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機械廠藏龍臥虎,人才濟濟,想當年三總師都是諸如清華同濟哈工大畢業的,歷任廠領導都有深厚的軍方背景,就連普通工人也都身懷絕技,隨便拉一個出來都能在地方小廠裡當個技術員啥的。
但是隨著改革大潮的湧起,晨光廠漸漸跟不上形勢了,有本事、有門路,有手藝的人紛紛離開廠子,走自己的路去了,留下的只有普通工人和沒啥真材實料的厂部眾幹部們。
近十年來,晨光廠的廠長如同走馬燈一般的更換,每個都抱著能撈就撈,能走的就走的心思,幹部們在這種環境下也養成了察言觀色,貪圖蠅頭小利的毛病,他們別的本事沒有,辨別風向的嗅覺卻是最靈敏。
以往的廠長們,或是從精簡掉的幹部中挑出,或是從其他單位調來,在晨光廠並沒有深厚的人脈,比如這位譚副廠長,以前是工業局的書記,後來工業局撤銷,輾轉來到晨光廠當了副手,雖然幹了五年但卻連工人的名字都叫不出,只知道租廠房,賣地、賣設備。
但是這位陸廠長卻不同,他可是貨真價實的地頭蛇,能在短時間內把廠裡的元老們一個不拉的請出來,能一呼百應的組織起全廠職工大會,能量絕對不可輕視,譚副廠長在他面前,恐怕連一個回合都過不了。
一陣竊竊私語,黨委一幫人迅速轉變風向,幾個腦筋最快的人先舉手表示同意,然後其他人也猶猶豫豫的舉起了手,將財務科長吳美芬停職的決定便在黨委會中以多數優勢通過。
“譚副廠長,有意見你可以保留,現在我宣佈兩項任命,聘請胡大津同志為我廠財務科科長,聘請卓力同志為保衛科科長,有反對的麼?”
陸天明說完,臺下傳來一陣叫好聲,胡大津是廠裡的老會計了,一把算盤打得是花團錦簇,廠裡幾十年的賬都在他心裡擱著呢,可就是這樣的人才,竟然評不上職稱,當不上科長,甚至連工作都保不住,五十出頭就**下崗,現在外面代著幾家小公司的賬,日子過的朝不保夕,反而是吳美芬這種連最簡單的會計分錄都不會做的傻老孃們,竊據財務科長的寶座。
至於卓力,那更是青年工人心中偶像,卓二哥當年一個月只拿六百塊的時候,就是個豪爽漢子,每月那點小錢吃乾花盡,全花在和同事們喝酒、洗澡上,後來辦了停薪留職下海去了,真如龍入大海,混的風生水起,現在恐怕身家都上百萬了。
一幫幹部們人心惶惶,看著胡大津和卓力走上臺來,胡會計戴著老花鏡,胳膊上還套著花布套袖,激動的嘴唇都哆嗦了,不時拿手巾擦著淚花閃爍的眼角。卓二哥卻是龍行虎步,頻頻向臺下揮手致意,下面一幫經常在華清池掛單的青工們拼命的鼓掌、呼哨,尖叫著二哥二哥。
老工友們簇擁著卓力的老子,誇讚著他教子有方,並且很真誠的討教經驗,淳樸的老騎兵營長很直爽的說:“沒別的法子,就一個字:打!”
陸天明不和黨委商量,就迅速任命了財務負責人和保衛負責人,等於大權獨攬,將人事任免權、財權、保衛大權都抓在手裡,這一手確實夠狠,但是誰也不能反駁,誰也不敢反駁,人家這一切都是事先策劃好的,全廠黨員都虎視眈眈坐在這裡呢,就算走正規組織程序全員表決,人家也是有勝算的。
再說了,這些幹部本來就是首鼠兩端的角色,晨光廠又不是什麼香餑餑,市裡領導根本看不上眼的,誰也犯不上為譚副廠長出頭,只要姓陸的別裁員到俺們頭上就行。
此時就連吳美芬都不敢再鬧了,這娘們知道自己賬目上的漏洞比漁網都多,真要審計起來那就是個貪汙的罪名,她趁著別人不注意,偷偷爬起來溜了,譚副廠長倒是看見了吳美芬鬼鬼祟祟的舉動,但是也只能長嘆一聲——大勢已去。
陸天明順利接管了晨光廠的大權,整個過程兵不血刃,順利之極,簡直就如同一場完美的戰役,事實上為了這次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役,陸天明整整一星期沒有閤眼,不知道拜訪了多少叔伯,多少師傅,廢了多少口舌,流了多少汗水,而這一切,在群眾們的歡呼聲中,都證明是值得的。
陸天明是軍人出身,懂得窮寇莫追的道理,譚副廠長和吳美芬,乃至那些尸位素餐的中層幹部們,這些年在晨光廠頻臨死亡的軀體上吸了多少血,已經沒必要深究了,糾纏於這些事情,反而會耽誤廠子的下一步發展,甚至陷入無窮無盡的訴訟中去,到頭來也未必追回什麼錢。
所以,只要將他們趕走就是大功一件,事實上譚副廠長在職工大會以後就抱病在家不來上班了,陸天明帶著慰問品去看他,好言撫慰一番,讓他安心養病不要掛念廠裡的事情,譚副廠長心裡不爽,只是將頭扭過去不搭理。
陸天明放下東西就走了,過了一會,譚副廠長的鐵桿馬仔,司機小王跑了上來,氣急敗壞的報告說:“譚廠長,他們把你的車開走了!”
譚副廠長暴跳如雷:“誰!報警抓他們。”
小王說:“是姓陸的,讓卓力他們乾的,我想攔沒攔住。”
“算了。”譚副廠長癱倒在床上,這輛帕薩特是廠裡的公戶,這些年來一直充當自己的私車,也算夠本了,姓陸的夠狠夠絕,這晨光廠是沒辦法呆了,回頭找找關係,調走算了。
不是陸天明做的絕,實在是廠子的資金狀況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一些退休老職工的醫藥費欠了大半年都沒報銷,就是在職的工人,也只能領取部分工資,像保衛科這種重要職能科室算是拿得多的,每月也只有六百塊,普通工人更是可想而知,鄧雲峰在下崗前的幾個月,每月只有三百塊,還只是賬面上的數字。
至於臨街門面房租賃,廠房車間機器設備出租,廢舊資產變賣的收入,誰也不知道有多少,工人們沒這個覺悟,更沒這個膽子查領導們的賬,只知道廠子不行了,領導們的小日子卻一如既往的滋潤,該出國考察的還是要考察,該配小車的還是要配小車,那位被檢察院抓走的前任廠長就配備了一輛很氣派的奧迪A6,每天帶著司機秘書,來去如風,忙的不亦樂乎。
在這種情況下,一輛即使是開了十幾萬公里的帕薩特轎車,對於陸天明也是重要的。
深夜,厂部大樓財務室,算盤聲不絕於耳,雖說現在電算化已經普及,但是老帳房們卻依然鍾情於這種古老的計算器,新任的財務科長鬍大津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挺著病體和同事們一起核算著廠子的錢賬物。
隔壁辦公室裡,煙霧繚繞,陸天明面前的菸灰缸已經堆積如山,他的心情也像大山一樣沉重,審閱了歷年來的合同檔案,才知道國有資產流失到了何種地步,全廠最好的車間,居然按照每平米五塊錢的價格對外進行出租,而一些未到報廢年限的機器設備,則以廢鐵價格清理掉。
陸天明幾乎要拍案而起了,這幫敗家子,生生把一個還未病入膏肓的晨光廠敲骨吸髓,折騰成現在這副樣子,不過亡羊補牢,尤未為晚,所有前任簽訂的不合理合同,他陸天明都要終止,或者按照市價重新簽訂,或者進行仲裁、訴訟。
當前最緊迫的任務是尋找資金支持,有了自己才能招攬人才,添置設備,重整旗鼓,對此陸天明已經有了辦法,一方面自主籌集,一方面銀行貸款,晨光廠向來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比如卓力,比如鄧雲峰,在廠裡的時候默默無聞,一旦出去就直上九天,這樣的人若是用的得當,還愁幹不起來麼。
不知不覺,牆上的掛鐘敲響了,已經清晨五點了,陸天明推開窗戶,室內的煙霧漸漸散去,東方一輪明日破曉而出,初升的太陽讓陸天明胸中的鬱結豁然開朗。
天明瞭。
……
一早,新的晨光廠黨委召開了會議,前任黨委班子已經“內閣總辭職”了,現在這幫人都是陸天明精心挑選的老中青三代結合的黨委班子,既有德高望重經驗豐富的退休老幹部,也有年富力強的中流砥柱,更有思路開闊,敢於大刀闊斧打硬仗的青年人。
徹夜未眠的陸天明拿出了自己的方案,立刻得到全員通過,並且立刻實行起來,廠辦前去清理低價出租的車間廠房門面,業務科去聯繫訂單,爭取讓機器轉起來,讓大家有個盼頭,而陸廠長自己,則去解決最困難的資金問題。
合同都是白紙黑字紅章簽訂好的,具有法律效力,單方面終止可沒那麼容易,能在晨光廠租廠房門面的也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哪能隨你揉捏,你說終止就終止,門都沒有,來硬的,那就法院見。
這種時候,陸天明花大力氣請來的保衛科長卓力就派上了用場,卓二哥不再是當初那個帶著馬刀四處砍殺的莽漢了,而是正兒八經的國企中層幹部,人家也不打你不罵你,更不會帶著幾十個青皮流氓堵你的門,就是和你講道理,這麼低的價錢,你好意思再租下去麼?你這樣不是喝俺們下崗工人的血麼?
一番道理講下來,那些小老闆們就都乖乖聽話了,或是老老實實搬走,或是重新簽訂新的合同,居然沒有一個敢不給卓二哥面子,這也讓等著看笑話的一幫**大失望了一把。
道上混的,就是混個面子,誰敢在這當口不給卓二哥面子,卓二哥或許當時不會把你怎麼地,但事後會有一百種辦法讓你幹不下去,這一點,世故練達的小老闆們還是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