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賭場如戰場
天空仍然被夜色籠罩,大唐潤州千家萬户燈火俱寂,所有人都沉浸在香甜的夢鄉之中。然而在潤州南山梧桐嶺山腰處,卻燈火輝煌,喧囂震天,熱鬧非凡,和寂靜的潤州城相映成趣。
潤州梧桐嶺,有唐以來江湖豪傑爭強鬥勝,一決生死的聖地。唐初崑崙十二魔使鬧中原,被中原白道豪傑在梧桐嶺上一舉殲滅。青州刀王與太行神刀的比武,天山名劍與越女神劍的爭鳴,塞上神槍和中原槍王的對決,崑崙長老和少林棍僧的火併,都曾經在這片桀驁不馴的山嶺間發生過。近三十年來,隨着天下第一錄重現武林,梧桐嶺上決鬥的身影更加密集,堪稱你方唱罷我登場,無數英雄好漢在這裏用血淚寫下了江湖史上屬於自己的一章。
幾十年前,梧桐嶺上已經有了一處專供江湖人士打尖歇息的客棧,人稱鳳凰客棧,客棧掌櫃代代精明能幹,足智多謀。到了這一任鳳凰掌櫃則更加了得,不但擴建了原來的店址,更在客棧一側開了一間鳳凰賭坊,供江湖人士品評天下高手,賭賽決戰名家的生死輸贏。這一來,鳳凰巢的生意更是風生水起,客似雲來,日進斗金,好不興旺。
這一日正是天下第一劍風洛陽和近期崛起的魔劍孟斷魂爭奪天下第一劍寶座的大日子,天下幫派世家高手蟻集鳳凰賭坊,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這一場驚天動地的豪賭,賭坊之內所有常設的賭具今日全都被撤得精光,只剩下對風洛陽和孟斷魂的落注。每張落注台前,都擁擠着凶神惡煞般的一羣江湖豪客,爭先恐後地將大把大把銀子擺上枱面。
“他奶奶的!風洛陽十年前就該從天下第一劍的位子上滾下來!他算個屁啊,那手三分不捨劍,就好像抽筋一樣,看着讓人眼暈,十年前我就看好他一定會衰,今天總算等到這一天了,我押一百一十兩,賭他輸!”一個上半身斜披氈衣的彪形大漢,一把推開攔在眼前幾個江湖客,將腰間掛着的銀袋解下來,朝眼前的落注台上一丟。
守在落注台前的一位賭坊夥計抓起銀袋,掂了掂,賠笑道:“客官,這裏只有十兩。”
那大漢冷冷一笑,右手往身後一輪,接着朝落注台重重一拍,一把四尺開外,刃闊足有半尺的九環鬼頭刀頓時鋪滿了整張桌案,大漢得意地獰笑一聲:“看清楚這把刀上的記號,值不值一百兩?”
賭坊夥計低頭看了一眼這把九環鬼頭刀的刀柄,只見刀柄末端用赤金鑲了四個小環,成眾星捧月狀圍繞刀柄。
“四口……四口堂!”賭坊夥計看到這裏,連忙轉過頭去,朝正在應付客人的賭坊大掌櫃毒手唐冰投去請示的目光。
毒手唐冰乃是川中唐家鼎鼎大名的唐門三將之一,背景非凡。唐門生意獨霸蜀中之後,唐家慧眼獨具,相中了梧桐嶺鳳凰巢這塊寶地,不但從武林世族花家手中巧奪鳳凰客棧,更興建了這個江湖上人人眼紅的鳳凰賭坊,為唐家進軍中原江湖建立了一個堅固的前哨站。而毒手唐冰,則成了唐家主持鳳凰賭坊的首選,其實力可見一斑。
此刻唐冰的臉上露出一絲寒冰般的笑意,朝夥計微微一點頭,示意他照收不誤。
“破爛鬼頭刀一把,抵注一百兩。”賭坊夥計一把抓住鬼頭刀,轉頭放入櫃中。
看到夥計收了這把刀,那彪形大漢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只見他後退一步,一舉雙臂,扯開嗓子吼道:“兄弟們,這一次賭局,唐家照收兵刃,還不進來下注!”
他的吼聲剛落,無數和這大漢一樣身穿氈衣的健碩漢子從賭坊敞開的大門和窗户外蜂擁而入,將圍在各個落注台的賓客趕開。一時之間,上百把鋥光瓦亮的鬼頭大刀鋪滿了整個賭坊。那帶頭的彪形大漢朗然一笑,大聲道:“一百五十把四口堂刀,抵一萬五千兩,買風洛陽輸!”
這下子,賭坊裏江湖客都看出四口堂和唐家之間的恩怨,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唐冰的臉上。唐冰臉上沒有任何驚訝之情,只是微笑着緩步走到那彪形大漢的面前,拱手道:“唐家初入江南東道,對江湖朋友的臉相生疏得很。沒有看出來,這位仁兄竟然是四口堂潤州分舵的香主猛獅譚衡,失敬失敬。”
“廢話少説!”被認出身份的譚衡也不去和唐冰客氣,只是冷然道,“兄弟我押下的這一萬五千兩,你到底是收也不收?”
唐冰微微一笑:“一把四口堂刀,確實值一百兩銀子,老實講,你便是押一千兩,一萬兩,唐家照收不誤。但是一百五十把……嘿嘿,恐怕只能押一兩。”
“一兩?”譚衡雙眼兇光一閃,“一把刀能押一萬兩,一百五十把卻只有一兩,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譚兄豈不聞:物以稀為貴。像四口堂刀這種東西,一把嘛,有點紀念意義,會讓我常常想起,原來江湖以前還有一個四口堂。有個一百五十把,我就要想想,江南武林是不是該打掃打掃了?”唐冰説到這裏,臉上已經被嚴霜籠罩。
他的話音剛落,“轟轟轟轟”數聲巨響,鳳凰賭坊的大門和窗户統統被突然間出現的唐門弟子封住。十個手帶鹿皮手套的唐門好手在賭坊二樓各個制高點上同時湧現,每人手中都握滿一把唐家獨門夜花釘,嚴陣以待。
在座的江湖同道看到這架勢,膽小的嗖地一聲已經躲到賭桌底下,自恃身份的也不得不退到牆角,遠遠躲開唐門暗器的射程。
“唐冰!你在唐家賭坊大開殺戒,還顧不顧江湖規矩!”譚衡的鬼頭刀已被收入櫃中,此刻手無寸鐵,面對唐家險毒暗器,頓時臉色一變,厲聲道。
“今日的江湖,只有一個規矩,就是強者為王!我家大少發下話來,若有人在賭坊攪局,格殺勿論。”毒手唐冰的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冷笑,似乎舉手殺人是他無法抗拒的享受。
“唐門大少……”聽到唐冰提到這個人,譚衡滿臉橫肉微微一顫,一雙兇悍的大眼露出一絲不知所措的慌亂,彷彿這個名字有着嚼蝕人心的魔力。
就在這時,兩聲炸雷般的巨響貫入廳內眾人的耳膜,被唐門子弟封死的賭坊兩面大門突然同時被震開,兩位鬚髮皆白的華衣老者仰天大笑着並肩走進門,和他們一起進來的是數十位揹着清一色四口堂刀的青衣漢子。
“久聞毒手唐冰的大名。”從左手大門走入廳堂的發福老者笑道,“老夫太湖歐陽青雲,幸會。”
“唐門暗器好大的名聲。”從右手大門走進來的清瘦老者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南湖慕容柳,幸會。”
當今江湖雖然七大劍派日漸凋零,但是八大武林世家源遠流長,前代可以追溯到魏晉時期,根基之深,便是很多武林大派也頗有不及。南湖慕容家以飛鳳神槍和滿天花雨落金針馳名江湖,乃是老一輩的暗器世家,高手如雲,實力深厚,在武林中獨樹一幟,乃是八大世家之一。
這個慕容柳是南湖山莊丹青院第一高手,江湖上有個名號,叫做無聲居士,形容他的暗器功夫彷彿春夜細雨,潤物無聲。這當然是江湖史家的春秋筆法,事實上中了他的金針還能出得了聲才是怪事。
而這位歐陽青雲則更令人側目。歐陽家自牧天侯為禍江湖以來就開始一蹶不振,家中折損了不少高手。但是歐陽青雲卻僅憑一人之力,整肅世家,訓練豪傑,令歐陽一門重放光彩。相傳他的玉簫劍法別具一格,比祖上的劍法更上一層樓,並從古譜之中重新領悟了太湖絕技——仙音攝魂。而且歐陽家萬流歸宗的功夫,在他手裏愈發出神入化,鋭不可當,可稱是江湖上所有暗器名家的剋星。江湖人稱他為滄海客,以此來表示對他這路功夫的敬仰。
這兩個人物乃是兩大世家的代表人物,是武林中宗師級的高手,此刻卻同時光臨唐門鳳凰賭坊,其來意確實耐人尋味。
毒手唐冰雙眼一眯,朝兩位老者團團一拱手:“歐陽前輩,慕容前輩,光臨鄙處,不知有何貴幹?”他朝着那些肩背四口堂刀的青衣漢子打量了一眼,這些青衣漢子都是四口堂總舵青龍閣的好手,平時甚少出動,如今怎會和歐陽慕容兩大高手同時現身。唐冰腦子飛速地旋轉,卻一時之間猜不透歐陽、慕容兩家和四口堂的關係。
“唐掌櫃不必疑神疑鬼,今日我等適逢其會,才和四口堂的朋友一道前來。大家志氣相投,都覺得風洛陽這一次決計贏不了新崛起的魔劍公子孟斷魂。穩賺不賠的生意,惹得我們兩個世家心癢癢。唐門不會這麼小氣,不讓我們這兩個老不死賺點棺材本吧?”歐陽青雲看到唐冰的臉色,郎然一笑,沉聲道。
唐冰雖然知道歐陽青雲這個老狐狸來者不善,但是以自己和現在部署在賭坊中的唐門實力,決計無法對抗慕容歐陽兩位高手的聯手一擊。他此刻騎虎難下,只得暗暗一咬牙,強笑道:“難得兩位前輩願意湊這個熱鬧,晚輩無任歡迎。請下注……”他抬手一擺,作了個請的手勢。
“哼!”慕容柳冷哼一聲,一抬手道:“給我抬進來。”
隨着這位無聲居士話語響起,鳳凰賭坊響起一片沉重的踏地聲,猶如憑空一排悶雷,狠狠震撼着賭坊內數百江湖人物的胸腔。很多剛才嚇得鑽到賭桌底下的江湖客,此刻紛紛爬起身,探頭探腦朝着門外張望。
只見四名大漢扛着一具上好的柳木棺材緩緩朝着賭坊洞開的大門走來,每走一步,他們的腳掌都會深深地陷入黃土路中,濺起尺餘高的灰塵。當他們進入賭坊之時,打頭兩人一雙右腳同時重重踏在地上,只聽得“轟隆”一聲,大堂內最靠外的一條青石板被踩得四分五裂,紛飛的碎片濺出數尺之遙,令圍觀的眾江湖人物連連後退。
“哼!”看到慕容世家這四個抬棺材的漢子如此張揚,唐冰臉部肌肉不由自主地連跳兩下,慕容一系的高手如此不留餘地,看來今日這個樑子是結定了。
“不好意思,”慕容柳微眯起眼睛,似乎對於本族好手這示威之舉很是滿意,他緩緩仰起頭,雙眼一翻,淡淡地説,“東西有點重。”他朝來到身邊的這四位好手一擺頭,“擺上去。”
四個抬棺漢子健步如飛,瞬間來到唐冰左前的落注台,“轟”地一聲將柳木棺材放到地上,打開棺蓋。這一瞬間,夢幻般的金色流光泉水般噴薄而出,塗抹在整座賭坊之中,將每個人的臉孔都塗上一層美輪美奐的金華。在棺材內裝滿了一排排長條狀足赤的金磚。每一條金磚都足夠大唐一户四口之家整整三十年的衣食所需。
在滿坊江湖中人的虎視眈眈之下,四位慕容家好手彷彿砌牆一般將一枚枚光華閃耀的金磚高高堆在落注台上,當他們將最後一枚金磚堆放到這堆黃金的頂端之時,“嘎嘎嘎嘎”四聲脆響,落注台的四條斜伸的木腿再也支撐不住這沉重的分量,同時斷裂,整條桌面“轟”地一聲狠狠摔落在地,深深陷入青石地面之中。
“一萬金,買風洛陽輸!”慕容柳沉聲道。
一滴冷汗沿着唐冰的額頭緩緩滑落,令他感到一陣陣的痠麻,但是他卻只能面無表情揹着手,不敢去抹,生怕這個動作泄了他的底。但是他的那越來越劇烈的心跳,卻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
“哈哈哈哈!”唐冰仰頭乾笑了兩聲,藉此掩飾住心底的怯意,“之前聽歐陽前輩説要拿棺材本出來玩玩,不曾想慕容前輩真的把棺材抬了出來了。你老人家可悠着點兒,若是真的輸個精光,怕是隻能抬着棺材回去了。”
“棺材送給你。”慕容柳木無表情地冷然道。
“慕容老兒!”唐冰便是佛也有火,終於忍不住狠狠一拍桌案,“你想要以本壓人?”
“開賭場就要賠得起,賠不起就從江南東道滾回劍南。”站在慕容柳、歐陽青雲身後的四口堂青龍閣高手同時開聲喝道。
“唐掌櫃,你可有足夠本金?”慕容柳慢條斯理地問道,“若是沒有,這間鳳凰賭坊就要關門了。”
“哎呀,慕容兄,你這次出手真的太大了,這豈非是難為唐掌櫃?”歐陽青雲打了個哈哈,轉頭對唐冰道,“掌櫃大人若是做不了主,不如讓唐家大少出來見見人吧。”
聽到“唐家大少”四個字,毒手唐冰突然無來由地精神一振,他雙眼精光一閃,嘿嘿笑了笑,沉聲道:“大少日理萬機,這種小事,讓我這個小輩處理足夠了!”説到這裏,他突然揚聲吼道:“唐福!”
“是,三爺,來了!”一個圓頭圓腦,管家打扮的中年人連跑帶顛地從後堂跑了出來,來到唐冰身邊。
唐冰從懷裏取出一串鑰匙,遞給唐福:“開一號櫃,取出東西給我。”唐福點了點頭,拿過鑰匙,轉身地回到後堂。過了一會兒,唐福手裏緊緊攥着一張發黃的紙張,來到唐冰身邊,小心翼翼地將紙交給他。
唐冰一把抓過這張紙,狠狠拍在面前的落注台上,沉聲道:“鳳凰客棧的房契,各位是明眼人,該知道這東西值多少。”
“公平得很。”慕容柳冷然一笑,“想不到唐掌櫃膽色也不小。”
“痛快痛快,這樣的豪賭才有意思。”歐陽青雲滿臉激賞地舉掌鼓了兩下,朗聲道,“兩位如此豪氣沖天,搞得老夫也起了性,來人來人!”
隨着他的呼喚,兩位歐陽世家的族人每人端着一枚碩大的玉盤從賭坊門外飛奔而來,健步走到唐冰右前方空空如也的落注台前,“錚錚”兩聲,將玉盤並排擺在一起。接着,這二人各從腰間解下兩枚羊皮袋。將羊皮袋口下底上,對着玉盤傾去。
“叮叮咚咚”的珠落玉盤之聲不絕於耳,無數大如龍眼,圓潤潔白,發散七彩暈光的珍珠小溪一般流入玉盤之中。一時之間,珠玉同盤,交相輝映,流光溢彩,混合着滿室的金光,令人恍如進入了東海龍宮的藏寶庫。
四枚羊皮袋倒完,兩枚玉盤中盛放的珍珠已經堆起了兩座高高的小山。
“東珠兩百枚,我也賭風洛陽輸!”歐陽青雲微笑着説。
“狐狸尾巴總算露出來了!”唐冰怨毒地望着這位歐陽世家的元老,再次揚聲道,“唐福,開二號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