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通了,是第一醫院的生殖門診,醫生的聲音倉促而忙碌,問我找誰,我無法猜出許芝蘭的電話是打給誰的,更不敢肯定醫生會記得多年前對某個病人的診斷詳情,只好,怏怏說對不起,可能打錯了。
我陷入茫然。
當晚,我問丁朝陽,許芝蘭的失蹤是什麼時候,丁朝陽脫口而出:“2001年11月1號。”說完,就默然地看了我一會:“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笑:“突然好奇。”
他目光很深地看著我,把我抱到腿上,輕聲說:“小豌豆,就算你幫我,不堪的往事,不要再去想起,也不要對我提起,好嗎?”他的頭埋在我的胸前,溫暖傳遞過來,可是,我胸口還沉鬱著疑問,我捧起他的臉,注視著他的眼睛,柔柔問:“那麼,你能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他瞪著眼,看我,不語。
“我知道不該這樣問你,但是,你原諒我的好奇,好嗎?”
他猶疑著點了頭。
“你在哪家醫院做的生殖檢查?”
他怔怔地看著我,咬了咬嘴唇:“市第一醫院。”爾後問我:“為什麼問這個?”
我心裡已是千頭萬緒,卻虛偽地敷衍他說:“我在想,醫療事故那麼多,說不準你的檢查也是個失誤呢。”
他苦笑了一下,說:“小豌豆,你太天真了,我也這麼想過,也去其他醫院檢查過,醫生們的診斷結果沒錯,是我的身體有故障,小豌豆,我是個自私的人,最開始我是瞞了你的,我想過向你坦白,又怕你因此不理我了,畢竟,做母親是上帝給每個女子的神職,我沒資格剝奪你的這項權利,可,雖然做不了父親,我還是渴望愛情的,渴望有一個女子溫暖而真摯的愛把我包圍,否則,這忙碌而涼薄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我的心,一片淒涼的柔軟,用唇去堵他的嘴,我們的吻在橘色的燈光裡糾纏,窗外的月亮那麼好,又圓又亮地掛在湛藍的天上。
他伏下來,用唇堵住我的尖叫……那些在我腦海中盤旋的無限想像,被他的勇猛驅散了。
迷離裡,我就恍惚了,一個在情色上是這樣卓越的男人,哪個女人遇上了,不會愛得發瘋呢?為什麼芝蘭還要和宣凌霄好?難道只是空曠的漫漫白天無從打發寂寥?
我想起那張報紙的一角,那電話號碼和天吶的驚呼,向我傳遞了一個信息,很可能,許芝蘭通過某種渠道知道了丁朝陽沒生育能力的事,並且,她去核實過了,這對於以為自己瞞天過海業已成功的她,該是多麼令人崩潰的打擊?
於是,在矛盾和惶恐以及內疚煎熬中度過了十幾天後,羞憤之下,她選擇了離開。
這些有點冰寒的臆想,把我從情色的迷離中一點點抽離,心細如絲的丁朝陽感覺到了,他摸了摸我的臉:“小腦袋又在想什麼?”
我疲憊而滿足地笑笑:“在想,如果你都會被妻子背叛,是件挺沒天理的事。”
他的手,就僵住了:“小豌豆,不說這些好嗎?”
“嗯。”我鄭重地點頭,做很乖很聽話的樣子,勾了他的脖子,坐起來:“我在想,她的失蹤是不是因為她通過某種途徑知道了你是不能做父親的,所以,內疚,不安促使了她選擇離開?”
他惶惑地看著我的臉,眉頭慢慢皺起,聲音緩慢地說:“不,她沒可能知道。”
“或許,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她被別人提醒了一下。”我沿著自己的假想往下說:“然後,她去驗證了一下,得到了一個令她崩潰的結果。”
“不,這不可能。”他語氣果斷,但,很快,眼神就開始了一絲絲的遊移。
阮錦姬打來電話時,我還在夢會周公,她懶洋洋地說搬到美容院附近的一套公寓裡去了,邀請我去參觀她的新家,我說改天再說,今天要去圖書館查資料。
她哼哼笑了兩聲,問查什麼資料。
我撒謊說查一種化學藥劑,打算在新小說裡使用它殺人於無形,總要了解一下它的基本化學性能,免得被懂行的人看了偷笑。
阮錦姬就哈哈大笑:“這個還用查麼,在網上一搜一大片,重金屬微量元素,重水,蓖麻毒素……多了去了。”
我打趣道:“你怎麼像個殺人慣犯一樣懂行啊?”
她恨恨啊呸了一下,說怪不得有位外國作家說寫小說的個個都是聽風就是雨的陰暗無良人呢。
“那,你可要離我遠點,別讓我把你給算計了。”
“我是藝高人膽大,才不怕呢,大不了被你編排進小說做個反面角色,我還留名青史了呢。”
又閒扯了一會,阮錦姬的的語態表情漸漸熱絡了起來,待我又像了信任多年的閨中密友,已快是十點,我得趕緊去圖書館了,就催她收線,末了,她又催道:“別忘了你的使命啊,是美容院的活招牌呢,沒事多來坐坐。”
我說了好,收線,洗刷完畢往圖書館跑。
我想查一下2001年10月17日的晚報。
到圖書館辦完借閱手續,就快到中午了,我翻出報紙,抱到一張臨窗的桌子上,飛快翻,很快就翻到了10月17日的報紙,終於,在副刊的人間煙火欄目裡我翻到了一篇傾訴稿,讀著讀著,我的鼻尖,就冒出了細汗,很顯然,傾訴者用了化名:寂寞狂歡。
內容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愛上了一位有婦之夫,而這位男子,卻並未動情,只是因為得知自己患了不育症而心情鬱郁,恰好遇了她,一時不能把持,於是有了身體的糾葛,寂寞狂歡的痛苦就在於,自己是這樣的痴情,連他患有不育症都不介意願意陪他終生,而他的妻,明明已背叛了他,懷上了別的男人的孩子,他卻要咬著屈辱認了,並未對妻揭穿孩子不是自己的這一事實,繼續扮演良夫角色,從寂寞狂歡的傾訴裡,只少稍許有點了解,就不難看出,男主角就是丁朝陽。
負責人間煙火版的編輯,恰好與我有稿件往來,便把報紙複印了一份,出了圖書館,太陽已移到西面去了,我直奔報社,找了那位編輯,給她看這份報紙,問她是否認識這位女子。
她拿著報紙看了半天,抱歉地搖搖頭,說:“都好幾年了,我哪有那麼好的腦子啊。”
“如果我給你看照片,你能不能記起來?”
“或許……”她回答的不很肯定:“你要知道,不是所有傾訴者都會直面接受記者採訪的,有很多是發個郵件或是接受電話採訪,如果她是這樣的話,我肯定是認不出。”
我鬱鬱寡歡地離開了報社,心裡已確鑿認定了故事中的男主角必是丁朝陽無疑,而閒來無聊的許芝蘭看到了這份報紙,這個故事的要命之處就在於道出了男主角去做生殖檢查的醫院就是市第一醫院,在家閒來無聊的許芝蘭恰好看了這個故事,於是對號入座、於是崩潰、於是打電話向醫生求證……
我隱隱覺得,這個寂寞狂歡就是我在丁朝陽公司畫冊上看到的那個叫朱槿的女子,因為她講,後來,她去了男主角公司做事,為了補償她,男主角曾給予她職位上的照顧,而她並不想要他只是照顧她的職位,她想要的還有愛情還有男主角的一生,她用柔情和溫婉步步逼近男人的生活,而他發誓固守家庭的他,終是煩了惱了,有意無意地疏遠她。
我正猶豫著以什麼藉口去丁朝陽的辦公室把那本企業宣傳冊拿出來時,他的電話來了,說他剛回家,見我不在,問我在哪。我告訴他在街上閒逛呢,問他回家做什麼。
他嘿嘿一笑說想你了麼。
我哧地笑了一下,表示不相信,他才正經說前幾天定做的護欄加工好了,他正帶著工人安裝呢。
我靈機一動,告訴他我在他公司樓下,想看看前幾天定做的那款裙子做好了沒。
丁朝陽恍然似地哦了一聲,說已做好放在辦公室了,忘了拿回來,我為終於找到了堂而皇之進他辦公室的藉口而心下大喜,就笑嘻嘻說:“不勞動你了,正好我自己取走。”
他嗯了一聲,叮囑我早些回去。
我攔了輛出租車,直奔丁朝陽公司,助理正在電腦上敲打文件,見我進來,訕訕笑著,似乎有點不太自然:“丁總不在呢,要不,您先坐,我替您找一下。”
說著,撈起電話就要打,我沒攔她,依然笑著告訴她我知道丁總不在,他也知道我來他辦公室了,我是來取裙子的。
她像沒聽見一樣,低著頭,兀自撥了電話,小聲告訴丁朝陽說我來了,看樣子,她在請示可不可以讓我進丁朝陽的辦公室。
我猜大約是丁朝陽說過她,他不在時,不許隨便什麼人都進他辦公室,我不想讓她為難,耐心等她打完電話,滿面釋然地給我開了丁朝陽的辦公室門,說:“丁總說,在他寫字桌旁的一隻櫥子裡。”
我道了謝,一眼看去,就找到了,拎出來,做欣賞狀說:“怎麼感覺和畫冊上的不一樣呢?”
助理笑著說:“是照著畫冊上的款式重新翻做的呢,不過,時裝就是這樣,實物和照片上的總要有些差距,特別是時裝照片,拍的時候是從最佳角度取景。”
“也是。”我笑呵呵說:“不過,我還是想和畫冊對照一下。”說著,我就走到書櫥旁,找那本畫冊。
居然沒了,其他年份的畫冊都還在,唯獨不見了2000年的那一本。
我心下一沉,覺得離自己的猜測又近了一步,看樣子,是丁朝陽把那本畫冊收起來了或是扔掉了。
我對助理聳聳肩,說:“咦,那本畫冊哪裡去了呢?”
助理也有些莫名,和我一道在在書櫥裡找,也是未果。
末了,我說算了,拎著袋子,怏怏離開。
回家後,隔壁的門開著,丁朝陽正在安裝護欄後的一地狼籍,我沒進去,只是依在門口,笑著看他。
他埋著頭忙得正起勁,我敲了敲門框:我能進去看看嗎?
丁朝陽聞聲愣了一下,說:“你回來了啊。”
我嗯,把提在手裡的裙子衝他舉了舉。他定定看了一眼,突然說:“其實我更喜歡你穿真絲質地長裙,那更符合你氣質。”
我故意深笑:“這要怪你。”
“怎麼說?”他停下手裡的掃把。
“你請那麼好的模特展示它,把我給誘惑了麼。”
他用嘴角笑了一下,低頭繼續打掃:“呵,我倒沒覺得。”
我試探性地往裡邁了一步,丁朝陽並沒阻攔,我假裝很好奇地到處看,拉開壁櫥,看著裡面的衣服說:“她的品位很不錯。”
丁朝陽很用力地看了我一眼,扔下掃把和簸箕走過來,一把掩上壁櫥門說:“小豌豆乖,別看這些東西。”說著,他把我擁在胸前,把我推到臥室,按在床上:“我不想讓你難受。”
我的臉在他腰上蹭了一下,做很聽話的樣子,依在床頭上:“小豌豆很乖,你去忙吧。”
他這才拍拍我的臉,抽身去了,順手把臥室的門帶上了。
跑了一天,我有點累了,偎依在床頭上,一會就迷糊了過去,迷糊著,做了個夢,隱約的似乎有人在親吻我的腹部,越來越強烈的快感喚醒了我,一睜眼,就看見丁朝陽,他剛洗完澡,頭髮還溼漉漉的,正專心致志地往我肚臍周圍塗冰淇淋。
髒死了,我沒洗澡呢。我想坐起來,卻被他按住了:“要乖,我這就給你洗。”說著,直直地看著我,就輕輕去舔肚臍周圍的冰淇淋。
我想起了信樂團的那支歌《死了都要愛》。
我忽然明白了那個化名寂寞狂歡的女子,為什麼會那樣狂熱地愛他,好的性愛,就像毒品,是會讓人上癮著迷的。
我張著眼睛,怔怔地看著他,有感傷慢慢襲上心來,再此後的一生裡,我又能不成為他的唯一?
他低聲問:“乖小豌豆,幸福嗎?”
我用力點頭,他猛地圈起我:“小豌豆,答應我不要讓別人愛你,你也不要愛別人,不要讓別人碰你的身體,你是我的,只屬於我一個人。”
我還是用力點頭,我多想問:你是不是愛過那個叫朱槿的女子?
可是,我沒有,因為知道他會否認,一旦知曉了我的懷疑他就會加強設防,我那麼熱衷於想知道所有與他有關的真相,這些所謂真相,在丁朝陽來說,不過是醜聞而已,我卻是這樣地熱衷於探究,並不是因為女人天生就是對醜聞狂熱的動物,我只是想知道這個男人的過去。是不是有著骯髒或是罪惡的不堪。
每一個掉進愛情裡的女人,都想成為他記憶中的唯一。
說到底,生命是什麼?所謂歲月,記憶是曾經歲月唯一存在過的痕跡而已。
我環著他的背,做順口隨便一問的樣子:“你喜歡看晚報嗎?”
不看,我只看經濟類報紙。他急促地回答,並用吻來堵我的嘴:“不準胡思亂想地破壞氣氛。”
寫小說寫得很累,我就想去美容院做個護理放鬆一下,穿了丁朝陽公司給我做的裙子,古典而優雅。
一進美容院,小葉子就大呼小叫地說太漂亮了,阮錦姬聞聲出來,歪著頭看了我半天,眼神睥睨而繚亂:“打扮這麼漂亮幹什麼?我這裡又沒帥哥給你釣。”
“釣你,成吧?”我徑直進她辦公室坐了,看著她桌上新買的IBM筆記本電腦說:“又買新的了?真下本錢哈。”
她用挑剔找毛病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裙子很漂亮。”
我用鼻子嗯了一聲,說:“我看丁朝陽公司的企業畫冊上有模特穿著挺漂亮的,就讓他們給我做了一件。”
她喔了一聲,還在上上下下地看我,我嗔她:“不就是件裙子麼,至於讓你像人販子似地看個沒完嗎?”
她怏怏坐下,託著下巴,說:“芝蘭曾經寄給過我這樣一條裙子,可惜,回國時行李太多,就沒帶。”
“呵,如果你對它意猶未盡,我就讓丁朝陽公司的人再給你做一條。”
她懶懶說算了吧,睹物思人啊,我可不想招惹自己難受。
我們閒閒地說了一會,問她新家怎樣,她說湊合著住麼。說著,又用嗔怪的目光看著我,都怪你,如果你不和宣凌霄說我去裝神弄鬼的事他也不會趕我走。
“算我不好。”我誠摯向她道歉,她擺擺手說:“算了算了,搬到哪裡都是住,也沒什麼。”
我看著她:“其實他是個挺不錯的人。”
“挺不錯?看你拿什麼標準去評判了,咳,你不會不知道他不愛女人吧?”
我說知道。
她悵然說:“我對他的感覺很複雜,咳,有時替他難過有時有恨他。”
“其實他也不想這樣,他也挺痛苦的,拿自己身體沒辦法。”
阮錦姬扭頭望了窗外一眼,嘆息說:“或許這就是命吧,有那麼多人總是逃不過命運的算計,不說這些喪氣話了,讓小葉子給你做個皮膚護理放鬆一下吧。”
說著就招呼小葉子,找了一瓶深海礦物美容泥給她,對我說:“這款產品挺好的,我自己也在用。”
小葉子心情很好,一邊給我做皮膚清洗一邊絮叨,一抬眼,見阮錦姬上次說要扔掉的LV包掛在包間的衣架上,就笑著說:“你們阮經理到底是沒捨得扔掉這包啊。”
小葉子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怎麼沒扔?阮經理怎麼會用破了口子的包?她讓我替她扔到垃圾箱,我沒捨得,修了一下,就拿來自己用了。”
“破了?”
“嗯,可不是麼,破了一個口子,不過沒破透,只表皮劃破了,到皮具護理店修一下就看不出來了,阮經理為這個還罵我財迷沒出息呢。”小葉子紅著臉說:“這個包,我得打半年工才買得起呢,沒出息就沒出息吧。”
我閉上眼,琢磨了一會,有些奇怪,上次,阮錦姬為什麼沒說包已破了呢?只說嫌它看上去不像有身份的人背的包而要扔掉……她為什麼要對我隱瞞了那個被劃破的口子?
在這世上,所有需要被遮掩的細節,都是隱藏著真相的……
難道那個口子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她不願讓人知道的細節?
我正看著包出神,阮錦姬過來探頭看了我一眼,說她有事要出去一下,如果我有事,做完護理不必等她。
我迷糊著說了好。
待阮錦姬出了門,小葉子才說:“肯定是去派出所了。”
我微微驚了一下,很快,做順口問起狀說:“好生生地去派出所幹什麼?”
一大早就有派出所的人來過,說捉了一個入室小偷,那小偷好像交代出了盜竊阮經理辦公室的事,要她去做筆錄呢。小葉子歡喜地說:“到底是法網難逃,人啊,千萬別輕易做惡。”
我笑了笑,就閉上眼,假裝迷糊著睡著了。
離開美容院時,阮錦姬還沒回來,出了門,我特意看了一眼她的辦公室窗子,很矮,安裝了不鏽鋼護欄,但護欄上做了個活動小門,平時都是鎖著的,護欄的小門上,沒有任何撬動痕跡,被盜原因很可能是阮錦姬不知為什麼打開了小門卻忘記了鎖上,被賊看在了眼裡。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阮錦姬隱藏了許多不為我知的秘密。
還沒到家,阮錦姬就打來電話,大意是問我什麼時候走的,怪我不多等她一會,我問派出所有沒有幫她找回失物,阮錦姬切了一聲,說怎麼可能,不過是取證而已,又問:“你知道我去派出所了?”
“那是。”我得意地賣關子:“別忘了,我是寫懸疑小說的,明察秋毫。”
她乾乾地冷笑了兩聲,說臭美吧你。
就收了線。但,她聲音裡那一絲難以掩飾的慌張,我還是聽出來了,對阮錦姬的疑惑,就更深了,就改了路線,沒回家,徑直去找了李長風。
李長風小跑著跑出市局辦公樓,笑著說:“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肯定早就在心裡嘀咕上了。”我用一隻手遮著下午的耀眼太陽,笑嘻嘻說。
他有點失落地訕笑著,我們拐進街角的一家冷飲店,他給我叫了香草冰淇淋,給自己叫了杯綠茶,問:“又是找人?”
我點點頭,隨口說了阮錦姬美容店所在的路段,想請他幫我問問,那個被捉的入室小偷,是在怎樣情況下進到阮錦姬店裡去的。
李長風彆著臉看窗外:“真希望你找我不是為了這些破事。”
我尷尬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問我打探這件事的目的,我閉著嘴,看著他笑,過了一會,才說:“這是女人的秘密。”
我沒告訴他我追究的目的是因為想知道古福利死的那晚,阮錦姬是否真的在辦公室睡覺,因為我只是猜測,不想觸動他的職業敏感而壞了我對真相有條不紊的追尋。
李長風用手指扣了扣桌子:“這樣也好,至少讓我有藉口見到你,等我問明白了告訴你。”又指了指冰淇淋:“再不吃,就化掉了。”
我挖了一勺填進嘴裡,看著他說:“你啊。”
“我怎麼了?”他勇敢地看著我。
“長情地讓人內疚。”
“真的嗎?要是我的長情能讓有的人內疚到了終於不忍,才好呢。”
“長風,對不起。我低低說。”
他倒釋然了:“別這麼說,你沒錯,錯了的是我,但是我挺喜歡這個錯誤的,它讓我有種隱秘的快樂,你不能體會。”
過了一會,他歪著頭,故意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態:“你最近是怎麼了?像個私家偵探似的。”
“我在考證一件事,好用來做小說素材。”我不想對李長風實話實說,再者,他的官方身份,以他對我的感情,很容易被捲進來,也很容易失去公正態度。
我還沒吃完冰淇淋,李長風就被局裡的電話喚了回去,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到夕陽西下,內心一片茫然。
冷飲店的電視里正在播出一部香港電影,大約是女主人公為丈夫所害,落海後,被救起,她到國外做了整容,回香港找以為她已死了的丈夫復仇。
我呆呆地定著電視機,心猛地抖了一下,想阮錦姬會不會就是許芝蘭呢?
所有人都以為她失蹤了,而她,是不是在發現了丁朝陽的背叛後,因傷心而出走他鄉,整容後回來,報復傷害了她的丁朝陽呢?
很快,又兀自嘲笑自己中了港臺電視劇的毒,這樣離奇的情節,怕是隻有美國和香港電影裡才會有,怎麼可能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呢?更何況,許芝蘭也背叛過丁朝陽的,她懷了宣凌霄的孩子卻要丁朝陽認下是他的骨肉,說到底,應該是她對丁朝陽的傷害更深一些。
兩天後,李長風給我打電話,說替我問清楚了,而且內情比較複雜,如果我有時間的話,和他一同坐坐。
正好丁朝陽去了北京,我便應了李長風一起吃飯。
還是在李家老院子,他早早定了包間,他早就到了,在古香古色的小包間裡,菜也叫好了,單等我到場。
環境小而靜謐得有些曖昧,對於有著心照不宣情愫的男女來說,是極易發生故事的。
李長風大約也看出了我的猶疑心思,有點難過,邊給我拖椅子邊說也沒徵得我同意就定了包間,只是想有個安靜的說話環境,大廳裡太吵了,所有食客都扯著嗓子說話。
我報以通達的笑意,落座。
李長風給我倒了杯茶:“我問清楚了,不過,那家美容店的工商註冊法人不是你的朋友阮錦姬,是位叫朱美萸的50多歲的中年婦女。”
我心下微微一驚,下意識地問:“那中年婦女和阮錦姬什麼關係?”
李長風攤了攤手:“這個,你可沒讓我幫你問,我只是幫你問了小偷入室盜竊的情形,據小偷交代,那晚,他本無意去偷阮錦姬的辦公室,恰巧路過時時發現窗上護欄的小門是開著的,他就習慣性的湊上去往裡看,發現裡面沒人,本著不偷白不偷的心思,就翻窗進去偷了。”
“不對吧?當時,阮錦姬正在裡面睡覺。”我反駁。
李長風呵呵笑了一下:“既然已人贓俱獲了,而且在行竊過程中又沒惹下命案,小偷是沒必要在做案過程上撒謊的。”
隱隱地,我已猜到了故事的脈絡,忽然地很難受。李長風幾杯啤酒下去後眼神就迷離了,每看我一眼,都有了期望的痕跡,我不敢多看他的眼眸,唯恐一些讓我難以回答又不忍傷他的詢問被問出口。
好在,他沒問,只是酒後話貧地說了許多我早已忘記的在學校的情節,我看了一下時間,告訴他我該去電臺開工了,他搶著埋了單,無比執著地要送我去電臺。
在街上,他的手不時蹭著我的手背,我知道這是男人特有的牽手試探,便故意說口渴,去街邊買了瓶水握在與他相臨的手裡,不時喝一口,躲避他試探過來的手指。
做完節目出廣播大樓,我吃驚地發現,李長風竟然坐在廣播大樓前的臺階上張望著我來的方向,我的心,莫名地一熱,很快,就被不知所措的惶惶替代了,很怕他會說些情難自已的話,我對他,並無惡感,不想因為拒絕或躲避而傷害他。
見我出來,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終於等來美女主持了。”
我拘謹地笑笑,故意用玩笑緩解緊張氣氛:“到底是警察大哥,太有使命感了,勞神您為一平凡民間小女深夜護駕,我哪裡消受得起?”
“只要美女主持屑於被我護送,就是我的幸福呢。”說著,就仰頭望了望夜空說:步行一會怎樣?
我故意看手機:“不能走太久,不然,我男朋友會因擔心而殺過來的,若他恰巧見我和一帥哥在深夜溜馬路,還不醋意大發,順手撈一板磚拍了你也是說不準的事。”
李長風做大吃一驚狀:“嚇我不是?”
我笑著往前走,恨不能立馬攔輛出租走人,也不願這樣尷尬地走下去。
李長風隨在身後,自言自語似地道:“你說我嫉妒也罷吃醋也罷,我要說他壞話了,如果是我女朋友,我是萬萬不肯讓她深夜一個人收工回家的,太危險了。”
我心裡的恨,又增了一層,因為有謊話在先,我不好說丁朝陽實際是出差了,故意做女俠狀說:“他倒是想每晚來接我,我不讓,其一,收工後我經常和導播他們出去吃宵夜,其二大多時候都是和導播他們一起走,他們通常會把我送到樓下。”
李長風笑呵呵說:“看,一說他的不是,你就急了,咳,人家怎麼就有這麼好的運氣吶。”我瞥了他一眼:“別酸了,有合適的趕快談一個,省得大半個晚上都坐在臺階上為別人的女朋友奉獻愛心。”
他嘆了口氣,不時深深地看我,走到一棵巨大的法國梧桐樹下時,突然地就拉了我的手:“豌豆……”
我低低地驚叫了一聲,往外抽手:“你再這樣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李長風幽幽地看著我,戀戀鬆手:“對不起,我是真的放不下你。”
“那就多想想我的可惡,用力放下。”我抱起胳膊,姿態很戒備,李長風有些感傷地看著我,突然地,一閉眼,一下子把我抱往懷裡,那麼用力,把我的肋骨都勒疼了,我抽出胳膊,奮力地拍打他的肩:“李長風,你放開我!”
李長風的臉在我肩上埋了很短的一個剎那,飛快放開我,苦笑著說:“豌豆,我只是想擁抱你一下,我不敢指望得到你的愛,我只是想,愛你,擁抱到了你,就夠了。”
我怔怔看著他,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原諒我的反應有點過激。”
他依然苦笑:“我理解。”
我們又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他才說:“我一直沒放下對你的關注,或許,你會說我無聊或是我很討厭,我瞭解過你男朋友,總覺得這是個挺神秘的男人,他朋友不多,話很少,幾乎從不喝醉,當然這些都算不上缺點,但對於一個成功男人來說,多少有些例外。”
我用微帶著譏笑的姿態看著他:“難道你希望我愛上的男人是個混帳東西?”
他搖搖頭:“不是。”
“還有你說的那個阮錦姬,我替你調查過了,阮錦姬不是她的真名,美容院註冊的法人朱美萸,很可能是她的母親,朱美萸終生未婚,有個非婚生女。”
我愣愣地看著他:“朱美萸女兒是不是叫朱槿?”
“你怎麼知道?”李長風看著我。
忽然地,我就覺得整個世界像個巨大的萬花筒旋轉不止,除了天吶,我幾乎不知該怎樣表達內心的訝異。
“你認識朱槿?”李長風追問。
“不。”我並不敢確定,我所認識的阮錦姬是否就是朱槿,如果她是,那麼,我也掉進了陷阱,如果她真的是朱槿,那麼,她肯定不是許芝蘭的閨中密友,之所以對我撒謊,接近我,只有有一個原因,她和丁朝陽之間是有過糾葛的,而且她深知許芝蘭失蹤的種種淵源,經年之後,當年被拋棄的傷害,終還是讓她胸意難平,返回來,報復丁朝陽,讓他永無安寧日子可過。
我被這蜂擁而至的種種可能給驚呆了。
李長風見我愣得發呆,問:“豌豆,你沒事吧?”
我恍恍惚惚說:“沒事沒事,我只是納悶,阮錦姬幹嘛要用媽媽的名字註冊?”
“除了不想讓人瞭解她的真實身份不會有其他原因,我記得你讓我查過這個名字,上海沒有這麼個人,本市也沒有一個叫阮錦姬的女子,雖然我並沒有確鑿證據證明她就是朱美萸的私生女兒,但我猜測她很有可能就是朱槿。”
我不得不佩服李長風的職業敏感,但又不想被他鬧得雞飛狗跳,就說:“是有可能,不過,你別調查了,她做的是正當生意,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她這樣做,或許有她的苦衷。”
我怕李長風繼續調查下去,引起了阮錦姬的警覺,她要是堤防起來,有些真相,我就更難以知曉了。
有出租車駛過身邊,我伸手攔了:“先送你還是先送我?”
李長風紳士地笑道:“當然是女士優先了。”
車到樓下,我又叮囑李長風:“對人起了疑心就是對人品質的傷害,阮錦姬是個挺好的人,她是我朋友,別打擾她了,好麼。”
李長風看著我,重重地和我握了一下說:“聽你吩咐。”
第二天夜裡,有人打了個電話,我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的,就是很久以前我回來時聽到丁朝陽正在接聽的電話號碼,我撥回去過,通了,沒人說話。
我猶疑了一下,接起來,沒吭聲。
就聽一個聲音說:“做了虧心事的人,一輩子都會被惡夢糾纏,這就是報應。”是個女人的聲音,冰冷而陌生,或許,她把我當成了丁朝陽。
我沒說話,想聽她還會說什麼,她卻冷狂地大笑著說:“丁朝陽,我祝你每晚都惡夢纏身,終生不得安寧。”說完,就重重地扣了電話。
我飛快撥回去,響了很長時間才被接起來,但,對方沒說話,我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你是誰。”
那邊,沉默依舊,然後,電話被掐斷,再打,便關機了。
我擎著電話,想到了宣凌霄,想他是阮錦姬的表哥,自然應當是瞭解內情的。給他撥了電話,他說現在忙得要命,有事的話明天找他。
次日,我去酒吧找他,他看我的眼神很牴觸,好像猜到我找他沒什麼好事:“如果是關於古福利的事,就不要開口談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坐到吧檯的高腳凳上:“別像防衛敵人一樣防著我。”
“我也做不到像歡迎貴賓一樣歡迎你。”他語氣很冷。
“我只想向你求證一件事,阮錦姬的真名叫朱槿?”我盯牢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像被燙了一下,飛快說:“我不知道,你去問她本人。”
我的心,又涼了一截,我那麼地怕想像中的真相砸來,卻還是一寸寸地近了,如阮錦姬真的是朱槿,那麼,她對丁朝陽的懷疑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和我假設的對丁朝陽的懷疑,極有可能就是她所明知的事實,在依然不能釋懷的時過境遷後她殺回來,報復這個滅妻傷她的男人。
我不想直接問她,因為如果她是,我將不知該怎樣面對她……淚水緩緩地湧上來,在我臉上熱熱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