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沉,森林裡又冷又靜,五個人打著瞌睡等待夜幕來臨以便逃走。有兩次他們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因為在前往歐家之前,他曾經派人送信給他的親戚,所以他知道他們應該很快就會抵達。
但是當其他人在日光下看到傑明遍體鱗傷的模樣時,所有人都反對繼續走。艾雅拿出事先預備的軟膏,強迫傑明趴下來讓她塗抹背部的傷口。
現在,從地道里爬出來的幾個小時後,所有人開始從睡夢中醒來而且感到煩躁不安。離天黑還有一、兩個小時,艾雅愈來愈擔心傑明會逞英雄地回去找歐亨利算帳。她知道是疲倦才使他在下午時睡著,而現在他正毛躁地環顧四周,“你真的聞得出任何東西嗎?”她問裴玲,極欲使自己轉移注意力。“你知道那是很珍貴的天賦嗎?我常常學法國人試圖製造香水,但問題是壓幹紫羅蘭未必能提煉出紫羅蘭香味的香水,你必須把某些植物混合在一起才能製造出你想要的味道。”
“就像馬鞭草的味道比檸檬聞起來更像檸檬,對不對?”裴玲說道。
“對,我做過一些實驗,但是混合了四、五種植物後,我就分辨不出臭襪子和玫瑰的差別了。如果有人能夠幫我……”
“我姊姊能夠在同時區分一百種植物的差別。”小裘說道,仍對裴玲的背叛感到難過,地道里發生了什麼事,使得裴玲坐得如此靠近艾雅,並且對她說的每句話都笑得如此開心?
艾雅拔了幾種植物,放在裴玲的鼻子下方,並且很快就發現小裘說的話是真的:裴玲甚至能夠區分不同的樹皮。
“太厲害了,真的太厲害了!你和我聯手做生意一定賺錢!”
“我們絕不會讓裴玲坐在店裡面,讓別人盯著她瞧。”小裘不客氣地說道。
“盯著她瞧?因為她很漂亮嗎?”
“不,因為她是瞎子!”
“有她那樣的好鼻子,誰會在乎她看不看得見?”
“什麼?”小裘驚喘出聲。
艾雅立刻察覺到自己失言:“對不起,我並沒有任何不尊敬的意思,我只是突然忘記裴玲是個瞎子。”
小裘正要開口時,裴玲冷靜地說:“我希望每個人都不要記得我是瞎子,我不想成為家人的負擔。”
“負擔?”艾雅微笑地說。“憑你的天分,你和我絕對可以賺大錢。”艾雅站起來,發現每個人都在看她。她心想也許她能夠使他們暫時忘卻煩惱。
“你們三個人居然還記得我在這裡,那真是令我備感榮幸。在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的情況下,我的行為和人格已被各位評估,而現在你們決定問我一個問題。終於,我的榮譽得以恢復了。”她對她們微笑。“我無意參與你們的任何提議,我不要把我的下半輩子用來親吻女人的手,告訴她們……她們是什麼味道。”
艾雅扮個鬼臉,接著她靈機一動。“也許叫裴玲去會更好!”
“我?”裴玲問道。“在宮廷裡?”
艾雅興奮地說:“你可以坐在天鵝絨座墊的椅子上,讓每個仕女走到你的面前。你握著她們的手、跟她們講話,然後決定哪一種香味最適合她們。”
“裴玲不可以——”
“那男人呢?”小裘打斷了傑明。“別忘了那些想要擁有自己味道的男人。你覺得理察會是什麼味道?淡雅或是濃郁?”
裴玲吃吃地笑著。“名叫‘歐亨利’的香水聞起來會是什麼味道?”
“馬的汗臭味!”小裘說道,令所有的人都笑了,甚至連傑明也揚起嘴角,於是小裘站起來,挺起胸膛,拇指插在腰帶裡,像個趾高氣昂的男人大搖大擺地走著。“我是男人。”她自誇著。“我要有男人味的東西,給真正的男人使用的東西!”
艾雅假裝手捧著香水瓶走向小裘。“喔,偉大的英雄,我這裡有世上最有男人味的東西。”
“我不要花!”傑明用低沉粗啞的聲音說道。“我必須保護我的男子氣概,小姑娘。”
“喔,是的,先生,”艾雅眨著眼睫毛,賣弄風騷地說道。“我看得出你的男子氣概無人能比,但是你會發現我們使用了世上最有男人味的材料。”
“花嗎?”小裘咆哮道。
“喔,不,完全沒有。呃……也許用了一朵。”
“我不要花!你沒弄懂嗎,小姑娘?我是男人!我要離開這裡了!”
“可是,先生,”艾雅對背向她的小裘喊道。“這是由臭鼬咬過的甘藍呀!”
那句話使每個人——包括傑明一一放聲大笑,於是小裘蜇回來。“裡面還有什麼?”她狐疑地問道。
“鋸子的刀刃。”
一聽到那句話,甚至連小裘都差點忘了她的角色而笑出來。以前小裘擁有舞臺的中央,逗人開心,但現在艾雅和她勢均力敵。
“生鏽老舊的鋸刃,還有斷掉的劍和死人躺過的泥土——當然是死於戰場的人。”
小裘並沒有微笑。“那當然。”
“而且,跟平常一樣,用馬糞當混合劑。”
“正是我需要的東西。”
“可是……”艾雅環顧四周,彷彿在看是否有人注視她。“我們為你添加了一種很特別的材料。”
“什麼材料?”
“趾膠,從一個高大的士耳其男人的腳趾採集出來的。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洗過澡。”
“買了!”小裘用高過眾人笑聲的音量喊道。“我給你六座城堡和兩百畝的土地,那樣夠了嗎?”
“我要三百畝的土地。”
“全是你的了!”
“那我就——”
“安靜!”傑叨突然命令道,然後站起來走到營地的另一側,用手勢示意每個人趴下並保持安靜,他的目光搜索著樹林。陶德出於保護地摟著裴玲,把她藏在連傑明都看不到的地方。
過了好一會兒,傑明露出微笑,然後轉向趴在地上的艾雅。“是你堂姊,”他的聲音充滿了驚歎。“我在任何地方都認得出那件耀眼的衣服。”
艾雅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她的目光越過陶德和裴玲躲避的落木,看到芙嵐悠閒地朝他們走來,彷彿她擁有全世界的時間。
艾雅立刻跳起來,朝芙嵐的方向跑去,然後猶豫地站在芙嵐的面前。儘管芙嵐曾遭到綁架,她看起來還是和原來一樣,可是在同時又似乎有點不一樣。就像陶德!艾雅自忖著。
“怎麼了?”芙嵐質問道,“不高興看到我嗎?”
然後她展開雙臂,兩人都衝向對方,緊緊擁抱著。艾雅很驚訝地發現自己非常高興看到芙嵐。
傑明走到芙嵐的旁邊,準備問她許多問題,但芙嵐表示在她吃東西之前,無可奉告,然後她告訴傑明她在哪裡藏了一整袋的食物,令傑明非常震驚。
“艾雅,別如此驚訝,”傑明走了以後,芙嵐笑著說道。“你以為在攀上梅家之前,我的家人是如何餵飽自己的?”
“我——我不知道。”
“偷。我只有四歲時,就是偷雞的行家了,而且母雞一下蛋,我就立刻把雞蛋偷走。”她說完就轉身朝營地其他的人走去。
艾雅呆站在原地望著芙嵐的背影,自從認識芙嵐以來,她一直以為芙嵐的家人是世上最和善、最親切的家人。稍微恢復過來後,艾雅也跟著走回營地。
一個小時後,晚飯煮好了——芙嵐也參與幫忙——所有的人圍坐在芙嵐的四周,等她講述她如何逃走。
艾雅覺得怪怪的,彷彿她的世界完全改變了。以前常用愛慕的眼神看著她的陶德,現在充滿愛意地凝視著裴玲;而一向不會照顧自己的芙嵐居然從石室逃出來,並且在營火上煎培根和雞蛋,彷彿那對她而言是家常便飯的事,但是以前芙嵐甚至不會綁鞋帶,更不用說會親手做羹湯。
還有,她的舉止有點不一樣……也許是充滿自信吧!艾雅想著,現在的芙嵐似乎比以前更有自信。
“快告訴我們,”小裘催促著,伸開四肢躺在草地上望著芙嵐,並且納悶哥哥怎麼會拒絕此等美女而投向艾雅。不過,和艾雅在一起也挺好玩的……呃,也許艾雅並沒有那麼壞。“快告訴我們你如何逃走的,”小裘再次說道。
“我在牆壁上畫了門。”芙嵐微笑地答道,滿懷期待地看著大家,可是沒有人露出理解的神情。
但接著陶德笑了起來。“就像艾雅。”他說。當芙嵐看著他時,艾雅看到他們倆交換了一下眼神,彷彿分享了某個私人的秘密。
芙嵐示意陶德繼續說。“那是艾雅十二歲時玩過一次的把戲,”他說道。“有一回她徹夜不睡地在每個地方畫半開的門,有老鼠洞、大門和矮門。”
“還有一些窗戶。”芙嵐補充道。
“廚子常喝大多的酒,幾乎因此被艾雅搞瘋了,因為她連續好幾天要走出門時,卻發現自己撞上牆壁。”陶德微笑地說道。
艾雅早已完全忘記這件事,但現在她也想起自己曾經在芙嵐房裡的牆壁上畫滿雛菊。一想到傑明對那件綴滿雛菊的披風的反應,艾雅暗禱陶德和芙嵐千萬別舊事重提。“你如何逃出來的?”艾雅催促著,希望能轉移話題,以免陶德和芙嵐繼續解釋她小時候的惡作劇。
“我問我自己,艾雅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然後我就跟著做了。”芙嵐驕傲地說道,然後看著傑明,說:“艾雅非常聰明的,你知道。”
那句話使艾雅張大了嘴,牙齒差點掉出來。
“我必須從頭講起,”芙嵐說道。“剛開始一切都很好,亨利對我很友善,因為他只是想娶傑明的妹妹,打算用我來換她。但是後來他可怕的哥哥來了,並且對他說:‘亨利,你抓到梅家繼承人,卻想用她來換一個窮到連自家屋頂都沒法修的女孩?’他告訴亨利他應該娶我,於是我被關在塔樓的石室裡。”
芙嵐深吸口氣,看著她的聽眾。以前,艾雅的活潑總是會吸引走所有的產意,但現在每個人都看著她,聽她說話。她不斷提醒自己當她被發現不是真正的繼承人時,這一切的注目就會結束。雖然她遭到綁架囚禁,但是她很喜歡扮演梅家繼承人。
她繼續說她的故事,“為了使亨利喜歡我,我告訴他龍車是我畫的,因為當時我很害怕,怕他發現我並不是艾雅,呃……”她緊張兮兮地瞄了艾雅和傑明一眼。
“他知道了。”艾雅說道。
“總之,”芙嵐繼續說。“亨利以為我是世上最優秀的畫家,所以後來他把我關起來時,我跟他要顏料成為很自然的事,尤其我那麼害怕——而且那麼孤單,只有陶德能夠進來取悅我。如果不是他,我……”講到這裡,芙嵐掉開頭並紅了臉。
令艾雅驚愕的是,她看到裴玲抿緊了嘴。
芙嵐繼續說:“我想了好幾天要如何逃出去,可是想不到任何辦法,因為亨利每天親自端食物來給我。對別的男人我也許還能跟他講理,對享利卻不行;他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就再也無法改變的人。”
她停下來,對她的聽眾微微一笑。“然後我就想,艾雅會怎麼做?接著我想起那些畫在牆壁上的門,於是我要求亨利給我畫筆和顏料,然後我開始學你,艾雅,徹夜不睡地在牆壁上畫了三道門和一扇窗,窗臺上還畫了一隻小鳥。”
她看著艾雅,眼底閃著微光。“而窗外就是一大片長滿雛菊的田野。我見過艾雅畫許多雛菊,所以我畫得還不錯的。”她笑著說道,看著艾雅粉嫩的臉。“然後我把真正的門塗黑,使它看起來像一面石牆。”
她用歉意的眼神看著艾雅。“我畫得並不是很好,但亨利的視力太差了,所以我決定試試。”
“而他果然被騙了,”傑明說道,使得每個人都轉向他。“我不敢從地道逃走是因為怕他們會找芙嵐出氣,但是過了幾天後,我聽到警衛們談論芙嵐逃走的事,但是她逃走的方法似乎有點神秘,於是我誘騙警衛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他說享利打開石室的門時,發現芙嵐躺在床上靜止不動,其實芙嵐是躲在門的後面。他走到床邊時,芙嵐就乘機溜出去並且把門關上,結果亨利在房裡花了數個小時的時間兜圈子,試圖打開畫在牆壁上的門和窗戶。他覺得那是他見過最不可思議的事,所以對於芙嵐的逃走並沒有很生氣,”他對艾雅眨眨眼。“他還發誓他聞到了雛菊的味道。”
“但是他哥哥並不覺得有趣。”艾雅輕聲說道,伸手撫摸傑明的頭髮。無須任何人告訴她,她知道芙嵐的逃走正是傑明遭到毒打的原因。
“的確,”傑明輕聲說道。“他哥哥大發雷霆。”他充滿愛意地看著艾雅,讓他的眼睛來替他說話,被關在地牢裡的期間,他發覺到自己從未告訴過艾雅他有多麼愛她。幾乎所有的時間他都用來想艾雅,想艾雅對他的意義。部分的他很想殺了艾雅,因為她居然冒著性命危險來救他,但是另一部分的他卻因此而更愛她。
今晚,傑明想著,今晚他將要擁著她共眠,說出自己對她的感受。
“天黑了,”傑明起身時說道,“我們該回家了。”
芙嵐第一個站起來,當她開始清理營地時,艾雅再度驚訝地看著她。幾個星期前去包家的路上時,芙嵐從不伸手幫忙,而以前住在梅家的莊園裡時,芙嵐似乎也什麼事都不會做。
“我不懂。”當她們離其他的人有些距離時,艾雅低聲說道。
“你不懂什麼?”
“你怎麼會……”艾雅設法使自己恢復過來。“芙嵐,你是我見過最不會照顧自己的人,可是你居然能夠從綁匪手中進出來,而且還親手煮東西——”
芙嵐的笑打斷了她,“艾雅,我並非無法照顧我自己。”
“可是你——你……”芙嵐直視艾雅。“我只是假裝不會照顧我自己,因為那是你需要的。你喜歡無法照顧自己的人。”
“我?”艾雅的語氣一半帶有憤怒,一半帶有不敢置信。
“艾雅,你總是害怕沒有人會因為你而喜歡你。不論別人如何愛你,你總是認為那是因為你父親有錢。被帶到你家時,我只是個孩子,可是卻已經嚐盡人間的苦頭。為了避免被送回家,我決定扮演你要我扮演的任何角色。”
“而你認為我需要你顯得不會照顧自己?”艾雅挖苦地問道。
“是的,艾雅,依你的說法,你必須覺得自己‘很有用’。你總是覺得你必須向別人證明你比你父親的錢更有價值,而且你使出渾身解數去證明。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你的確非常有用,以至於你周遭的人都覺得自己很沒有用。蹺著腿坐著,讓你去忙所有的事情實在太容易了。”
“那麼,這幾年來讓你對我敲詐也是我的錯嗎?”
“是的,”芙嵐開心地說道。“而且每一文錢我都還保留著。艾雅,你的確很會賺錢,我相信你會很適合當傑明的妻子。有個瞎眼的小姑和那男孩子氣的小裘,你這輩子將會過得很有用,”芙嵐微笑著。“我相信,艾雅,你會使他們全都忙著賺錢,你會找到把空氣變成黃金的方法——跟你父親一樣。”
好一晌,艾雅目瞪口呆,不太能理解芙嵐所說的話。“每件事都改變了,”她喃喃道。“你變了,陶德也變了。”
“是的,”芙嵐說道,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她迅速瞄了陶德一眼——他正在幫裴玲拍掉裙子上的灰塵。“陶德在歐享利的面前醜化自己,拿他的臉和身體開最粗鄙的玩笑。別說是親眼看了,我在一旁聽都覺得不忍心。”
她深吸口氣,彷彿在試圖撫平內心的不安,“他是為了我才那樣做的,以前我總是以為他討厭我,一點都不關心我,可是沒想到他——”芙嵐收住口,回頭看了陶德一眼。
“他變得不一樣了,”艾雅說道。“我說不上來,但是我感覺得到。”她看著芙嵐。“就像你也不一樣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使你們倆改變了這麼多?”
“艾雅,”芙嵐抓著她的手臂急促地說道。“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這事非常重要,我必須在離開這裡之前告訴你——”
她沒有把話說完,因為這時小裘朝她們跑來。剛才她們在談話時,傑明聽到馬的踏步聲,於是派小裘去看是誰來了,所有的人都希望來者是孟家的親戚。
“是梅柏肯本人!”小裘揮著手歡喜地說道。“他來找他的女兒!”
芙嵐和艾雅都沒有時間思考或是講話,她們僅緊握著對方的手,眺望小裘指著的方向。兩人都沒有見過從樹林走出來的男人,但是她們都知道他是誰,這幾年來,艾雅詢問每個前去莊園的訪客關於父親的長相。經由他們的描述,她畫了許多父親的畫像,甚至還畫了兩幅油畫。
現在,毫無疑問地,朝她們走來的那個瘦小男人就是梅柏肯——全英國最有錢的人。
他直接走到艾雅的面前。“怎樣,女兒,你要如何為自己辯解?”他的目光冷峻,他的聲音顯露了無法控制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