂的斗笠都沒來得及摘。
直到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有些發愣的武林豪傑才緩過神來,其中一個脾氣耿直的當場就“哼”了出來:“好大的架子!”
合上房門,把樓下些微的騷動也關在門外。
身披玄氅的年輕人不客氣地坐到大床上,一條腿蹺上床前的腳凳:“來,給爺捏捏腳。”
和他一起進門的白衣人這才摘下頭上的斗笠,把斗笠放在窗臺晾水,低著頭應了一聲,走過來要彎腰。
玄氅的年輕人連忙把腳縮回來,笑:“不敢,不敢,我可不敢讓大武皇帝給我捏腳。”
白衣人慢慢的繼續彎腰,解開自己腿上已經浸透雨水的草鞋,聲音裡帶笑:“誰說我要給你捏腳……”
微愣一下,“哧”得笑起來,徐來解下自己身上的狐氅扔到床上,忍不住微嘆了口氣:“誰知道那些殺手居然能想到把你的畫像貼在蘇州城牆上……真是麻煩!”他馬上緊接著就想到昨天在蘇州城外撞到的那個間柳分堂弟子的情形。
那個年輕的女弟子就等在他們必經的官道上,遠遠看到他們的馬車過來,迎面截上來,語調居然還很輕鬆,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堂主被教主罰到總堂面壁思過去了。”
接著第二句話:“教主說徐堂主也要和我們堂主一起去面壁。”
最後第三句話:“教主已經帶著總堂的四位護法和光明聖堂的劉堂主趕往虎丘了,這幾天就要到。”
三句話說完,回頭十分瀟灑的走了,留下徐來和蕭煥在原地面面相覷。
又重重嘆了口氣,徐來隱隱覺得頭疼,面壁什麼的他倒還不怕,當時不顧教主禁令相助蕭煥的時候,早就已經想到了,只是沒想到這次教主真的親自來到蘇州了。
那邊蕭煥已經笑著開口:“只開了一間房,是不是說今晚要有一個人睡地上?”
點點了頭,徐來還鎖著眉:“怎麼了?”
蕭煥笑得挺愉快:“我們來下局棋決定誰睡床如何?”
愣了一下,徐來眉頭放開,嘴角倒掛上一個略顯誇張的苦笑:“你還不如直接說讓我睡地板好了……”
蕭煥看著他的苦臉笑起來。隔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徐兄,你帶我去見你們教主怎麼樣?”
身子震了一下,徐來沒出聲,過了很久,才淡然開口:“你想做什麼?”
“我又不是去尋死……”笑了出來,蕭煥接著說:“沒關係的,只是許久都沒有見過她老人家,想見一次罷了。”
“許久,”喃喃的念著這個兩個字,徐來問,“是多久?”
仔細想了一下,蕭煥才答:“大約是六年前,還見過一次罷。”
“六年前,德佑二年。”笑了一下,徐來說,“我就是那年,被教主帶回總壇收為弟子的。說起來……日子過得真快。”
他接著翻身從床上站了起來:“下棋就下棋,左右是輸,我還怕了你不成?”摸著下巴,他像是想起來什麼的補充,“見了教主,一定要誇她年輕,千萬別叫‘老人家’這三個字……教主聽了,會氣瘋。”
愣了一下之後,蕭煥才笑著連連點頭:“我一定記得……”
天空中的小雨依然淅淅瀝瀝的落下。
蘇州城牆內的某塊地方,卻擠著團團的人群。
和摩肩接踵的眾人一起,抬頭看向牆上那張已經濺上了幾滴雨水的畫像,描了紅梅的油紙傘下,梳了雙髻的紫衣少女忍不住感嘆:“這個就是……蕭雲從?”
“是啊,”和她緊挨的另一張傘下,揹負長劍的白衣少女不知道到底和紫衣少女是不是相識,卻也應和,“懸賞一千兩白銀取他的人頭……沒想到長得還挺好看。”
“是吧,你也這麼認為?”找到知音,紫衣少女立刻高興起來。
“嗯,如果鼻子能再挺一點,眼睛能再大一點,”還在深沉的挑挑揀揀,白衣少女邊搖頭邊說,“不過這樣也挺好……很不錯……”
“真人要比畫像好看多了,”十分突然的,加入了第三個聲音,紫衣和白衣的少女身後,出現了一個壓得有些低的聲音,卻還是脆脆亮亮,有屬於少女的特有嬌憨,“真人要比這個畫像好看很多。”
紫衣少女的眼睛立刻亮起來,連忙回頭:“你見過他?在哪裡見的?”
說話的是一個和她們年紀相仿的紅衣少女,見到紫衣少女對她說話,她只是咬住嘴唇,冷不防的跺腳跳了起來,居然抓住貼在牆頭的畫像,一把扯下來。
把早已經扯爛了的白紙團一團扔到泥漿中,狠命用腳跺下去,紅衣少女還像不解恨一樣,又用腳碾了碾。
做完了這些,她才抬起頭來,看著周圍驚呆的眾人,狠狠“哼”了一聲:“看什麼?沒見過別人踩紙麼?”
分開身邊的人,拽起站在身旁笑而不語的那個黑衣年輕人,頭也不回的走了。
因為她走得很急,所以並沒有看到身後不遠處,畫了一枝墨竹的白色紙傘下,那道一直追隨著她身影的目光。
把秀氣的嘴角微微勾了起來,傘下的人悠悠的笑,低低的聲音傳出,居然有著只有少年才會有的柔麗:“凌家的小姐啊……果然有趣。”
輕輕轉身,傘下的人走起來,於是畫了墨竹的傘也就跟著走起來。
一步一步走在滿是泥濘的街道里,那雙白緞的鞋上,點泥不沾。
潔白的鞋子之上,是盛雪的白衣,袍袖翻卷,繁複清雅的花紋自右袖中盤疊而上,圍住衣襟上金絲繡出的半輪明日。
雨中有透著餘韻的清麗聲音傳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
就這麼低低得吟著,靈碧教光明聖堂的右堂主劉懷雪慢慢的走,一陣風過,卷出他的衣袖,帶著秋雨的寒涼:“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十一月初四,蘇州城西。
綿延的秋雨還在下,撐著傘走在雨裡,能聽到雨滴敲在傘上的一片淅瀝。
蒼蒼很少有這樣一個人在街道中漫步的時候。
她並不是時刻都在鬧鬧騰騰,她只不過是喜歡熱鬧一點。
喜歡有聲音可以在耳邊傾聽,喜歡有人可供在身旁傾訴,想笑的時候,有誰能看到自己的笑臉,要哭的時候,有誰能關注到自己的悲傷,僅此而已。
她也並不是像看上去那麼倔強,她只不過是不喜歡被安排的命運。
就像是她不喜歡稀裡糊塗的嫁給一個連臉都沒有好好看清的人做皇后,所以她就從家裡跑了出來,接著她又突然發現以前那個連臉都沒有好好看清的人實在不錯,所以她就開始黏著他,跟在他身邊,簡單直接。
時刻明白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時刻能夠對著想要的東西堅定的伸出手去,她只是不違揹著自己的意願活下去而已。
喜歡了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為了一些在別人眼中重要,其實卻無關緊要的東西舉步不前,是最傻的事情。
踩著地面的淺淺積水,慢慢走在空蕩蕩的街巷中,蒼蒼覺得自己想到了很多東西,但隨即又忘記了,只剩下越來越大的雨聲,落在她的傘上,就像落在了很遠的地方。
可能是接近黃昏了,路上並沒有什麼行人,偶爾有幾個披著蓑衣的貨郎,挑著擔子,也不上來招攬生意,從她身邊匆匆經過,很快在雨霧中走遠。
自從下午趁那個總也不肯告訴她姓名的黑衣年輕人出門,偷偷遛出來閒逛開始,已經過了很久了吧。
反正也不擔心他找不到自己,手有些酸了,換了個手臂撐傘,蒼蒼晃晃悠悠的,不打算停下來。
有一陣很淡的藥香從街角傳了過來,夾在雨水的氣息中,有些飄忽。
蒼蒼轉頭,看到街邊的一家藥店,黑底紅字的招牌,木質的店門半掩,門口掛著一面藍布的門簾,是走到帝國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輕易找到的那種普通的藥店。
在杭州城的時候,他們兩個一起落水,他給自己抓治感冒的藥,去的是不是就是這種藥店?
恍惚了一下,她轉身,隨意的走進那家藥店。
琳琅排列的藥櫃前,抄手坐著一個披著棉襖的小廝,見她進來,禮貌的笑了笑。
蒼蒼也笑了笑,聽到藥店深處的一側,有一個掌櫃一樣的人在說,有些哭笑不得:“再加五兩?客人您不要開玩笑好不好,我也只是個開藥店的,您叫我怎麼跟您稱藥?”
接著有另一個人輕咳了兩聲,不慍不火的語調:“我不是在跟掌櫃開玩笑……那山楂就只五兩好了……”
有第三個人“哧”得笑起來,夾進話來:“陳皮五兩山楂五兩冰糖五兩,你怎麼不就直接把這些東西煮煮吞下去得了,也不用再加別的藥了……”
第二個人又很低的咳嗽了一聲,居然真的像是要考慮這個建議:“如果單是這些就能管用的話就好了……”
他們的談話聲中,蒼蒼轉身,把目光投向那個方向。
逆著光的櫃檯旁邊,站著兩個年輕人,白衫的那個,邊笑邊隨手撥弄著櫃檯上碾藥的銅杵,青衫的那個,曲起手指壓著櫃檯上的紙張,另一隻手握筆,看樣子像是在邊寫藥方邊叫掌櫃稱藥。
櫃檯後的掌櫃,提著的一柄黃銅小秤裡,小山一樣的堆著幹山楂片。
聽到門口的響頭,他們一起轉頭看過來。
被風雨捲起一角的藍布門帷旁,蒼蒼站著,手中的油紙傘上,有雨滴慢慢的滑下來。
撥著銅杵的手停住了,白衣的青年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終他笑了笑,合上嘴。
都靜了那麼一刻,那個一身青衫的年輕人手中的筆動了一下,然後他把筆放下,抬步向那邊走過去。
“蒼蒼。”笑了一笑,蕭煥卻沒再說別的話,在她面前站住腳步。
離得近了,他的側臉在逆著的光裡看起來有些蒼白,蒼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然後抬頭:“你生病了?”
笑了笑,蕭煥也看著她:“有一些,沒什麼。”
“是沒什麼,只不過前一陣子吐了兩次血,還有今天早上起床後就一直咳嗽出冷汗連站都不太站得起來而已。”沒眼色的插進話來,徐來笑著走過來攤手,“先說明啊,昨天晚上不是我要讓他睡地板的,是他自己費盡心思,硬是輸了兩局棋給名聲昭著的臭棋簍子我,十分辛苦的把床輸給我睡的。”
圓圓的眼睛驀然睜得更大,蒼蒼把目光移到徐來那裡停了停,又移回到蕭煥臉上,她很輕的吸了口氣,說:“我被人抓走了,你一直都沒找我……”
她側了側頭,很快又說:“不過那個人其實是我爹派來帶我回家的,所以我也沒什麼危險。”
“還有,”她有些得意的笑了,“我這些天已經罵過你很多次了,昨天還把蘇州城牆上貼得你的畫像扯下來,放在泥裡狠狠踩了!”
她的笑容很快隱去,露出一些生氣的表情:“不管你是不是被別的事纏住了身,是不是知道我沒有危險,但是你這麼多天不來找我,我很不高興!我想過很多次了,如果哪天再見到你,一定狠狠罵你一頓,然後轉身就走!”
她揚了揚下巴,做出些施恩的樣子:“不過呢,看在你正生病,可能跑不多快去追我的份兒上,這些過場就省了算了。”
一口氣把這些話都說完,她放下手裡的傘,跨出一步,抱住眼前這個人的身子。
帶著草木清華的熟悉味道撲上鼻尖,蒼蒼覺得自己的嘴角彎了起來:“蕭大哥,”她說的清晰輕快,“我很想你。”
有一雙手臂也慢慢的環住了她的身體,並不很溫暖,卻分外得讓人心安。頭頂傳來他很輕的咳嗽,接著他說:“嗯。”
抱著他的手再也沒有動,嘴角不自覺地扯開再扯開,直到耳邊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小姑娘,掌櫃和夥計眼睛都要看直了……”
蒼蒼這才驚覺,立刻從蕭煥懷裡抬頭,卻看也不看旁邊一臉看好戲表情的徐來,拉住蕭煥的手:“蕭大哥,你是不是病得很厲害?”
蕭煥還沒來得及說話,她的神情就嚴肅起來:“你怕我為你擔心嗎?沒關係的,就算你身體再也好不了,我也會一直陪著你的!”
藥店裡很靜,所有人都看著她掂起腳尖,抱著蕭煥的肩膀,很輕的吻了吻他有些淡白的薄唇。
接著下一刻,蒼蒼一雙手開始上下的在蕭煥身上摸:“你怎麼會吐血的?是不是胸口很疼?肚子疼不疼?哎呀,我雖然覺得你很容易壞,沒想到你真的這麼嬌貴……不過沒關係,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又是“哧”的一聲,徐來拍著蕭煥的肩膀,低頭清咳了一聲:“蕭兄,小姑娘很愛惜你啊,要好好珍惜……”
掌櫃的一下子懶散下去的聲音:“客人……您的山楂片,每付藥加五兩,不會錯吧……”
某位小姑娘這才想起什麼了一樣,睜圓了一雙亮亮的眼睛:“對啊,蕭大哥,你幹嘛在藥裡都加這麼多山楂冰糖,你怕苦啊……”
“咳咳咳……”有個人的咳嗽突然厲害起來。
“嗯,小姑娘你真該看看他每天吞藥丸時的表情,”另一個人毫不同情的繼續揭短,“不過我覺得如果是湯藥的話,那個表情應該還要更精彩一些……”
“咳咳……咳咳……”
“客人,您的冰糖,包上了……”
“那個,蕭大哥,其實藥裡就算放再多冰糖,該苦它還是會苦的……啊!臉色真的變了,而且變得好快!”
“看吧,我沒說錯吧?”
“咳咳……咳咳……”
“每付五兩陳皮……包好了……”
街角的狹窄藥店裡突然熱鬧了起來,藍布的門簾之後,瑟瑟的秋雨還在不停的落下,只是陸續亮起的街燈,把清冷的街道襯出了昏黃的暖意。
四周沒有一點燭火,緩步走至昏暗中的迴廊,劉懷雪抱拳低頭:“老師,他們來了。”
“他們?”廊下對雨站立的女子敏銳的覺察到了他話裡的不同,回頭說。雨光映襯出她雍容的笑容,皎潔如明月。
“是他們,”還是低頭回答著,劉懷雪秀雅的唇邊,卻像是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蕭兄是和淩小姐攜手而來的。”
女子居然也笑了起來:“阿雪你幾時也和他有這樣好的交情了,也叫‘蕭兄’?”
“世人不是都說,和靈碧教光明聖堂左堂主徐來的交情就是和右堂主劉懷雪的交情?”劉懷雪笑著,“何況那個人還是老師的公子,叫一聲蕭兄也是應該的。”
一直站在廊下沒有出聲的那個灰袍人笑了起來:“落墨,你教出的這些孩子都可以啊,敢跟你頂嘴。”
“你教出的那兩個難道有哪個不敢跟你頂嘴的?”不客氣地回過去,女子也沒生氣,嘴角還含著笑。
“那到還真是……”仔細想了一下自己的兩個徒弟,灰袍人爽朗笑起來。
笑了笑讓劉懷雪退下,一身輕紗的靈碧教教主陳落墨轉頭對灰袍人說:“利大哥特地從京城趕來,不只是想看我教出的孩子跟我頂嘴的吧。”
利祿笑著,他迎風站立,寬大的袍袖微微招展:“我還沒有那麼多閒情……我來只是想提醒一聲——御前侍衛兩營在七天前秘密調動,如今起碼有九成人手聚集在了蘇州城內。”
動了眉頭,陳落墨笑:“噢?終於忍不住擺了皇家威風麼?”
利祿也笑:“你該明白蕭氏的子孫從來都不信光明磊落那一套,手中有棋子卻不用的,才是傻子。不過這次調動御前侍衛的,卻不是你家那位公子。這天下能夠調度御前侍衛兩營的,不是還有一個人?”
“柳姐姐……”念出那個許久都沒有叫過的名字,陳落墨低聲笑,“所有這一切,她一直通過蠱行營看著的吧,倒深謀遠慮。”
輕聲的嘆了口氣,利祿淡笑:“我們這一方人,站在我們的凌丫頭那邊,做的事情,為得是她好。柳太后那一方人,站在他們的皇帝那邊,做的事情,為得是他好。落墨你呢,站得是破壞的立場,為得是讓我們的凌丫頭和柳太后的皇帝都不好。學士府,太后,天下第一的靈碧教,這麼三方勢力,隨便哪一個說出來,都夠嚇唬人。所作所為,卻不過是為了讓一對年輕人不能在一起。”
他說著,看向遠處。
他們站得地方是庭院中最高的一處閣樓,從這裡看出去,隔了荷塘和假山,正好可以遠遠的看到待客的廳堂。一片明亮的燈火中,走進了幾個年輕的身影,那個一身粉衣的女孩子,把一雙胳膊都吊在青衫的年輕人身上,不安分地蹦蹦跳跳。隔著這麼遠,也像是能聽到他們的笑語。
微微笑了起來,利祿淡淡說:“只不過是兩個孩子而已,只不過是兩個孩子……”
隨著他的目光一齊看向燈火通明的彼處,陳落墨沒有開口。
“落墨,事到如今,我還是希望能夠考慮一下,”還是說著,利祿轉身,卻像是有了要走的意思,“無論到什麼時候,那兩個人,都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情,也不會對你的作為有任何反擊或是怨言。而這世上,也只有你能令他們毀滅……落墨,不管你多麼厭惡那一個,但是這一個,是你的親生兒子。他除了吸納走你身體中的寒毒,代替你受了二十年的苦楚之外,沒有做過任何錯事。”
他起步離開,灰色的廣袖飄在身後,很快隱入黑暗。
沒有回頭看他一眼,陳落墨仍舊看向隔堂相望的燈光。
燦爛的燭光中,那個年輕人正低下頭,對拉著他手的小姑娘說些什麼,嘴邊噙著些隱約的笑意。
像是感到了什麼一樣,他抬頭望向這邊,燈光下那張年輕的容顏,帶著些不該有的蒼白。
頓了一下之後,他微微笑起來。和他十二歲時,她最後見他的時候一樣,溫和乾淨的笑容。
他真的長得很像他的父親,九成相像的眉眼,似到十分的氣韻。
然而那淡然的,在不笑的時候,就不自覺地流露出冷意的眉角,卻和她自己一模一樣。
他的確不是他的父親,他的確從來沒做錯過什麼,卻要揹負那些錯了之後的苦果。
“誰讓你生在蕭氏呢……”不知道是多少次說出這句話,但是這一次,用的卻是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到的聲音。
後退了一步,明顯看到那雙純黑的眼睛,隨著她的動作,流露出一絲惶惑。
陳落墨轉身,任自己的身影埋入閣樓的黑暗中。
輕紗的身影經過閣樓下侍立的白衣年輕人時,淡而冷然的話語響起:“叫蕭煥到後堂見我,他一個人。”
身體輕顫了一下,劉懷雪直起身子,拱手答應。
從他身邊經過的淡色紗衣,帶出一陣清冷的風。
遠去的絕色女子冷冷的聲音,留在風中:“現在還沒有錯,難保將來不會錯。”
“蕭大哥?”把手在蕭煥眼前亂晃,蒼蒼注意到他剛才似乎把目光投向了門外,“你在看什麼?”
夜色中的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蕭煥笑笑,轉頭看蒼蒼:“我好像看到咱們要見的人了。”
“咱們要見的人?”蒼蒼有些困惑,“這裡的主人?”
她在藥店裡見到蕭煥之後,很自然的就跟著回了他們的客棧,接著又跟著來了這家隱藏在九曲街巷中的庭院,只聽蕭煥說過,他們來是赴約見一個人。對那個人是誰,又見他們幹什麼,沒有一點了解。
“算是吧,”蕭煥笑笑,儘量對她解釋,“是我的長輩。”
“你的長輩,你還有在外面的長輩啊?是皇族的人?”蒼蒼胡亂猜著,卻顯然沒有一點把心思放在這上面,“這麼久都不出來見人,不要管他了。”說著拉住蕭煥的手,十分有興致,“蕭大哥你還沒跟我講你們碰到那些唐門的神秘後人之後,發生了什麼?什麼?”
她現在正纏著蕭煥,要他講分別之後,他跟徐來兩個人的“歷險”來聽。
“後來,那些人就走了。”蕭煥笑著,說話完全避重就輕。正在江湖上掀起莫大風波的事情,由他講出來,平淡宛如日常起居。
“啊……”失望地長噓,蒼蒼還是抓著他的手,繼續感興趣地問,“那麼他們後來有沒有回來?”
蕭煥還是笑,再次好脾氣答著:“沒有回來。”
“那你們有沒有再撞到他們?”蒼蒼的眼睛還是亮晶晶。
“沒有。”蕭煥笑著搖頭。
“你們有沒有想過要找他們……”
一直在旁邊聽他們對話的徐來終於受不了這種不鹹不淡的對話,出聲打斷蒼蒼:“小姑娘,聽他講話有意思?”
蒼蒼連頭都沒有回,乾脆利索的甩出一句:“沒意思,但是蕭大哥的聲音好聽。”
幾個人說得正熱鬧,堂外就走進來一個白色的身影。
一身雪衣的劉懷雪笑著站在廳中:“三位好熱鬧啊……”他接著甩袖拱手,臉露肅穆,“蕭公子,鄙教主有請。”
徐來和蕭煥同時靜了一下,蒼蒼倒是站起來,拍了拍衣衫,手還是自然的拉著蕭煥的手:“終於見人了,蕭大哥,咱們去吧。”
劉懷雪有禮地笑:“淩小姐,鄙教主要見的只是蕭公子,還請您在這裡稍等。”
“為什麼只見蕭大哥一個?”蒼蒼皺了眉,“你們教主又不是見不得人,多見一個少見一個有什麼大不了?”
有些哭笑不得,劉懷雪只好解釋:“淩小姐,這是鄙教主的吩咐……”
“你們教主很厲害麼?把我們叫來擺什麼架子啊?要拿身份壓人是不是?皇族就可以高人一等了?”蒼蒼冷哼了聲,立刻頂回去,她只知道對方是蕭煥的長輩,還以為是什麼皇室的長輩宗親。
“淩小姐……”劉懷雪無奈苦笑。
“蒼蒼,”蕭煥這時站起來,笑著拍了拍蒼蒼的肩膀,“沒關係的,你在這兒等著我好了。”他又笑了笑,“我不會去很久。”
見了他的微笑,蒼蒼氣鼓鼓的神氣就緩了下來,不怎麼情願地嘟了嘟嘴,接著才向他點了點頭:“……不準去太久!”
又輕拍了她的肩膀安慰,蕭煥笑著點頭。
鬆開拉著的手,讓蕭煥跟隨著劉懷雪進到內堂,蒼蒼的目光一直追隨到那個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迴廊深處。
她沒有注意到,她身後的徐來在蕭煥和劉懷雪離去的一瞬間,驀然眯了眼睛。
眼前彷彿還留著剛才入內的一剎那,劉懷雪從他身邊經過時遞來的眼神,徐來暗暗握了握拳。
他跟劉懷雪的默契,早就已經到了無須贅言的地步,方才劉懷雪的意思,分明是“凶多吉少”。
教主終於要動手了麼?她真的會下得了手?
煩亂的心中找不到一點頭緒,徐來抬頭,正看到還把目光執拗的停留在迴廊上的蒼蒼,不由笑了笑,隨口打趣:“怎麼?一刻也捨不得你蕭大哥?”
“我不要再看他受傷,”出乎意料的,蒼蒼並沒有跳起來和他鬥嘴,而是靜靜的說著,“上一次看到他受傷的時候,我做噩夢了,夢到我把他丟了,無論怎麼跑,都再也找不到。結果我醒來跑出來找他,就看到他和那個黑衣人在比劍,胳膊被傷流了很多血,後來還咳嗽得都直不起來腰。
“這次也是,我本來等了這麼久都沒有見他來救我,氣得不行,但是才見面,你就說他病得吐血了,我一下子就覺得不生氣了。他沒有來找我又怎麼樣?跟他生病比起來,簡直一點都不重要。”
她說著,很認真的想了一下:“其實我真的打算再見面了不理他,也氣氣他,要等他好好求我的時候才勉強原諒他的。不過算了,我讓他難過的話,我自己一定也會更難過,就像那次看到他流血,我不知道我怎麼會那麼難受。我寧願上一百天我最討厭的樂理課,抄一百遍我最討厭的佛經,把手都抄爛了也行,也不要再看到他那個樣子。我才只離開他了幾個時辰而已……這次也是……我才只離開他了這麼一個多月而已……”
她說著,抬頭看著徐來笑了,“我害怕看到他離開,再去受傷。我那麼喜歡他。”
她上一次對蕭煥說“我這麼喜歡你”的時候,帶著些孩子氣的話,讓徐來笑了起來。現在她又這麼說了,在燈光下微抬著頭,晶瑩的大眼睛中映出很亮的光,安安靜靜地說,“我那麼喜歡他。”
挑動嘴角,徐來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容卻很溫和,他衝她點頭:“不要擔心,還有我。”
隔了大半個池塘和一面影壁,那些笑語聲還是傳了過來。
空蕩的水榭內,陳落墨伸手挑亮了眼前的那盞琉璃燈,坐下等。
堂中的笑聲裡很快加入了一個清亮的聲音,那是去邀請那個人前來的劉懷雪。堂內的人都沉默了一瞬間。接著聲音又大起來,似乎是那個小姑娘爭執著也想一同過來。
吵鬧了也不算很長的時間,像是被一兩句安慰說服了,那個小姑娘很快安靜下來。
陳落墨不由得挑起嘴角笑起來:怎麼可能會有小姑娘抵擋得了那種溫柔?
含著淡淡笑意的唇角,柔和低沉的聲音,當他亮如夜空的眼眸中映出你的身影時,你可以為他做任何事情。
很輕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在門外略微停頓了一下,顯出一絲踟躕。
嘴角含著的笑意並沒有收起來,陳落墨開口:“進來吧。”
明珠穿就的珠簾被輕輕掀開,隨著細碎的響動,走進來了一個青衫的年輕人。
熟悉的容顏,溫和的神情,那個年輕人走到燈下,抬起頭笑了,語氣恭敬:“母親。”
母親,他一直是這麼叫自己的,記不得是在他幾歲時見到他,那個秀氣蒼白的孩子在看見她的身影之後立刻笑起來,清脆地叫:“母親。”全然不顧那時她正用楊柳風指著他父皇的胸膛。
淡淡地也笑了,陳落墨仔細打量他:“煥兒,你這次出來有多久了?”
“已經近三個月。”他馬上回答,淡笑著。
她笑,繼續說:“我看你臉色不大好,身子怎麼樣?”
“近來發作了兩次。”他的語氣依然恭敬。
她點了點頭,用毫無擔憂的語氣:“那毒接連發作兩次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你自己要小心。”
他笑著低頭:“謝謝母親,我會小心。”
一問一答,全都是很平常的對話。
“謝我做什麼?”又淡淡笑起來,她還保持著那種平和的聲音,“我也只不過是不想你在我沒防備的時候就死了而已。”
臉上的笑容沒有減少,那個臉色略顯蒼白的年輕人依舊用溫雅的聲音:“我不會死的,我還不能死。”
有些熟悉的一句話,微愣了一下,陳落墨想起八年前,只有十二歲的少年穿著一身素白的孝服,站在奉先殿的巨大梓宮前,對自己平靜地說:“母親,你不要殺我,我還不能死。”
彼時那個少年直視著她,純淨的黑瞳澄澈如水,除了深斂的悲傷之外,無懼亦無怖。
驀然失聲笑了出來,陳落墨扶著椅子站起,輕薄的紗衣隨著步履的動作飄揚翻飛,一步一步的走近那個年輕人,她嘴角的笑容中凝出一抹凜冽:“不能死麼?你是不是覺得,對自己的母親說出這樣的話,很悲涼很可憐?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可以令你顯得很隱忍很重情?你是不是想說,我很狠毒無情,竟然口口聲聲地要令我的親生兒子去死!”
一聲低沉過一聲的追問,她的眼神中,已經凝聚起冰冷的殺氣!
“沒有。”堅定而平靜地回答出聲,站在她面前的年輕人依舊直視著她的眼睛,“我沒有覺得我悲涼可憐,也沒有認為自己隱忍重情。母親也從未狠毒無情過。”淡淡笑著,他字句清晰,“自我記事以來,每次相見,母親都曾問我,願不願放棄皇位和蕭氏,跟隨母親去玉龍雪山。母親要為我清除寒毒,許我一生康樂無憂,是我自己固執己見,不肯珍惜。”
她冷冷笑起來:“原來你還記得啊!蕭氏朱雀支的大族長,大武的德佑帝陛下!你可真有本事,逼著自己的母親來殺你,還讓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才是無情無淚的那一個!好,你真狠!不愧是自絕經脈而死的睿宗皇帝蕭煜的好兒子!論到絕情狠辣,我連你們父子的半分都及不上!”
“我沒有逼迫母親來殺我,”面對她的怒氣,年輕人還是淡淡陳述,“只不過是母親認為大武氣數已盡,索性及早亡國才好,而我以為國運尚有轉機,不願見到江山飄零,百姓離散。所以母親只是和我的見解不同,立場相對。至於母親要殺我,只是母親為了自己的目的所必須要做的,煥兒從來沒有認為這是母親的狠毒。”
冷笑著認真看他,陳落墨淡淡開口:“是,你是沒有認為我狠毒,你只不過是認為我比別人冷漠無情而已……”她絕色的容顏上竟像忍耐不住,流露出一絲悲哀,“煥兒,你還沒有做過父親,或許還不明白為人父母的心境,但是如果你有了摯愛之人,那麼就將你守護愛惜她的心情,一模一樣的拿出來,切膚的體會一次。我可以告訴你,煥兒,”她笑容裡有哀涼,“父母愛護子女的心意,只可能比那更多,不會更少。”
靜靜注視著她,面前的年輕人臉色蒼白,終於掀起袍角,雙膝跪下:“煥兒不孝,萬死莫贖。”
笑著搖了搖頭,陳落墨並不俯身看他:“這次見面,我原本打算最後問你一次,願不願和我一起回玉龍雪山,讓我治好你的毒傷,從此後你可以不問朝政和恩怨,做一些你喜歡做的事情,開懷無憂地活下去,你還這麼年輕,我希望能看著你像阿來和阿雪一樣,瀟灑張揚,快意紅塵。”她微頓了一下,“現在看來,這句話我是不用問了。問出來之後註定要傷心失望的問題,還是不問得好。”
近乎雪白的紗衣在微涼的夜風中起伏,陳落墨轉身從他身前走過:“不要再說見我了,除非有一日你死或者我死,我們這一生,不再相見。”
在她要走到門口時,有很低的聲音傳來:“母親,真的沒有迴轉了麼?”
再次搖頭,她冷冷的聲音,再也不帶方才的起伏:“你該明白,煥兒,你的固執,很像我。”
又在門口頓了一下,她開口:“凌家的那個丫頭,你很喜歡她吧?”
不再回頭的抬步走出水閣,她的聲音,冷得沒有絲毫溫度:“記不記得我曾跟你說過,既然選了這條路,就不要再貪求別的。你什麼也守不住,無論多麼想要守護的東西,誰叫你是蕭家的人。”
在她的身後,青衫的年輕人跪在地上,背影挺直,久久不動。
“蕭兄?”提心吊膽好不容易等走了教主,徐來立刻從珠簾後探身進來,看到蕭煥跪著的身影,連忙走過去扶他,“你也真是,也不說句軟話,我還沒見老師生過那麼大的氣。”
握著他的手站起來,蕭煥略笑了笑:“你都聽到了?”
“別的地方可能聽不到,不過我方才躲在門外聽牆角。”徐來笑著,接著嘆了口氣,“老師是真心為你好的。”
“我知道。”抬頭笑笑,蕭煥接著輕咳了一聲,“是我太不孝,總讓她傷心。”
“你……”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徐來也停了停之後,才又嘆氣,“算了,我還是什麼都不要說好了。”
笑著咳嗽了幾聲,蕭煥沒有接話,咳聲卻越來越沉悶,他用手掩住口,一聲一聲咳得彎下腰。
徐來看著他,臉色突然變了變,不由分說地把他扶住拖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拉開他的手一看,果然一手鮮紅。
徐來氣得跺腳:“真夠人操心的!我看老師真該廢了你的武功,把你綁到總堂去關著!”
靠在椅子上,蕭煥還不住的咳嗽,卻挑起嘴角笑了笑,看著徐來:“徐兄……你回到母親身邊吧……”
徐來一愣,見他病成這樣還在硬撐著本來心裡就有氣,聽他這麼說,忍不住皺了眉頭:“怎麼?蕭大公子才氣走了我們教主,就來趕我走了?”
沒介意他的口氣,蕭煥笑笑:“母親現在正傷心……有徐兄陪在身邊,會好些。”
徐來說了句氣話,立刻就有些後悔,抬頭看見他蒼白卻依然帶笑的臉,無可奈何,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哎……”
“蕭公子說得對,你該回來了。”門外默默轉出了一身白衣的劉懷雪,說著,向蕭煥微拱了手,“方才沒有來得及和蕭公子見禮,靈碧教光明聖堂劉懷雪。”
蕭煥也笑著站起來拱手:“劉兄客氣了,徐兄常向我提到劉兄。”
“這個人提到我時,多半不過是揭我老底罷了,讓蕭兄見笑。”劉懷雪也改了稱呼,笑著不再見外。
接著轉向徐來,劉懷雪說話毫不客氣,“蕭兄說得你還不明白?你現在不能再站在那一方!你之前不尊教主禁令,也還是隻能說是輕慢瀆職!你現在還不回來,是想要教主治你個叛逆之罪,還是想要教主真正發怒,對你和蕭兄再不容情?”
徐來給他喝罵的愣了一下,他怎麼會不明白這其中的輕重緩急,只是想到蕭煥的狀況,無論如何都不能心安。
看出了他的疑慮,蕭煥又笑起來:“你只要不是把我當成弱不禁風要人保護的女子,就乾脆點回去!”
給他說得也忍不住笑出來,徐來還是蹙了眉:“你當然不是弱不禁風要人保護的女子,你可比弱不禁風的女子折騰人多了!”
他說著,就伸出一隻手臂:“各自珍重!”
也笑著把手伸出來握住他的手臂,蕭煥的聲音不大,卻清晰溫和:“各自珍重。”
既然已經決定要走,徐來也再不猶豫,當即瀟灑的一拍劉懷雪的肩膀:“訓我訓得盡興了?走了!”
劉懷雪輕哼一聲:“還不是因為你婆婆媽媽起來了?”
兩個人說笑著,抱拳告別,同樣修長挺拔的白色身影,相攜離去。
來去如風,倜儻無礙,這才是光明聖堂左堂主徐來的真性情吧。
目送他們的背影,蕭煥在嘴角勾起一道弧線:這樣的一個人,因為待在自己身邊,方才居然會被人罵為“婆婆媽媽”。
微微的笑了笑,低頭又輕咳了幾聲,他從袖中摸出帶著的絲帕,把口中含著的血吐在帕上,緩了緩,用帕子仔細的擦拭沾血的手。
並不怎麼在意這樣吐血,記得第一次吐出血來,是在十二歲的時候,那時看到身旁御醫驚慌的目光,還以為自己真的快要死了。結果一年又一年的過去,那種噬人的寒痛發作,卻並沒有越來越厲害的跡象。
是真的還有時間,還是,所剩的已經不多?
把帶著血跡的絲帕重新放到袖中,垂下手,耳中驀然響起那句淡淡的話語:你什麼也守不住,無論多麼想要守護的東西,誰叫你是蕭家的人,蕭煥。
合上眼睛,等待重新湧上的一陣悶疼過去,那道留在嘴角的溫和笑容,卻還是微微的挑著,沒有消逝分毫。
張開雙眼的時候,他抬起腳步,走出水閣。
依舊燈火通明的大堂內,高高的烏木椅子上,那個等待的小姑娘飛快得抬起了頭。
“蕭大哥!”粉色的身影一刻也不停的跑了過來,她的臉上帶著急切的神情,不等他開口,“你可出來了。徐來那傢伙都跑進去看你了!我也想去的,可是……”有些委屈的,她嘟起了嘴,“我答應過要在這裡等你……”
笑了笑,他伸出手去,輕輕撫開她額頭揪起的紋絡:“對不起,蒼蒼,讓你久等。”
一向靈動的大眼睛愣愣的看他,她居然有了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微側了頭含含糊糊:“嗯……沒關係的。”接著才發現有什麼不對,“徐來那傢伙呢,還有姓劉的那個很臭屁的,到哪兒去了?”
“他們教中有事,已經走了。”輕淡的解釋著,他沒有告訴她更多的恩怨。
“噢,”她也沒有追問,只是拉住了他的手,“那麼我們也走吧,這個地方不好的,我老是覺得陰嗖嗖的不舒服。”
點頭順著她的腳步走過去,前方的小姑娘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喃喃自語一樣的:“你的手比原來又涼了。”
燈光中她回過頭來,深寂淒冷的雨夜中,那雙大眼睛定定的看著他:“蕭大哥,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臉色也這麼白。”喃喃的說著,掂起腳來,她用手微微觸碰他的臉頰,似乎想確認他是不是真的存在,小聲的又說了一遍,“蕭大哥,我怕你走了不再回來,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零星的寒雨從廊外絲絲縷縷的漏了進來,那個微揚著頭的小姑娘,目光堅定明亮。
微微的怔忡著,他卻緩緩笑了起來,很輕的點頭:“我不會走。”
立刻就高興起來,那個小姑娘用兩隻手暖暖的抱住他寬大的手掌,笑得只見眉毛不見眼:“說定了的哦,不準走!”
一直到很久以後,在經歷過了無數次的分散離合,共度過很多年的春秋和嚴冬之後,這個最終成為了大武皇后的小姑娘,或許連她自己都不再記得,原來那句“永遠和你在一起”的誓言,她曾在那麼早的時候,就已經對他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