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洛陽看了看周圍密密麻麻的人羣,皺了皺眉頭,想要拒絕,但是轉頭又看到柳青原空空蕩蕩的右衣袖,只得深深嘆一口氣,無奈地點了點頭:“就依柳公子。”
他的話音剛落,一片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頓時響徹了梧桐嶺,所有在場的江湖人物都喜出望外,大聲歡叫。原來梧桐嶺決戰從來不容有旁觀者在場觀看,所以決鬥的地點定在人跡罕至,而且風水大凶的斷頭崖。每次決戰的勝負由勝者點亮揚名燈昭告天下。
風洛陽成名十載,除了和他比劍的高手,很少有人真正見過他的劍法。江湖中人對他雖然褒貶不一,但是想要親眼目睹他神劍風采的心思卻都是一模一樣。再加上名動天下的柳青原也會在眾人眼前演繹越女宮第一神劍超海劍法的神髓,這可以説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對於旁觀者劍法修為上的補益更是無可估量。
聽到風洛陽的話,柳青原也是精神大振。只見他粲然一笑,朝一直依偎在他身邊的蘇雲煙點了點頭。蘇雲煙輕點螓首,閃身走到他的身後,為他解下披在身上的天青秀士服,露出他穿在內裏的武士服。這身武士服所用的布料雪白得刺眼,在布面上用銀線繡着江山錦繡圖,看起來雍容華貴,氣宇不凡,令人眼前一亮。
緊接着蘇雲煙抬手解下柳青原頭上的玲瓏平巾幘,為他小心地包上一方雪白的方巾。一瞬間,柳青原從一名秀逸絕倫的魏晉名士變成了虎虎有生氣的唐朝遊俠兒,一身銀光閃爍的打扮頓時讓在場的江湖少女們再次齊刷刷屏住了呼吸。
看到風洛陽和柳青原都整裝完畢,唐鬥朝聚集在自己身邊的手下用力一揮手。頓時有四排唐門子弟排着宛若刀裁的方陣朝着東西南北四面奔去,圍繞着鳳凰賭坊正門外方圓數十丈的青石板地列陣站好,將仍然在青石地中站立的武林中人一羣羣地趕出圈外,為風柳二人將比劍的場子騰了出來,並維持好了場外的秩序,隨時阻止任何人靠近青石板地一丈之內。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鳳凰賭坊兩旁數十棵高大蔽日的松柏上傳來。上百名輕功絕頂的高手和江湖風媒為了更好地觀戰,紛紛躍上松柏高枝,居高臨下,貪婪地觀察着風洛陽和柳青原此刻的一舉一動。
在唐門子弟周全的維持之下,風洛陽、柳青原一灰一白兩條身影,終於在萬眾矚目之下緩緩走上了決戰之所——鳳凰賭坊青石板地。
“風兄執天下劍法之牛耳,三分不捨劍縱橫十年所向無敵,卻不知有何取勝的訣竅?”柳青原左手輕扶腰畔松紋古劍,繞着風洛陽站立的方向斜走三步,淡淡問道。
“……”風洛陽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感到口乾舌燥,無話可説。
“不如讓我替風兄代言如何?你之所以百戰百勝,秘訣無他,唯在事前準備。每逢遭遇一位敵手,你必以重金收買對方消息,詳加分析,對方的破綻弱點,你瞭然於胸。接戰之時,自可收到知己知彼的奇效。你能夠擊敗天下橫行的劍魔孟斷魂也全靠乘風會的消息。我説的可是事實?”柳青原朗聲道。
“哼……”聽到柳青原直言他取勝的要訣,風洛陽心中一陣鬱悶,但是事實俱在,無從反駁,他只能微微點頭,“嗯!”
“風兄,我直言你取勝的秘訣,絕無貶低之意。”看到風洛陽神色不悦,柳青原笑了笑,“相反,你乃是我見過的最刻苦努力的劍客。你出身哀牢山風家,自小就承接了家族以劍法冠絕天下的夢想,即使成名之後也仍然勤練不輟,在劍法上所花的心思氣力是任何人的十倍。但是天下第一的劍法不該是如此刻意而成。請問風兄,你是否問過自己,你到底愛不愛練劍,你對劍道可有此生不渝的狂熱?”
“呃……”柳青原的問題令風洛陽茫然一怔。他從小就以天下第一為己任,四歲開始練劍,從小到大連玩具都是木劍,但是從來沒有一位長輩問他到底愛不愛練劍。他也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練劍成了他一生一世唯一的牽絆,他不知道除了練劍,他還能做些什麼。
“難怪人們對你天下第一劍之名議論紛紛,風兄,一個對劍道懵懵懂懂的劍客,一個對是否熱愛劍道都説不清的劍客,也許可以靠勤奮成為絕頂高手,但是絕不應該是天下第一。”柳青原説到這裏,神色已經肅穆起來,“這一次我略施手段斷了你在乘風會的消息來源,更從乘風會手中得到所有關於你的消息,乃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絕了你想要苟延殘喘,繼續做天下第一的念頭。天下第一劍之名本該屬於一個真正的愛劍之人!”
柳青原此話一出,頓時贏得了在場所有劍法名家的一陣喝彩。
“愛劍之人……”風洛陽喃喃地重複着柳青原的話,眼神中閃爍着茫然之色。
“老風,別聽他胡説八道,直接上去結果了他。”看到風洛陽的神色,唐鬥知道這一次真的大事不好,忍不住高聲提醒道。
“別吵!”鳳閣、乘風會和越女宮的高手同時朝唐鬥嬌聲怒喝,頓時將他的聲音壓了下去。
“錚”的一聲清亮鳴響在場中響起,柳青原手中的松紋劍已經躍鞘而出,陳青色的寒芒照耀整個鳳凰賭坊,劍鋒上宛若龍爪的松紋反射朝霞,在他英俊的臉上印上了數條金光閃閃的亮痕,令他整個人愈發顯得出塵脱俗。
“風兄,請。”
風洛陽茫然望着柳青原直指自己眉心的劍芒,恍惚了好一陣,直到人們開始為他着急的時候,他才恍然驚醒一般一抖右手,從腰畔劍鞘中抽出自己的三尺青鋒劍,在身側下意識地劃了一個渾圓的光圈,劍尖斜指側下方。
見到風洛陽出劍,柳青原的身子突如其來地左右連晃兩次,松紋劍在空中劃下一道宛若孔雀羽翼一般的弧光,瞬間閃到風洛陽的面門。不待風洛陽作出反應,這道劍光在半空一轉,劃下一道金光燦爛的光影,宛轉掃向他的腰肋。這一招行雲流水的劍法正是越女宮彩翼劍法的起手式“綵鳳自東來”。
風洛陽右臂一振劍,連挽五道平花,想要擋開腰畔松紋劍,再以連消帶打的手段轉守為攻,集中攻擊柳青原胸口靈墟、紫宮、神堂諸穴,並以連綿不絕的進手招式逼迫他轉入守勢。這正是三分不捨劍中段劍法“相思焚作灰如雪”的精要所在。
但是他發劍到中途,突然意識到柳青原的意圖,危急之中,左腳前抬,踢在右腳跟上,將身子前伸的勢頭及時止住,整個身體朝着側後方一個滾翻,狼狽地閃開“綵鳳自東來”那兇猛華麗的進手招式。
“好劍法!”圍觀的江湖中人此刻轟然叫好,不過聾子都聽得出,這彩聲絕對不是給他風洛陽的。
一招得手的柳青原並不再繼續使用此刻已成破竹之勢的彩翼劍法,反而高亢地長嘯一聲,身子高高躍起,宛若一隻白鶴翩翩旋舞於萬丈長空,長劍捲起一片鶴翎一般的白光,長江大河一般覆蓋向風洛陽的上三路。此乃越女宮“靈鶴舞八部”中的第一部丹頂凌霄舞。
這路劍法,劍刃以之字形走向,旋轉交錯,攻取上三路,出招不但快捷如電,而且交織連綿,自成機杼,鋒鋭破綻合二為一,實是一等一的劍法。
“該死!”風洛陽左手疾伸一把按住躍躍欲試的右手,止住了自己想要以同樣攻擊上三路,並更加快捷凌厲的“思君唯得滿頭霜”來應對的念頭。
柳青原所出的每一招劍法都處心積慮,想要引誘他使出自己最得意的八招劍法,然後依照事先計劃好的殺招一一破解,他絕不能走入這個陷阱。
他咬緊牙關,身子斜跪於地,以左腿為支點,身子滴溜溜旋轉,青鋒劍宛若竹傘一般遮在頭上,藉着旋轉之勢,連續接下了丹頂凌霄舞的十數記殺招。
柳青原連出數十劍未遇一記反擊,氣勢瞬間提升到了極點。只見他最後一劍刺在風洛陽的劍刃之上,藉着一刺之力,高高躍入空中,松紋劍平伸,青芒橫長,一股青龍一般的烈焰從劍頭上噴薄而出。
“黟山青罡!”圍觀的江湖客們看到這一股驚天動地的青氣,頓時轟然喊了出來。古老相傳江湖中劍出天山,拳出少林,罡出黟山。越女宮劍罡自隋末以來就在江湖上享有盛譽。歷代宮主都是施展劍罡的高手,派中憑藉劍罡橫行江湖的名家比比皆是,無一不是一流高手。武林中人對越女宮劍罡的熟悉程度已經僅次於少林羅漢拳,因而一見青氣乍起,無不同聲吶喊。
不同於其他劍罡高手的是,柳青原激出體內真氣化為劍罡之後,並不急於將這無堅不摧的劍氣釋放出去。只見他好整以暇,將這一股罡氣凝在劍端,宛若一枚蘸滿了濃墨的畫筆,面對着空空如也的朗朗乾坤,即將筆落雲煙。
他的身影在空中彷彿凝結了一般懸停了一剎那,在這短短一剎那,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止住了,體內的血脈也彷彿不再運行,整個梧桐嶺上的時空此刻彷彿都和柳青原一起停在了這永恆的一瞬。
一剎那很短,但是對於所有目睹柳青原神劍的人們來説,卻長如漫漫千年。
一剎那之後,一片波濤洶湧的青色海洋突然在半空中以天崩地裂之勢衝向風洛陽。縱橫閃爍的劍光混雜着青色罡氣交織成死亡之潮,席捲了鳳凰賭坊青石板地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越女宮七十二劫劍法中的碧海劫。只是柳青原將潑墨山水的筆意浸淫在這路劍法之中,此刻乍一使出,頓收筆落雲煙,浪潮迭起之效。他手中的劍意也脱出了引誘風洛陽施展八招劍法的桎梏,完全是乘興揮灑,説不出的轉折如意。
在劍氣罡影的攢射之下,風洛陽施展天山派踏浪而來的絕頂輕功在一片青色浪潮之間,瘋狂騰挪躲閃,長劍划動光圈,如封似閉地遮擋在周身,艱難地抵抗着柳青原無與倫比的攻勢。
此刻的柳青原已經到達了劍客揮劍的自由之境,發現自己的碧海劫全數落空,立刻健腕一轉,劍法從“碧海劫”轉到了“風雨劫”,劍影從波濤翻滾轉為斜雨紛紛,綿密細膩的青光猶如江南三月杏花雨,追着風洛陽的身形瘋狂交剪而下。漸漸地,杏花春雨化為傾盆大雨,混合着閃電雷霆,天塌地陷一般席捲而來。
風洛陽被這狂放多變的劍式逼到了青石板地的一處角落,身子以地趟刀法的盤旋之勢,原地滾動,長劍化為連綿不絕的光幕,狼狽不堪地接下了柳青原氣勢恢宏的風雨一百零八劍。
柳青原仰天長嘯一聲,長劍青光一凝,在空中連出六劍,這六劍交錯而成一朵晶瑩剔透的六出冰花,對準風洛陽的心口印去。
“雪花劫!”圍觀的眾人無不失聲驚呼。越女宮七十二劫劍法威震天下,其中雪花劫攻勢威猛凌厲,尤為有名。無數江湖名士都曾經敗損在這一式無堅不摧的越女劍法之下。
風洛陽再也無法固守在青石板地的一角,當他看到這青色雪花在空中出現,當機立斷一個旋身沖天而起,及時躲開了雪花劫殺招的轟擊。在他原來站立的角落,輕煙縱橫,柳青原的劍罡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哪裏走?”柳青原長劍連閃,六朵六出雪花噴薄而出,排列着錯落有致的陣型,朝着身在半空的風洛陽撲去,剎那間青色的劍芒化為漫天風雪,令人躲無可躲,擋無可擋。
危急之間,風洛陽一個千斤墜從空中彷彿一枚秤砣一樣重重落在地上,將青石板地砸出了一個淺淺坑穴,險過毫釐地閃開了柳青原的空中狙擊。
“哈哈哈!”衣袖隨風的柳青原長笑一聲,身子在空中一個輕盈舒展的旋轉,長劍連顫,數十道青色的劍罡宛若滾滾殺陣,成列而出,從四面八方撲向此刻的風洛陽。每一道劍罡擊落於地,頓起滿天沙塵,石屑飛濺,殺氣騰騰。這一招劍法雖然脱胎于越女宮七十二劫最後一劫“八卦劫”,但是他運劍的方位卻完全脱離了伏羲六十四卦的桎梏,東零西落,左右四散,走的卻是狂草潑墨的神韻,不但令劍法更加變化多端,而且更不易揣測。
被困在柳青原自創的八卦陣中,風洛陽彷彿走投無路的野獸,左衝右突,前滾後翻,長劍劍光散亂,或左遮右擋,或前衝後刺,隱隱間已經亂了章法,眼看着就要大敗虧輸。
“柳公子好劍法!”
“柳公子天下第一!”
“風洛陽完蛋了!”
“果然還是越女宮強過天山派!”
四下裏的武林人士看得如醉如痴,無不大聲為柳青原鼓掌喝彩。就連買風洛陽獲勝的人們此刻也希望柳青原奪下天下第一劍之位,成為萬眾期待的劍神。
“天啊,老風的劍法怎麼縮水成這樣了?”唐鬥抬起一隻手掌,捂住半邊臉,不忍再看這場一邊倒的決鬥,“柳青原的超海劍法還沒使出來呢,就已經撐不住了,這場比武下來,我唐門輸得精光也就罷了,他這個天下第一劍今後還怎麼見人哦。”
“阿斗,柳公子的超海劍法其實……其實,呃,我是説好像,好像已經使出來了。”祖菁緊張得雙手緊緊捂着臉,只敢從指縫中去看這場激烈的比劍,聽到唐斗的牢騷,不禁開口道。
“什麼?已經使出來了?我沒看見啊?這不都是越女宮的七十二劫、彩翼劍法,還有八陣圖劍法嗎?”唐鬥煩躁地反問道。
“你看青石板地啊。”祖菁小聲説。
唐鬥低頭一看,只見此刻的青石板地上斑斑駁駁,到處都是柳青原凌厲的劍罡留下的痕跡。這些痕跡錯落有致地聚集在一起,宛若一幅名家大醉之後的潑墨,無形之中組成了一幅驚濤駭浪,碧波橫空的碧海潮生圖。
整塊青石板地此刻只剩下柳青原和風洛陽站立的地方仍然沒有被劍痕覆蓋。等到柳青原最後的殺招出世,這幅氣勢磅礴的碧海潮生圖就將要完成,而風洛陽的天下第一之路也將走到盡頭。
“原來這就是傳説中的超海劍法。”唐鬥目瞪口呆地看着風起雲湧的青石板圖,喃喃地説,“好極了,柳青原現在正使出自己最得意的超海劍法,老風現在使的卻是,老天,我根本沒見過這麼狼狽的劍法!”
“那是……那是我們天山派檢驗入門弟子基本功的雲松劍法。”祖菁支吾了一陣,終於紅着臉不情願地説道。似乎她也為風洛陽竟然會使出這套劍法應敵感到羞愧。
“唐冰!”聽到祖菁的話,唐鬥一陣鬱悶,忍不住高聲吼道。
“大少!”聽到唐斗的呼喚,唐冰立刻彷彿鬼魂一樣,“有何吩咐?”
“告訴兄弟們,打點行裝,咱們今兒晚上就要起程回益州。”唐鬥沒精打采地説道。
“阿斗,你要放棄小師叔嗎?”祖菁大吃一驚,連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激聲問道。
“談不上放棄,事實擺在眼前,他的確頂不住了。”唐鬥嘆息一聲,搖了搖頭,“小祖,你才剛來這裏,不知道老風這些年過的什麼日子。十年了,每隔八九天一場決鬥。天下第一劍之名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都替他辛苦。我看他要不是為了不辜負當年鄭前輩傳位之情,早就撐不下去了。”
“什麼,小師叔的天下第一劍之位是鄭前輩傳給他的?”祖菁驚訝地問道。
“噓。”唐鬥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謹慎地朝左右看了一眼。
“原來如此。”祖菁默默點頭。
“嘿,今日一敗,也説明當初鄭前輩看錯了人,老風的確不適合承接這天下第一劍之名。”唐鬥茫然搖了搖頭,似乎對於自己説出的這番話,也感到無可奈何。
“不,小師叔的劍法是天底下最強的。你們都錯了,他只要想贏,一定會贏!”祖菁憤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