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的午後,天氣溫煦高爽,侍女們捲起了閣樓裡的簾子。空氣裡頭暗香浮動,盈盈而來。她依在錦靠上,遠眺著太掖池的景色。
也不過片刻光景,便有侍女上來稟報:“娘娘,皇上來了。”她怔然抬眼,果見他一身龍袍,正負手而來。
她別過了頭,亦自靠著不動。
他徐徐地上了閣樓。待內侍放下了一錦籃後,擺了擺手道:“都退下吧。”
他從錦籃裡取了一隻白瓷纏枝描金的湯盅,然後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也不多言,伸手將盛滿的勺子遞到她嘴邊。她睫毛輕顫。那湯盅裡頭是紅棗桂圓雞蛋。極普通的點心,民間百姓家素來喜歡食用。她當年在秋月庵的時候,清淨師妹曾經煮給她吃過。
他語氣溫軟,如同秋日和風:“吃吧,午膳都沒怎麼用。都這時辰了,定餓了。”
但見她目光迷離,凝望著不遠處煙波浩淼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身畔的一切,包括他在內,一舉一動,彷彿半分沒有聽見。亦或是聽見了也當做沒有聽見,樣子又恢復他受傷前的冷漠疏離。
他這般舉著手,許久,手臂漸漸發麻了。她這才轉過了頭,抬著眼簾,櫻嘴微張,將勺子上的紅棗含下。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聽沈叔說,我娘小時候可窮了,可每年她誕辰的時候,家裡再窮,都還是會給她煮一碗糖水雞蛋的。”
那顆熟爛的紅棗似骨鯁在喉嚨,她抬眼凝望著他。
“無雙,若我孃親現在還在的話,不要說是這麼小小的一碗雞蛋了,這天下她要什麼沒有。可是,她早不在了,我從未見過我娘……無雙,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算我如今掌擁天下,可是……可是卻無法彌補這個缺憾!”
她睫毛微顫,猶如蝴蝶的羽翼,嬌柔之致。的確,她生在父母雙健的府邸,從小受盡寵愛,自是不知他的悽苦。
“當年我從沈叔口中知道,我娘是被你姑姑下毒害死後,我一心想著報復,除了報復還是報復。若不是阮玉瑾,若不是她……我娘不會這般慘死。我亦不會如此孤苦無依。是的,我恨她,我恨你們整個阮家。那個時候,支撐我一步一步朝龍椅走去的,便是這股恨意。”
“後來有了你,我還是不明白的,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永遠失去了。無論你怎麼做,都是不會回來的。就算將你們阮家滅門,我娘也不會死而復生。可惜我那個時候太傻太笨了,不曉得握緊眼前的其實更重要。”所以那個時候他有了她,有了承軒,卻還是執迷不悟。
後來,連老天爺也懲罰他了,讓他失去了她。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才知道,如果,如果他可以退一步,那麼他擁有的不止是萬里錦繡江山,還有她,孩子,有他們陪著他,攜手站在雲端。那樣的人生才真真是叫萬人景仰的。
“當年沈叔假傳我旨意命你服毒,昭陽殿失火後,我才恍然,其實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早已經在身邊了……可是……可是,又都失去了……無雙,你說,你要我怎麼做,才肯真正原諒我?”
“無雙,不要離開我,以後每年你生辰,我都親手為你煮雞蛋,好不好?”
她這般地望著他,眼眸深處無波無瀾,什麼都沒有:“你曾經說過的,等我產下皇兒後,無論我是走是留,你都答應我的。”
他的手彷彿微微顫動,並不說話。許久,他才澀然開口:“你要怎樣?”她許久不言語。
他的聲音輕了下來:“無雙,孩子們都這般小,你當真忍心再也不見他們了?”
近處遠處好似山巒般的宮殿,一重接著一重,連綿與天相接。天空湛藍如琉璃,乾淨如水。不遠處有一團雲絮絮而來,那般的近,好似伸手就可以觸摸。
她怔怔地望著,半天才道:“我要回家。”她想念爹爹,想念孃親,甚至想念秋月庵,想念清靜師妹。
秋月庵獨隱於空山雲深處,只有一條上山石路可通。阮無雙一步步地踏上石階,沿路古木蒼蒼,偶有鳥聲清脆婉轉響之。
轉過石階,木魚聲悠悠揚揚地傳來,秋月庵幾幢粗陋的屋子便已經出現在了眼前。
她緩緩地入內,定下心來,耳內聽到的第一句,便是“貪苦,嗔苦,痴更苦。”她怔然站著,不知不覺茫然了起來。
住持師太做完課後才看到她,站起了身,只含笑著道:“來了啊。”葛布青衣上傳來淡淡的檀木梵香,令人心安如斯。
她捧著清茶,凝望著嫋嫋的熱氣:“師父,當年你說我塵緣未了,不宜剃度。師父,或許我那只是孽緣,剃了度,倒也一了百了了!”
住持師太慈愛地望著她,目光溫暖:“小晚,庵堂清靜,只可略去你的煩憂和疲勞。只是很多事情不是躲在這裡就能解決的。你若是願意,就在這裡小住幾天吧。”
她便真的住了下來,好似回到剛來庵堂的那時候,幫清靜師妹曬藥草。這日的傍晚,兩人如常在院子裡收藥草,清靜師妹忽地抬頭,跟她道:“小晚,回去吧。這裡不適合你的。”
她抬頭不解地望著她。清靜師妹瞭然地笑了笑:“他來接你了。”
轉頭,只見他一身玄青色的便衣,站在金光無限的斜陽裡頭,翩然如玉。晚霞灼灼,潑金灑銀般的燦爛,襯得一雙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清靜師妹淡淡地道:“小晚,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你來庵裡數日,每天茶飯不思的。既然捨不得,不如不捨吧!”
雲霧遮斷山間路,眼前是他,回頭是青燈古佛。她當真能常伴青燈古佛,不去想著承軒和嗷嗷待哺的幼兒承律。
捨得,捨得。有舍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