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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 希望

人生活在希望之中,舊的希望實現了,或者泯滅了,新的希望的烈焰又隨之燃燒起來。如果一個人只管活一天算一天,什麼希望也沒有,他的生命實際上也就停止了。

——莫泊桑

清晨,程致遠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西式早餐,兩人吃完早餐,休息了半個小時,就出發了。

大年初一,完全沒有交通堵塞,一路暢行,十一點多,已經快到兩人家鄉所在的城市。

顏曉晨的家不在市裡,在下面的一個縣城,車不用進入市區。雖然有GPS,李司機還是有點暈頭轉向,顏曉晨只知道如何坐公車,並不知道開車的路,程致遠卻一清二楚,指點著哪裡轉彎,哪裡上橋。

等車進入縣城,程致遠說:“下面的路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現在你應該認路了吧?”

“認識。”小縣城,騎著自行車一個多小時就能全逛完,顏曉晨知道每條街道。她讓李司機把車開到一個丁字路口,對程致遠說:“裡面不方便倒車,就在這裡停車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進去就可以了。”

這邊的房子明顯很老舊,的確不方便進出車,程致遠也未多說,下了車,看李司機把行李拿下,交給顏曉晨。

不管是程致遠的車,還是程致遠的人,都和這條街道格格不入,十分引人注意,顏曉晨注意到路口已經有人在探頭觀望,她有些緊張。

程致遠估計也留意到了,朝顏曉晨揮揮手,上了車,“我走了,電話聯繫。”“謝謝!”顏曉晨目送他的車走了,才拖著行李向家裡走去。

雖然這邊住的人家都不富裕,可院門上嶄新的“福”字,滿地的紅色鞭炮紙屑,還有堆在牆角的啤酒瓶、飲料瓶,在髒亂中,也透著一種市井平民的喜慶。

顏曉晨走到自己家門前,大門上光禿禿的,和其他人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打開門,首先嗅到的就是煙味和一種說不清楚的黴味。她擱好行李,去樓上看了一眼,媽媽在屋裡睡覺,估計是打了通宵麻將,仍在補覺。顏曉晨輕輕關好門,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她換了件舊衣服,開始打掃衛生,忙活了兩個多小時,屋子裡的那股黴味總算淡了一點。

她拿上錢,去路口的小商店買東西。小商店是一樓門面、二樓住人,小本生意,只要主人沒有全家出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開門。顏曉晨買了兩斤雞蛋,一箱方便麵,店主和顏曉晨家也算是鄰居,知道她家的情形,問顏曉晨要不要小青菜和韭菜,他家自己種的,顏曉晨各買了兩斤。

拎著東西回到家,媽媽已經起床了,正在刷牙洗臉。

顏曉晨說:“媽,我買了點菜,晚上你在家吃飯嗎?”

顏媽媽呸一聲吐出漱口水,淡淡說:“不吃!”

顏曉晨早已習慣,默默地轉身進了廚房,給自己做晚飯。

顏媽媽梳妝打扮完,拿起包準備出門,又想起什麼,回頭問:“有錢嗎?別告訴我,你回家沒帶錢!”

顏曉晨拿出早準備好的五百塊,遞給媽媽,忍不住說:“你打麻將歸打麻將,但別老是打通宵,對身體不好。”

顏媽媽一聲不吭地接過錢,塞進包裡,哼著歌出了門。

顏曉晨做了個韭菜雞蛋,下了碗方便麵,一個人吃了。

收拾乾淨碗筷,洗完澡,她捧著杯熱水,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為了省電,客廳的燈瓦數很低,即使開著燈,也有些暗影沉沉;沙發年頭久了,媽媽又很少收拾,一直有股黴味縈繞在顏曉晨鼻端;南方的冬天本就又潮又冷,這個屋子常年不見陽光,更是陰冷刺骨,即使穿著羽絨服,都不覺得暖和。想起昨天晚上,她和程致遠兩人坐在溫暖明亮的屋子裡,邊吃飯邊聊天看電視,覺得好不真實,可她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幕才是在做夢。

待杯子裡的熱水變冷,她關了電視,回到自己屋子。

打開床頭的檯燈,躺在被窩裡看書,消磨晚上的時間不算太艱難,只是被子太久沒有曬過了,很潮,蓋在身上也感覺不到暖和,顏曉晨不得不蜷成一團。

手機響了,顏曉晨看是沈侯的電話,十分驚喜,可緊接著,卻有點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這個電話。遲疑了一瞬,還是接了電話。“顏曉晨,吃過晚飯了嗎?”沈侯的聲音就如盛夏的風,熱烈飛揚,隔著手機,都讓顏曉晨心裡一暖。

“吃過了,你呢?”

“正在吃,你猜猜我們在吃什麼?”

“猜不到!是魚嗎?”

沈侯眉飛色舞地說:“是烤魚!我們弄了兩個炭爐,在院子裡燒烤,配上十五年的花雕酒,滋味真是相當不錯……”從電話裡,能聽到嘻嘻哈哈的笑聲,還有鋼琴聲、歌聲,“我表妹在開演唱會,逼著我們給她當觀眾,還把堂弟拉去伴奏,謝天謝地,我的小提琴拉得像鋸木頭……”

顏曉晨閉上了眼睛,隨著他的話語,彷彿置身在一個院子中,燈火閃爍,俏麗的女孩彈著鋼琴唱歌,爐火熊熊,有人忙著燒烤,有人拿著酒在乾杯。雖然是一模一樣的冬天,可那個世界明亮溫暖,沒有揮之不去的黴味。

“顏曉晨,你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

“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我在聽你說話!”

沈侯笑,“狡辯!我命令你說話!”

“Yes,Sir!你想聽我說什麼?”

“你怎麼過年的?都做了什麼?”

“家庭大掃除,去商店購物,做飯,吃飯,你打電話之前,我正在看書。”

“看書?”

“嗯!”

“看什麼書?”

“Fractals and Scaling in Finance(金融中的分形與標度)。”

沈侯誇張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顏曉晨同學,你要不要這麼誇張啊?”

電話那頭傳來“猴哥”的叫聲,顏曉晨笑著說:“你還想繼續聽我說話嗎?我有很多關於金融分析的心得體會可以談。”

“得!你自己留著吧!我還是去吃烤羊肉串了!”

“再見!”

“喂,等一下,問你個問題……你想不想吃我烤的肉串?”

“想!”

“在看書和我的烤肉之間,你選哪個?”

“你的烤肉!”

沈侯滿意了,“我掛了!再見!”

“再見!”

顏曉晨放下手機,看著枕旁的Fractals and Scaling in Finance,禁不住笑起來,她只是無事可做,用它來消磨時間,和美味的烤肉相比,它當然一文不值,沈侯卻以為她是學習狂,自降身價去做比較。

顏曉晨接著看書,也許因為這本書已經和沈侯的烤肉有了關係,讀起來似乎美味了許多。

第二日,顏曉晨起床後,媽媽才回來,喝了碗她熬的粥、吃了個煮雞蛋,就上床去補覺了。

顏曉晨看天氣很好,把被子、褥子拿出來,拍打了一遍後,拿到太陽下曝曬,又把所有床單、被罩都洗乾淨,晾好。

忙完一切,已經十一點多了,她準備隨便做點飯吃,剛把米飯煮上,聽到手機在響,是沈侯打來的。

“喂?”

沈侯問:“吃中飯了?”

“還沒有。”

“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吃?”

顏曉晨張口結舌,呆呆站了一瞬,衝到門口,拉開大門,往外看,沒看見沈侯,“你什麼意思?”因為過度的緊張,她的聲音都變了。

沈侯問:“你這到底是驚大於喜,還是喜大於驚?”

顏曉晨老實地說:“不知道,就覺得心咚咚直跳。”她走出院門再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沈侯的確不在附近,“我現在就在家門口,沒看到你,你是在逗我玩嗎?”

“嗯,我的確在嚇你!我不在你家附近。”

顏曉晨的心放下了,沈侯哈哈大笑,“好可惜!真想看到你衝出屋子,突然看到我的表情。”

顏曉晨看了眼狹窄髒亂的巷子,一邊朝著自己殘舊的家走去,一邊自嘲地說:“你以為是浪漫片,指不準是驚悚片!”

沈侯笑著說,“我本來的計劃是想學電影上那樣,突然出現在你家外面,給你個驚喜,但技術操作時碰到了困難。”

“什麼意思?”

“我按照你大一時學校註冊的家庭地址找過來的,可找不到你家,你家是搬家了嗎?”

顏曉晨的心又提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你說……你來……你來……”

沈侯非常溫柔地說:“顏曉晨,我雖然不在你的門外,但我現在和你在同一個城市。”

顏曉晨拿著手機,站在破舊的院子裡,看向遙遠的天際,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像是跌入了一個不真實的夢境裡——天空蔚藍如洗,江南的冬日陽光寧靜溫暖,映照著斑駁的院牆,長長的竹竿,上面曬著床單、被罩,正隨著微風在輕輕飄動,四周浮動著洗衣粉的淡淡清香,一切都變得異常美好、溫馨。顏曉晨聽見自己猶如做夢一般,輕聲問:“你怎麼過來的?”

“我和堂弟一塊兒開車過來的,又不算遠,大清早出發,十一點多就到了。你家地址在哪裡?我過來找你。”

“我這邊的路不好走,我平時都坐公車,也不會指路,你在哪裡?我來找你!”顏曉晨說著話,就向外衝,又想起什麼,趕忙跑回屋,照了下鏡子,因為要做家務,她特意穿了件舊衣服,戴著兩個袖套,頭髮也是隨便紮了個糰子。

沈侯說:“我看看……我剛經過人民醫院,哦,那邊有一家麥當勞。”

“我知道在什麼地方了,你在麥當勞附近等一下我,我大概要半個小時才能到。”

“沒事,你慢慢來。我們在附近轉轉。”

顏曉晨掛了電話,立即換衣服、梳頭。出門時,看到沈侯送給她的帽子、圍巾,想到沈侯春節期間特意開車來看她,她似乎不該空著手去見他,可是,倉促下能送他什麼呢?

從縣城到市內的車都是整點發,一個小時一班,顏曉晨等不及,決定坐出租車。半個小時後,她趕到了市內。在麥當勞附近下了車,她正準備給沈侯打電話,沈侯從路邊的一輛白色轎車上跳下來,大聲叫:“顏曉晨!”

顏曉晨朝他走過去,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早知道他在這裡等著,可這一刻,依舊臉發燙,心跳加速,她胡思亂想著,既然已經沒有了驚,那麼就是喜了吧?

車裡的男生搖下車窗,一邊目光灼灼地打量顏曉晨,一邊笑著說:“嗨!我叫沈林,雙木林,猴哥的堂弟,不過我們是同年,他沒比我大多少。”

顏曉晨本就心慌,此時更加窘迫,臉一下全紅了,卻不自知,還故作鎮靜地說:“你好,我是沈侯的同學,叫顏曉晨。”

沈林第一次看到這麼從容大方的臉紅,暗讚一聲“演技派”啊,衝沈侯擠眉弄眼。沈侯自己常常逗顏曉晨,卻看不得別人逗顏曉晨,揮手趕沈林走,“你自己找地方去轉轉。”

沈林一邊抱怨,一邊發動了車子,“真是飛鳥盡,良弓藏!唉!”

沈侯沒好氣地拍拍車窗,“趕緊滾!”

沈林對顏曉晨笑著揮揮手,離開了。

沈侯對顏曉晨說:“我們去麥當勞裡坐坐。”

顏曉晨沒有反對,兩人走進麥當勞,到二樓找了個角落裡的位置坐下。

顏曉晨說:“這頓中飯我請吧,你想吃什麼?”

沈侯打開揹包,像變魔術一般,拿出三個保溫飯盒,一一打開,有烤羊肉串、烤雞翅、烤蘑菇,他嚐了一口,不太滿意地說:“味道比剛烤好時差了很多,不過總比麥當勞好吃。”

顏曉晨想起了他昨晚的話,輕聲問:“你烤的?”

沈侯得意地點點頭,邀功地說:“早上六點起床烤的,你可要多吃點。”顏曉晨默默看了沈侯一瞬,拿起雞翅,開始啃。也不知道是因為沈侯的手藝非同一般,還是因為這是他特意為她烤的,顏曉晨只覺這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烤雞翅。

沈侯問:“我還帶了花雕酒,你能喝酒嗎?”

“能喝一點,我們這裡家家戶戶都會釀米酒,逢年過節大人不怎麼管,都會讓我們喝一點。”

“我們也一樣!我爺爺奶奶現在還堅持認為自己釀的米酒比十五年的茅臺還好喝。”沈侯拿出兩個青花瓷的小酒杯,斟了兩杯酒,“嚐嚐!”顏曉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讚道:“就著燒烤吃,倒是別有風味。”沈侯笑起來,和顏曉晨碰了下杯子,仰頭就要喝,顏曉晨忙拽住他的手,問:“你待會兒回家不用開車嗎?”

“我拉了沈林出來就是為了能陪你一起喝酒啊!”他一口將杯子裡的酒飲盡,“我去買兩杯飲料,省得人家說我們白佔了座位。”

不一會兒,他端著兩杯飲料回來,看顏曉晨吃得很香,不禁笑容更深了,“好吃嗎?”

“好吃!”

“我的烤肉比那什麼書好多了吧?”

他還惦記著呢!顏曉晨笑著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連可比性都沒有!”

沈侯拿起一串羊肉串,笑眯眯地說:“不錯,不錯,你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沈侯帶的烤肉不少,可顏曉晨今天超水平發揮,飯量是平時的兩倍。沈侯才吃到半飽,就只剩下最後一個雞翅了。

沈侯看顏曉晨意猶未盡的樣子,把最後一個雞翅讓給了她,“你好能吃,我都沒吃飽。”

顏曉晨一邊毫不客氣地把雞翅拿了過去,一邊抱歉地說:“你去買個漢堡吃吧!”

沈侯嫌棄地說:“不要,雖然沒吃飽,但也沒餓到能忍受麥當勞的漢堡。”

顏曉晨看著手中的雞翅,猶豫著要不要給沈侯。沈侯忍不住笑著拍了一下她的頭,“你吃吧!”

等顏曉晨吃完,兩人把垃圾扔掉,又去洗手間洗乾淨手,才慢慢喝著飲料,說話聊天。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要說,但看著對方,漫無邊際地瞎扯,就覺得很滿足。

沈侯拿出手機,給顏曉晨看照片,“這些都是除夕夜你給我打電話時,我拍下來的。”沈侯指著照片上的煙花,“我當時正好在陽臺上,煙花就好像在我身邊和頭頂綻放,可惜手機拍的照片不清楚,當時,真的很好看!”“原來當時你讓我等一下,就是在拍照。”顏曉晨一張張照片看過去,心中洋溢著感動。那一刻,沈侯是想和她分享美麗的吧!

煙花的照片看完了,緊接著一張是沈侯家人的照片,顏曉晨沒敢細看,把手機還給了沈侯。

沈侯卻沒在意,指著照片對顏曉晨說:“這是我爸,這是我媽,這是我姑姑……”竟然翻著照片把家裡人都給顏曉晨介紹了一遍。

還真是個大家庭,難怪那麼熱鬧。顏曉晨問:“你的名字為什麼是‘侯’這個單字?有特別的含義嗎?”

“我爸爸姓沈,媽媽姓侯,兩個姓合在一起就叫沈侯了。”

顏曉晨問:“你堂弟沈林不會是因為媽媽姓林吧?”

沈侯伸出大拇指,表示她完全猜對了。

顏曉晨笑著搖頭,“你們家的人也真夠懶的!”

沈侯笑著說:“主要是因為我大伯給堂姐就這麼起的名字,用了我大伯母的姓做名,叫沈周。我媽很喜歡,依樣畫了葫蘆,叔叔嬸嬸他們就也都這麼起名了。”

“如果生了兩個孩子怎麼辦?你親戚家有生兩個小孩的嗎?”

“有啊!沈林就還有個妹妹。”

“那叫什麼?”

“沈愛林。”

顏曉晨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算是徹底明白了,沈家的女人都很有話語權。

沈侯問:“你的名字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你猜!”

“不會是那種很沒創意的吧?你出生在清晨?”

“對了!本來是打算叫顏晨,可報戶口時,辦事的阿姨說兩個字的名字重名太多,讓想個三個字的名字。我剛出生時,很瘦小,小名叫小小,大小的小,爸爸說那就叫小晨,媽媽說叫曉晨,所以就叫了曉晨。”

“小小?”沈侯嘀咕,“這小名很可愛。”

顏曉晨有些恍惚,沒有說話。

“對了,有個東西給你,別待會兒走時忘記了。”沈侯從揹包裡掏出一個普通的紙盒子,放在顏曉晨面前。

顏曉晨打開,發現是一個褐色的棋盤格錢包,肯定是沈侯發現她沒有錢包,卡和錢總是塞在兜裡。快要工作了,她的確需要一個像樣的錢包,“謝謝。”

顏曉晨從包裡拿出一個彩紙包著的東西遞給沈侯。

“給我的新年禮物?”沈侯笑嘻嘻地接過。

彩紙是舊的,軟塌塌的,還有些返潮,裡面包著的是一個木雕的孫悟空,看著也不像新的,而且雕工很粗糙,擺在地攤上,他絕對不會買。沈侯哭笑不得,“你從哪裡買的這東西?”

顏曉晨凝視著木雕,微笑著說:“我自己雕的。”

沈侯的表情立即變了,“你自己雕的?”雖然雕工很粗糙,可要雕出一隻孫悟空,絕不容易。

“我爸爸是個木匠,沒讀過多少書,但他很心靈手巧。小時候,我們家很窮,買不起玩具,我的很多玩具都是爸爸做的。當時,我和爸爸一起雕了一整套《西遊記》裡的人物,大大小小有十幾個,不過,我沒好好珍惜,都丟光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孫悟空。”

這是顏曉晨第一次在他面前談論家裡的事,沈侯心裡湧動著很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是憐惜還是開心,他寬慰顏曉晨,“大家小時候都這樣,丟三落四的,寒假有空時,你可以和你爸再雕幾個。”

顏曉晨輕聲說:“我爸爸已經死了。”

沈侯愣住了,手足無措地看著顏曉晨,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麼,顏曉晨衝他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

沈侯拿著木雕孫悟空,有點難以相信地問:“你真的要把它送給我?”

顏曉晨點點頭,笑眯眯地說:“沒時間專門去給你買禮物,就用它充數了,猴哥!”

一件東西的好與壞,全在於看待這個東西的人賦予了它什麼意義,沈侯摩挲著手裡的木雕孫悟空,只覺拿著的是一件稀世珍寶,他對顏曉晨說:“這是今年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我一定會好好收著,謝謝。”

顏曉晨看出他是真喜歡,心裡也透出歡喜來。

兩人唧唧噥噥,又消磨了一個小時,沈林打電話過來,提醒沈侯該出發了。顏曉晨怕天黑後開車不安全,也催促著說:“你趕緊回去吧!”

沈侯和顏曉晨走出麥當勞,沈侯說:“我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坐公車回去,很方便的。”

沈侯依依不捨地問:“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再在家裡住一週。”

“那很快了……我們學校見!”

“嗯,好!”

沈侯上了車,沈林朝顏曉晨笑揮揮手,開著車走了。

顏曉晨朝著公車站走去,一路上都咧著嘴在笑。

她一邊等公車,一邊給沈侯發短信,“今天很開心,謝謝你來看我!”

沈侯接到短信,也咧著嘴笑,回覆:“我也很開心,謝謝你的寶貴禮物!”

顏曉晨回到家裡,媽媽正在換衣服,準備出門去打麻將。母女倆雖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可一個活在白天,一個活在黑夜,幾乎沒有機會說話。顏曉晨把床單被褥收起來,抱回臥室。視線掃過屋子,覺得有點不對,她記得很清楚,她今天早上剛收拾過屋子,每樣東西都放得很整齊,現在卻有點零亂了。

她把被褥放到床上,納悶地看了一圈屋子,突然意識到什麼,趕緊打開衣櫃,拿出那本Fractals and Scaling in Finance翻了幾下,一個信封露出,她打開信封,裡面空空的,她藏在裡面的一千塊錢全不見了。

這家裡只有另一個人能進她的屋子,顏曉晨不願相信是媽媽偷了她的錢,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顏曉晨衝到樓下,看到媽媽正拉開院門,向外走。“媽媽!”顏曉晨大叫,媽媽卻恍若沒有聽聞。

顏曉晨幾步趕上前,拖住了媽媽,盡力剋制著怒氣,平靜地問:“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錢?”

沒想到媽媽像個炸藥包,狠狠摔開了顏曉晨的手,用長長的指甲戳著顏曉晨的臉,暴跳如雷地吼著罵:“你個神經病、討債鬼!那是老孃的家,老孃在自己家裡拿錢,算偷嗎?你有膽子再說一遍!看老孃今天不打死你!”

顏曉晨一邊躲避媽媽的指頭,一邊說:“好,算我說錯了!你只是拿了衣櫃裡的錢!我昨天剛給了你五百,現在可以再給你五百,你把剩下的錢還我,我回學校坐車、吃飯都要用錢!”

媽媽嗤笑,“我已經全部用來還賭債了,你想要,就去找那些人要吧!看看他們是認識你個死丫頭,還是認識人民幣!”

“你白天還沒出過門,錢一定還在你身上!媽媽,求求你,把錢還給我一點,要不然我回學校沒有辦法生活!”

媽媽譏嘲地說:“沒有辦法活?那就別上學了!去市裡的髮廊做洗頭妹,一個月能掙兩三千呢!”

顏曉晨苦苦哀求,“媽媽,求求你,我真的只剩下這些錢了!”媽媽冷漠地哼了一聲,轉身就想走。

顏曉晨忙拉住了她,“我只要五百,要不三百?你還我三百就行!”

媽媽推了她幾下,都沒有推開,突然火冒三丈,甩著手裡的包,劈頭蓋臉地抽向顏曉晨,“你個討債鬼!老孃打個麻將都不得安生!你怎麼不死在外面,不要再回來了?打死你個討債鬼,打死你個討債鬼……”

媽媽的手提包雖然是低廉的人造皮革,可抽打在身上,疼痛絲毫不比牛皮的皮帶少。顏曉晨鬆開了手,雙手護著頭,瑟縮在牆角。

媽媽喘著粗氣,又抽了她幾下才悻悻地收了手,她惡狠狠地說:“趕緊滾回上海,省得老孃看到你心煩!”說完,背好包,揚長而去。

聽到母女倆的爭吵聲,鄰居都在探頭探腦地張望,這會兒看顏媽媽走了,有個鄰居走了過來,關心地問顏曉晨:“你沒事吧,受傷了嗎?”

顏曉晨竟然擠了個笑出來,搖搖頭。

回到自己的屋子,確定沒人能看見了,顏曉晨終於無法再控制,身子簌簌直顫,五臟六腑裡好似有一團火焰在燃燒,讓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炙烤死,卻又不能真正解脫地死掉,只是停在了那個瀕死前最痛苦的時刻。顏曉晨強逼著自己鎮定,撿起地上的書和信封,放回衣櫃裡,但無論她如何剋制,身子依然在抖。也許號啕大哭地發洩出來,能好一點,可她的淚腺似乎已經枯竭,一點都哭不出來。

顏曉晨抖著手關上了衣櫃。老式的大衣櫃,兩扇櫃門上鑲著鏡子,清晰地映照出顏曉晨現在的樣子,馬尾半散,頭髮蓬亂,臉上和衣服上蹭了不少黑色的牆灰,脖子上大概被包抽到了,紅腫起一塊。

顏曉晨盯著鏡中的自己,厭惡地想,也許她真的應該像媽媽咒罵的一樣死了!她忍不住一拳砸向鏡子中的自己,早已陳舊脆弱的鏡子立即碎裂開,顏曉晨的手也見了血,她卻毫無所覺,又是一拳砸了上去,玻璃刺破了她的手,十指連心,尖銳的疼痛從手指傳遞到心臟,肉體的痛苦緩解了心靈的痛苦,她的身體終於不再顫抖了。

顏曉晨凝視著碎裂的鏡子裡的自己,血從鏡子上流過,就好像血從“臉上”緩緩流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竟然用流血的手,給鏡子裡的自己“眼睛”下畫了兩行眼淚。

蒼白的臉、血紅的淚,她衝鏡中的自己疲憊地笑了笑,額頭貼在鏡子上,閉上了眼睛。

等心情完全平復後,顏曉晨開始收拾殘局。

用半瓶已經過期的酒精清洗乾淨傷口,再灑上雲南白藥,等血止住後,用紗布纏好。

用沒受傷的一隻手把屋子打掃了,顏曉晨坐在床邊開始清點自己還剩下的財產。

幸虧今天出門去見沈侯時,特意多帶了點錢,可為了趕時間,打的就花了八十,回來時坐公車倒是隻花了五塊錢,這兩天採購食物雜物花了兩百多,程致遠借給她的兩千塊竟然只剩下一百多塊,連回上海的車票錢都不夠。不是沒有親戚,可是這些年,因為媽媽搓麻將賭博的嗜好,所有親戚都和她們斷絕了關係,連春節都不再走動。

顏曉晨正絞盡腦汁地思索該怎麼辦,究竟能找誰借到錢,砰砰的拍門聲響起,鄰居高聲喊:“顏曉晨,你家有客人,快點下來,快點!”

顏曉晨納悶地跑下樓,拉開院門,門外卻只有隔壁的鄰居。鄰居指著門口放的一包東西說:“我出來扔垃圾,看到一個人站在你家門口,卻一直不叫門,我就好奇地問了一句,沒想到他放下東西就走了。”

顏曉晨似乎想到了什麼,立即問:“那人長什麼樣?男的,女的?”

“男的,四五十歲的樣子,有點胖,挺高的,穿著……”

顏曉晨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猙獰,提起東西就衝了出去,鄰居被嚇住了,呆看著顏曉晨的背影,喃喃說:“你還沒鎖門。”

顏曉晨疾風一般跑出巷子,看到一輛銀灰色的轎車,車裡的男人一邊開著免提打電話,一邊啟動了車子,想要併入車道。顏曉晨瘋了一樣衝到車前,男人急急剎住了車,顏曉晨拍著駕駛座的車窗,大聲叫:“出來!”

男子都沒有來得及掛電話,急急忙忙地推開車門,下了車。

顏曉晨厲聲問:“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我們永不想再見到你嗎?”

男子低聲下氣地說:“過年了,送點吃的過來,一點點心意,你們不想要,送人也行。”

顏曉晨把那包禮物直接砸到了他腳下,“我告訴過你,不要再送東西來!你撞死的人是我爸爸,你的錢不能彌補你的過錯!我不會給你任何機會,讓你贖罪,換取良心的安寧,我就是要你愧疚不安!愧疚一輩子!愧疚到死!”

禮物袋裂開,食物散了一地,藏在食物裡的一沓一百塊錢也掉了出來,風一吹,呼啦啦飄起,有的落在了車上,有的落在了顏曉晨腳下。

幾個正在路邊玩的小孩看到,大叫著“撿錢了”,衝過來搶錢。

男子卻依舊賠著小心,好聲好氣地說:“我知道我犯的錯無法彌補,你們恨我,都是應該的,但請你們不要再折磨自己!”

“滾!”顏曉晨一腳踢開落在她鞋上的錢,轉身就走,一口氣跑回家,鎖住了院門。

上樓時,她突然失去了力氣,腳下一軟,差點滾下樓梯,幸好抓住了欄杆,只是跌了一跤。她覺得累得再走不動,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順勢坐在了水泥臺階上。

她呆呆地坐著,腦內一片空白。

天色漸漸暗沉,沒有開燈,屋裡一片漆黑,陰冷刺骨,水泥地更是如冰塊一般,顏曉晨卻沒有任何感覺,反倒覺得她可以永遠坐在這裡,把生命就停止在這一瞬。

手機突然響了,尖銳的鈴聲從臥室傳過來。顏曉晨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沒有絲毫反應,手機鈴聲卻不肯停歇,響個不停,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呼喚。

顏曉晨終於被手機的鈴聲驚醒了,覺得膝蓋凍得發疼,想著她可沒錢生病!拽著欄杆,強撐著站了起來,摸著黑,蹣跚地下了樓,打開燈,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慢慢地喝完,冰冷僵硬的身子才又活了過來。

顏曉晨看手上的紗布透出暗紅,估計是傷口掙裂了,又有血涔了出來。她解開紗布,看血早已經凝固,也不用再處理了,拿了塊新紗布把手裹好就可以了。

顏曉晨端著熱水杯,上了樓,看到床上攤著的零錢,才想起之前她在做什麼,她還得想辦法借到錢,才能回學校繼續唸書。

她嘆了口氣,順手拿起手機,看到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程致遠的。

顏曉晨苦笑起來,她知道放在眼前唯一能走的路是什麼了。可是,難道只因為人家幫了她一次,她就次次都會想到人家嗎?但眼下,她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只能厚著臉皮再一次向程致遠求助。

顏曉晨按了下撥打電話的按鍵。電話響了幾聲後,程致遠的聲音傳來,“喂?”

“你好,我是顏曉晨。”

程致遠問:“你每次都要這麼嚴肅嗎?”

顏曉晨說:“不好意思,剛才在樓下,錯過了你的電話,你找我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

“當然不是了!”

“習慣了每天工作,過年放假有些無聊,就隨便給你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你。”

“我……你還在老家嗎?”

程致遠早聽出她的語氣不對,卻表現得十分輕鬆隨意,“在!怎麼了?難道你想來給我拜年嗎?”

“我……我想再問你借點錢。”顏曉晨努力剋制,想盡量表現得平靜自然,但是聲音依舊洩露了她內心的窘迫難受。

程致遠像是什麼都沒聽出來,溫和地說:“沒問題!什麼時候給你?明天早上可以嗎?”

“不用那麼趕,下午也可以,不用你送了,你告訴我地址,我去找你。”

“我明天正好要去市裡買點東西,讓司機去一趟你那邊很方便。”

“那我們在市裡見吧,不用你們特意到縣城來。”

程致遠沒再客氣,乾脆地說:“可以!”

第二天早上,顏曉晨坐公車趕進市裡,到了約定的地點,看見了那輛熟悉的奔馳車。

顏曉晨上了車,程致遠把一個信封遞給她,“不知道你需要多少,就先準備了兩千塊,如果不夠……”

“不用那麼多!一千就足夠了。”顏曉晨數了一千塊,把剩下的還給程致遠。

程致遠瞅了她的右手一眼,不動聲色地把錢收了起來,冬天戴手套很正常,可數錢時,只摘下左手的手套,寧可費勁地用左手,卻始終不摘下右手的手套就有點奇怪了。

顏曉晨說:“等回到上海,我先還你兩千,剩下的一千,要晚一個月還。”

程致遠拿著手機,一邊低頭髮信息,一邊說:“沒問題!你應該明白,我不等這錢用,只要你如數奉還,我並不在乎晚一兩個月,別太給自己壓力。”

顏曉晨喃喃說:“我知道,謝謝!”

程致遠的手微微頓了一瞬,說:“不用謝!”

顏曉晨想離開,可拿了錢就走,似乎很不近人情,但留下,又不知道能說什麼,正躊躇,程致遠發完了信息,抬起頭微笑著問:“這兩天過得如何?”

“還不錯!”顏曉晨回答完,覺得乾巴巴的,想再說點什麼,但她的生活實在沒什麼值得述說的,除了一件事——

“沈侯來看我了,他沒有事先給我電話,想給我一個驚喜,可是沒找到我家,到後來還是我坐車去找他……”顏曉晨絕不是個有傾訴欲的人,即使她絞盡腦汁、想努力營造一種輕鬆快樂的氣氛,回報程致遠的幫助,也幾句話就把沈侯來看她的事說完了。幸虧她懂得依樣畫葫蘆,講完後,學著程致遠問:“你這兩天過得如何?”

“我就是四處走親戚,挺無聊的……”程致遠的電話突然響了,他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接了電話,“Hello……”他用英文說著話,應該是生意上的事,不少金融專有名詞。

他一邊講電話,一邊從身側的包裡拿出一個記事本,遞給顏曉晨,壓著聲音快速地說:“幫我記一下。”他指指記事本的側面,上面就插著一支筆。顏曉晨傻了,這種小忙完全不應該拒絕,但是她的手現在提點菜、掃個地的粗活還勉強能做,寫字、數錢這些精細活卻沒法幹。

程致遠已經開始一字字重複對方的話:“122 Westwood Street,Apartment 503……”

顏曉晨拿起筆,強忍著疼痛去寫,三個阿拉伯數字都寫得歪歪扭扭,她還想堅持,程致遠從她手裡抽過了筆,迅速地在本子上把地址寫完,對電話那頭說:“Ok,bye!”

他掛了電話,盯著顏曉晨,沒有絲毫笑容,像個檢察官,嚴肅地問:“你的手受傷了?”

如此明顯的事實,顏曉晨只能承認,“不小心割傷了。”

“傷得嚴重嗎?讓我看一下!”程致遠眼神銳利,口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讓顏曉晨一時間竟然找不到話去拒絕。

她慢慢脫下了手套,小聲地說:“不算嚴重。”

四個指頭都纏著紗布,可真是特別的割傷!程致遠問:“傷口處理過了嗎?”

“處理過了,沒有發炎,就是不小心被碎玻璃劃傷了,很快就能好!”

程致遠打量著她,顏曉晨下意識地拉了拉高領毛衣的領子,縮了下脖子,程致遠立即問:“你脖子上還有傷?”

顏曉晨按著毛衣領,確定他什麼都看不到,急忙否認,“沒有!只是有點癢!”

程致遠沉默地看著她,顏曉晨緊張得直咬嘴唇。一瞬後,程致遠移開了目光,看了下腕錶,說:“你回去的班車快來了,好好養傷,等回上海我們再聚。”

顏曉晨如釋重負,“好的,再見!”她用左手推開車門,下了車。

“等一下!”程致遠說。

顏曉晨忙回頭,程致遠問:“我打算初九回上海,你什麼時候回上海?”

“我也打算初九回去。”其實,顏曉晨現在就想回上海,但是宿舍樓要封樓到初八,她最早只能初九回去。

“很巧!那我們一起走吧!”

“啊?”顏曉晨傻了。

程致遠微笑著說:“我說,我們正好同一天回去,可以一起走。”

顏曉晨覺得怪怪的,但是程致遠先說的回去時間,她後說的,只怕落在李司機耳朵裡,肯定認為她是故意的。

顏曉晨還在猶豫不決,程致遠卻像主控官結案陳詞一樣,肯定有力地說:“就這麼定了,初九早上十點我在你上次下車的路口等你。”他說完,笑著揮揮手,關上了車門。

顏曉晨對著漸漸遠去的車尾,低聲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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