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剩拉著王解放坐車去了醫院,小夭本來想留下,卻也被王虎剩拉走。一對在深山裡摸爬滾打討了十多年生活的兄弟蹲在恆隆廣場門外石階,陳二狗手中那根菸早就燃盡,陳富貴幹脆坐在臺階上,也不去打擾依然將頭深埋於兩膝的陳二狗,陳家自打他們懂事以來就只有四個人,爺爺逝世的時候陳二狗還小,爺爺的埋葬入土對他來說緊緊意味著少了個喜歡哼京劇的瘋癲老頭,沒一個讓整個張家寨厭惡鄙夷的糟老頭在耳邊呱噪,小二狗撐死了也不會撕心裂肺。但這一次不同,富貴明白成熟後的二狗子那種對娘發自肺腑的愧疚和感恩,娘瘦小,一點都不像北方女人,只有一米六不到的個子,操勞費神苦了一輩子,照顧兩個被男人狠心拋棄的兒子,起初那些年還要照顧嗜酒如命的公公,鏡框內存有她唯一一張照片,那是一個不驚豔卻清秀婉約的年輕女子,只是如今留給張家寨人最大的印象,卻是昏黃燈光下站在門口、傴僂著身子安詳等待兩個兒子回家的消瘦身影,這個曾是張家寨最動人的女子被狗孃養的生活硬生生逼成一片過早凋零的白樺樹葉。陳二狗沒考上本科,娘不怪他,但二狗沒法子消弭這種被張家寨暗地裡戳脊梁骨的負罪感,娘偏愛寵溺二狗,富貴打小就知道,但他不覺得這是孃的偏心,二狗護著娘,護著他,護著人丁單薄的陳家,從閻王爺那裡撿了一條命回來的二狗非但沒有孱弱地躲在娘和他身後,反而像一頭不肯吃半點虧的瘋狗見誰咬誰,這份執著,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所以娘走得安詳,因為她不怕這個她固執認為可以長命百歲的小兒子會被大城市這隻畜生傷害到,她只覺得南方暖和,好養身子,哪怕沒有見上最後一面,她也不怪他,只是惦念著他,怕他還是衣服不夠厚實。
陳二狗抬起頭,望著那條車流馬龍的南京西路,輕聲道:“富貴,娘葬在哪裡?”
“爺爺老早幫娘選好了地方,我幫後事全部做完才來的上海,那地方風水好,娘下輩子一定不會像這輩子那麼遭罪。”陳富貴感嘆道。
“富貴,你說娘是不是上輩子欠了我們什麼,為什麼非要這麼苦,就這麼走了,孫子都沒看到,也沒看到我有出息。”
陳二狗顫顫微微點燃一根菸,仰起頭,哽咽道:“娘一輩子沒做錯事沒做虧心事,唯獨這件事情,我怨恨她,我怨恨她一輩子。富貴,我一想起娘,就恨照片上那個狗犢子,獨自偷跑回城市的畜生。為什麼他糟蹋了娘一生的幸福還不算,還生下我這麼個病秧子來作孽?”
“爺爺總說,人在做天在看,不是老天爺不長眼,是老天爺也有打盹瞌睡的時候。”
陳富貴輕聲道,揉了揉陳二狗的腦袋,嘆了口氣,“二狗,一個人將來是否能有煊天赫地的位置,取決於城府,取決於手腕,取決於視野,還得信一點命數,中國那麼大,真正能夠翻雲覆雨的人,也只是一小撮人。有些人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鯉魚跳了龍門,看起來荒誕不經,其實有跡可循,就像你,你從來都覺得自己比不上我,因為你是當局者,而我是旁觀者,所以我知道爺爺對你的寵溺和器重不是毫無道理,對,你沒考上重點大學,相貌也不出眾,現在你肚子裡那點城府在大城市的上位者看來興許還很膚淺,貌似如何看待你都無非是個有點刁鑽、有些狠勁的小農民,可爺爺老早看死了你的將來,稱你未必能不學而有術,但學而必定有術。別忘了,四歲的你就贏了六歲的我,繁體《撼龍經》你一字不差全抄對了,我不行,錯了兩個,三歲看老,爺爺疼你不是無緣無故的,他老人家是把陳家的希望都寄託在了你的身上。爺爺從不跟我們說起他的過去,甚至墓碑上都僅僅篆刻了‘陳浮生爺爺之墓’這個七個字,但相信現在也知道他肯定不是一個只知道喝酒的瘋癲老頭子,這樣一個連自己姓名和一輩子榮辱沉浮都敢拋棄的老人能看中你,你覺得僅僅是因為你是他的孫子嗎?”
陳二狗苦笑道:“即使我出息了,可娘如何都看不到了。”
“真的嗎?”
陳富貴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後指了指胸口,道:“死了的,埋了的,活著的,都在看。二狗,從小你就不是為你自己活著,你不累嗎?現在娘走了,我不需要你照顧,以後你就為你自己活著,不管你是別人眼中的忘恩負義的小人,還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別人的死活,我,陳富貴,你哥,從來不在乎。”
陳二狗狠狠抽了一口煙,煙味刺肺,大聲咳嗽。
陳富貴又浮現招牌式的笑臉,道:“爺爺給你取名浮生,而我是富貴,陳富貴,聽起來很傻,其實取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榮華富貴對我來說跟在山裡日子的貧寒沒什麼兩樣,但如果能賺大錢把娘和爺爺的墳修得好一點,我不會窩在張家寨每天望著巴掌大的天空,你不在,娘不在,張家寨對我來說就是個牢籠,生怕一抬手一伸腿就吵到躺在墳裡的娘和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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