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圓殊什麼大風大浪波瀾起伏沒有見識過,一個從小在省府大院裡摸爬滾打與人交際、十四五歲就在家族授意下獨自在美國求學最終成為商界精英的女人,在她世界裡上下浮沉的優秀男人如同過江之鯽,最終被她看上眼的也不會超出一雙手,能讓她一驚一乍的事情不少,但每一起風波的主角都是在中國政壇或者商界如雷貫耳的人物,哪像今天,一個從東北小村子走出來的一個大學沒畢業的年輕男人,沒背景被權勢,偏偏讓她愈發好奇。
陳二狗不懂九千歲魏端公一兩句話的深意,不懂魏公公在南京城的真實能量,陳圓殊還能理解和接受,但看到陳二狗聽到了諸葛老人的一番話後還是正襟危坐一絲不苟的模樣,她心裡就真有點弔詭的意味了,別說他陳二狗,哪怕年過花甲的老頭子,聽到這話,也難免喜出望外一副癲狂作態。
的確,在九十六歲的諸葛老人面前,誰不是後輩?
她強忍住大聲提醒陳二狗好歹流露一點雀躍的表情,那才顯得鄭重其事,別硬撐城府和裝傻扮痴,不過陳二狗終究是一臉平淡無奇的模樣,而坐在小板凳上的老人似乎也沒覺得這個年輕人類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姿態是對他的不尊重,跟張三千要了那把二胡,粗略掃視了幾眼,沒瞧出不同尋常的門道,應該是把沒花多少錢買來的廉價二胡,順手拉了一段《二泉映月》。
完了後門外漢陳圓殊輕輕鼓掌,倒是陳二狗和張三千一愣一愣,陳二狗是覺得這曲子極妙,但拉得實在一般,但又不好矯情地叫好,也不敢胡亂評價,所以只好沉默,張三千沒那麼多忌憚,又偷偷撇了撇嘴表達自己的不屑。捕捉到這個表情的陳二狗輕輕瞪了他一眼,委屈的小孩不敢朝陳二狗發脾氣,只好本能地轉移目標,對始作俑者的老人瞪了一眼,把站在老人身後縱觀全局的陳圓殊嚇了一跳,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陳圓殊鼓掌的時候老人皺了皺眉頭。貌似反而對張三千大為讚賞,把二胡還給他,笑道:“這曲子叫《二泉映月》,是個瞎子拉的,曲子是妙手偶得,說它如同《洛神賦》也不為過。不過我拉得不堪入耳,我也知道這一點,自己的斤兩多少我清楚,你是叫三千吧。你要是能拉一遍《二泉映月》,我送你一把最好地二胡。”
張三千剛想要頂嘴,眼角餘光一看到三叔的臉色。立即接過二胡,拉了一曲第一次聽到的《二泉映月》,張三千的天賦在這一刻表現得淋漓盡致,連陳圓殊都聽出了其中的門道,眼神頗為驚豔,就跟見著了可遇不可求的男人,諸葛老人頻頻點頭,從頭到尾就一直在陶醉,這曲《二泉映月》在諸葛老人看來技法是其次地。心境才是第一位,就跟他看人一般,陳圓殊有智慧,但終究沾染了太多俗塵,就如同牆壁上草書所言“拖泥帶水”太多,相反,張三千這種孩子就跟未經雕琢的璞玉一樣,大有返璞歸真的意境,歸樸兩個字。所以更多了一分敬畏。
“我姓諸葛名清明,號羊鼎先生,算不得大人物,只是個青海玉井山的一個老道士,偶然聽到小爺有經手過一件唐三彩天王像,就想問下它的下落。如果不便告知,大致描述一下即可,我也不會倚老賣老強人所難。”諸葛老人說話聲音素來不大,不輕不重,聲調輕緩,恰好能讓人感到沒有負擔,沒半點盛氣凌人,這種老人,與高官顯貴也好。與村夫走卒也罷,言談神色說話語氣都保持一致。
“羊鼎先生?”
王虎剩臉部肌肉抽搐道,兩隻眼睛驀然爆發出一股陳二狗從未見過的光彩。
“有何不妥?”諸葛老人微笑道。
王虎剩一屁股坐在地上。瞠目結舌,看得陳二狗和陳圓殊不知所措,張三千更是直翻白眼。最後這位驚濤駭浪面前也極有定力的小爺顫顫巍巍站起身,畢恭畢敬朝諸葛老人拜了一拜,那是一種連王解放瞧見了都會陌生的謙卑和莊嚴姿態,道:“這一拜,是替我瞎子師傅拜地。他在世地時候找了一輩子世外高人,其中就有您,老人家。為了找您,我記得很清楚,瞎子師傅帶著我爬遍了青海玉虛峰和玉珠峰,最終徒勞,崑崙那麼大,我跟師傅磨掉了兩層腳皮,還是沒找到您,沒想到……”
諸葛老人嘆息一聲,道:“沒想到你我之間還有這一份緣分。”
王虎剩苦笑道:“還真應了命裡無時莫強求這句話。我師傅命地確不好。不過今天我好歹間接幫他了了一個心願,下次去墳頭跟他說上一聲,瞎老頭子也該瞑目了。”
諸葛老人道:“不覺得唐突的話,替我也敬一杯。”
王虎剩使勁點頭,道:“這樣我師傅也不會罵我是沒心肝地畜生了。”
不等諸葛老人說話,王虎剩笑道:“諸葛老神仙,我起初在西安一座王墳刨出那尊唐三彩天王像,我就知道有大貓膩,所以留了心眼。您給我半年時間。我一定幫您完好無損拿回來。您也別問我用啥法子,總歸到時候我讓二狗給您送去就是。您也別拒絕,不做成這事情,九泉之下的瞎子師傅非罵我不得好死。”
王虎剩也乾脆,說完就撒開腳丫子撤退,一點不給諸葛老人解釋和拒絕地機會,老人頗為無奈,陳圓殊等王虎剩遁出小房間,再看估計綽號是二狗的陳浮生,就更加玩味,到時候讓二狗送,這話玄機可就大了,這意味著王虎剩不管動機如何,硬是在浮生和諸葛老人之間搭建了一座橋,也意味著那個把唐三彩天王像拿回的功勞分給了陳浮生。
“浮生,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諸葛老人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
“您說便是。”陳二狗趕緊道,他再不知道眼前老人的地位,也能從王虎剩嘴中得到端倪。
“阿瞞,也就是端公生前想收三千為義子,雖然這事不成了,但我看三千根骨不錯,就琢磨讓三千跟我五六年,學點易學,等我進了棺材,就把孩子還給你,至於三千肯不肯做我這個老傢伙的關門弟子,可以先放在一邊,反正我還沒死,沒到蓋棺定論的時候。”諸葛老人嚴肅道。
陳圓殊覺得自己今天的心臟承受不了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真是跌宕起伏,她呼吸都不再平穩。
諸葛清明的關門弟子,那可是天大的顯赫了,在陳圓殊看來陳浮生這類市井百姓當然不懂,一位同時在中國道教協會、中國易學協會、世界風水協會擔任要職地老人的閉關弟子,意味著什麼。
這位老人不是純粹意義的官,可多少達官顯貴得虔誠到不能再虔誠地想從他老神仙嘴裡知道一點天機?
張三千張大嘴巴,直勾勾望著三叔,似乎不情願地神情要遠遠大於雀躍。
“成。”
陳二狗笑道,沒有絲毫停滯,這一個字,就相當於把張三千的未來決定了。
張三千低著腦袋,不說話。
“那三千我今天就帶走了,晚上我就得飛去北京,見一個老朋友。順便也好讓他羨慕一下我新找到的弟子。”諸葛老人開懷笑道。
“沒問題。”陳二狗點頭道,笑容平淡,沒半點牽強,看得陳圓殊有些不舒服,她是官場商界上廝混多年的狐狸,覺得這種時刻多少應該表現出一點對張三千的留戀。那才是人之常情。
“老人家,我就不遠送了,三千以後麻煩您多照顧,該打該罵的別怕太重,農村孩子,太糙,就得多打多罵,要不然不長記性。”陳二狗起身輕聲道,張三千卻沒有站起來。陳二狗扯了一下,竟然沒有扯動,最後幾乎是花大力氣才把這往日溫順乖巧的孩子拎起來。這個時候,眾人才看到一張佈滿淚水的稚嫩臉龐,似乎怕三叔生氣,硬是憋著不敢哭出聲,嗚咽哽咽,穿著件廉價背心地瘦弱肩膀輕輕抽*動,最後一隻小手捂住嘴巴,一隻手使勁擦眼淚,低著腦袋。像是做了錯事被爸爸嫌棄地孩子。
見慣了生離死別的諸葛老人都有點不忍心,望向陳二狗問道:“要不過段時間我再來領三千?”
陳二狗搖頭道:“不需要。”
陳圓殊雖然商場上讓競爭對手罵作蛇蠍心腸,可見著了張三千這張臉龐,內心母性被徹底激發,越來越不滿陳二狗的鐵石心腸,也說道:“諸葛老太爺,到時候您要是沒時間,我親自幫你把三千帶過去。”
陳二狗還是搖頭道:“不需要。”
諸葛老人嘆了口氣,終於不再堅持。陳圓殊小有怒意。但極好的城府還是告訴她在此刻不要表露出來。
“走。”陳二狗拍了拍張三千的腦袋,輕聲道。
張三千抬起頭,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抽泣道:“三叔,我不在了,誰給你做飯吃?誰給你趕蚊子?我不要別人教我拉二胡,也不要別人教我寫毛筆字,你給我講地《水滸傳》才講了一半,我不要走!你打死我也不走。我知道。三叔你是不要我了。我就不走!”
小孩子哭得痛徹心扉,誰曾想到這是一個親生父親死了在墳頭上也不曾流過一點眼淚的小白眼狼。
“三千。你三叔的娘不聽我的話,說走就走了,你富貴叔也不喜歡聽我地話,總喜歡把好的東西讓給我,也不問我是不是願意。更別說其他那些戳我脊樑骨恨不得我早死早投胎的畜生,除了三千,這世界上其實就根本沒有一個人聽我的話,你是不是也要不聽三叔的話了?”陳二狗蹲下來,擦著張三千地眼淚,說得雲淡風輕,卻把陳圓殊聽得一陣莫名心酸。
張三千抱著陳二狗的脖子,哭得淒涼。
兩個張家寨最不待見的犢子,卻像一對最掏心掏肺父子,這不得不說是對張家寨地一個天大反諷。
諸葛老人抬頭望著那根永遠沉默地老煙槍,重重呼出一口氣,俗世間地人情世故,凡夫俗子掙脫不掉,就算是自己,也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張三千終於還是走了,抱著那把二胡,在走廊過道一步三回頭,多看一眼站在門口的三叔也好。
朝夕相處了差不多大半年地小孩走了,開始了他自己的人生,陳二狗關上門,坐在小板凳上,怔怔望著牆壁出神,陳圓殊不是陳二狗,不明白陳浮生和陳二狗相同一個人之間的不同之處,她那種高高在上的人永遠不明白陳二狗的良苦心思和思維方式,窮苦人,找到一個饅頭都會狼吞虎嚥吃掉,腦子裡根本不會想到噎死之類地顧忌,富人對付一頓西餐或者料理什麼的,細嚼慢嚥講情調講氛圍講品味,面朝黑土地背朝天的陳二狗不懂啊,他只曉得自己極少數在乎的人有機會過上好日子,他哪怕拋掉所有尊嚴,也是值得的。
張家寨逼著教會了陳二狗奸詐市儈。
但他娘用一輩子教懂了他一件事,在乎自己的人,需要還回去加倍的好。
陳二狗使勁抹了一把臉,眼眶也有些溼潤,喃喃道:“三千你過上好日子,你這個沒心沒肺慣了、以後也沒興趣做好人的三叔也就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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