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散去,李世民獨自坐在帥帳內,盯著面前的地圖發呆。
沒過多久,常塗躬著身子悄悄走進帥帳,輕喚聲驚醒了沉思中的李世民。
“陛下,奴婢適才去了一趟後方的軍器監,抽查了十個震天雷,將它們拆開仔細查驗,其中有兩個受潮嚴重,多半是路途運輸而致,其餘的皆完好,其中的裝藥量基本一致,沒有短少的跡象,奴婢又當場點爆了兩個,其威力與遼東城大致相當,所以奴婢認為,攻城受阻並非震天雷的原因,東征之前火器局所伏的眼線也向奴婢稟報過,火器局內並無異象。”
李世民點點頭:“看來牛進達所言不錯,確實是楊萬春加固了城牆,而非震天雷的原因,朕差點錯怪了李素……”
常塗見李世民面色有些陰沉,也不多話,非常識趣地退下。
常塗退下後,李世民的心情愈發陰鬱了,對李泰更是失望到極點,原以為這次帶他出徵,他能痛改前非,誰知在這等滅國之戰的緊要關頭他仍不忘耍弄小聰明,李世民曾經對他無比寵溺喜愛,然而一旦失望了,頭腦便冷靜下來,用冷靜的目光再看這位曾經喜愛的皇子,頓覺他渾身上下處處是毛病,於是越看越失望。
將李泰這個人拋之腦後,李世民的目光再次回到地圖上。
地圖上畫滿了各種線條,代表著敵我兵力態勢,線條犬牙交錯,複雜難明,一如現在唐軍的處境。
當李世民的目光盯在安市城的位置上時,臉色不由陰沉了許多。
攻克這座城池比他意料中的困難多了,別人常說驕縱自負的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驕縱自負,總覺得自己的任何決定都是正確的,可李世民這一次卻分明感到自己錯了,攻打安市城顯然不是正確的選擇,從渡遼河之戰,到攻破遼東城,這期間有很多次機會讓李世民可以重新選擇,重新走回正確的道路上,僅僅李素的進諫就不下五次,可李世民卻全都巧妙地避過了,一往無前地做出了最錯誤的決定。
前途很黯淡,此刻的李世民甚至有了幾分茫然失措的感覺,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不知道安市城將會拖住自己的腳步多久,更不知道後面還有怎樣的兇險等著他。
腦海裡再次浮現李素那張憊懶的臉龐,李世民嘴角綻出一絲不自覺的笑意。
很奇怪的一個人,這個年代講究“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別人都是拼命的學本事,然後投效朝廷,說是愛國心也好,名利心也好,至少普世的價值觀是都希望能當官封爵,偏偏李素卻是個例外。
明明有著一身莫名其妙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本事,卻打死也不肯入朝為官,還是李世民這個皇帝寬宏大量不跟小孩子計較,死皮賴臉似的給他封官封爵,這才將心不甘情不願的李素拉進了朝堂,為帝王所用。
有了官爵的李素也從不肯老老實實做事應差,火器局的監正當得跟孩童過家家似的,大部分時間在睡覺偷懶,偶爾覺得心裡有點愧疚了,才裝模作樣出來應付一下差事,後來調入尚書省任都事也是,三天兩頭跟房玄齡請病假,回家就是睡覺吃飯,這種比隱士還隱士的憊懶性子,令李世民無數次氣得牙癢癢。
後來李世民漸漸想通了,或許,這是李素明哲保身的一種方式吧,懶散只是表象,他真正的意圖是想告訴李世民,他是個沒有野心的人,不會對社稷和皇權產生任何威脅。
真的是個很聰明的人,一身本事是其次,主要是他比誰都活得明白,他知道只有帝王不猜忌他,他才能平平安安活到壽終正寢,否則,無論做到多大的官,封多高的爵,終究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轉眼成空。所以他懂得躲避是非,懂得藏拙斂芒,這樣的心境,許多活到快進棺材的老傢伙都做不到。
想起李素,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愧色。
李素的見識無疑是很客觀的,而且從李世民認識他到現在,李素對任何事的判斷幾乎沒有錯過,以往在長安時李世民能夠納諫如流,可是從東征開始,李素數次進諫都被他否決了,軍國大事,否便否了,君臣之間鬧點不愉快是常有的事,當年李世民和魏徵之間鬧的矛盾比現在更嚴重,魏徵的固執和古板令李世民無數次生出殺機,直欲除之而後快。
這次東征之戰裡,李素的數次進諫李世民都沒有采納,這傢伙也是傲氣,心裡不痛快了索性躲得遠遠的,根本不在他眼前晃悠了,不聲不響躲到後方的後勤大軍裡,眼不見心不煩,前方打生打死,他卻仍舊過著悠閒逍遙的小日子。
今日攻城失敗後,李世民又想起了李素,事實給了李世民一記耳光,他隱隱覺得李素當初提的諫言是正確的,只是當時自己如同著了魔似的,一心只想拔掉安市城這根眼中釘,結果天不如人意,終究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思緒越飄越遠,李世民忽然沒有繼續看地圖的心思了,於是站起身,朝帥帳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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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躺在自己的營帳內,摸著剛吃飽的肚子,打了一個冗長的酒嗝兒,仰頭睜眼發呆,像條死魚。
過安逸日子就是這個模樣,吃完就睡,睡醒就吃,在吃和睡的間隙發發呆,思考一下人生怎麼活才能活得更安逸,也不算無聊。
李素現在在發呆,他思考的不是人生,而是許明珠。
掰著日子算算,許明珠快臨盆了吧?也不知危不危險,這個年代醫療落後,女人生孩子如同過鬼門關,這個時候的她,一定很希望丈夫陪在她身邊,可李素卻在遙遠的北方,陪皇帝打一場勝算越來越小的仗。
伸出手指,李素默默在半空虛劃,他在算日子,從出征時許明珠懷孕的月份,再算算出徵後路上行軍花費的時間,左算右算,李素驚喜地發現,如果許明珠不像哪吒的老孃似的懷孕三年,那麼此時許明珠已經生了,報信的人如今已在路上,只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一定粉粉嫩嫩的,眉眼像她,嘴鼻像自己……
“要不要當個逃兵呢?”李素喃喃自語。
想個法子裝病,裝得逼真一點,奄奄一息只有一口氣吊命的那種,這種病必須回到後方休養,最好回到長安,至於眼前的戰爭,李素實在心累,不想摻和了,英明神武的天可汗在這場戰爭裡表現得像一隻又蠢又倔的驢,眼睜睜看著這場戰爭的勝算越來越小,李素實在沒心情在這場即將失敗的戰爭裡扮演任何角色。
許久之後,李素忽然猛地坐了起來,神情佈滿了堅決。
“嗯,決定了,裝病,不跟他們玩了!”
歸心似箭,無比想念長安的妻兒,相比之下,高句麗戰場就是一個泥潭,再拖下去會把自己連累死的。
臣子該盡的責任自己已經盡了,既然皇帝不肯納諫,自己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
燒得通紅的炭火旁,高素慧安靜且專心地翻轉著炭火上烤著的羊腿,不時細心地撒著小茴香和細鹽。
李素咳了兩聲,高素慧回頭。
“看仔細了,你給評判一下,看我裝得像不像,順便打個分數……”
高素慧露出費解的目光。
李素沒理她,忽然仰面倒下,渾身不停抽搐,而且還翻著白眼,一隻手橫在胸前,抽雞爪瘋狀……
高素慧驚愕地看著他,不知這位年輕的唐國權貴又鬧什麼么蛾子。
抽了一陣風后,李素瞬間恢復正常,兩眼期待地看著她。
“怎樣?像不像?”
高素慧艱難地道:“像……什麼?”
“病人呀,像不像突然發病的病人?……神經病不算啊。”
高素慧嘴角一勾,隨即扭過頭,肩膀聳了幾下,憋著笑道:“公爺要裝病?”
“對,所以讓你幫我評判一下,裝也要裝得像,不然就尷尬了。”
高素慧唇角輕抿:“公爺……自然是裝什麼像什麼的。”
李素剛露出笑容,又覺得不對,指了指她:“你這不像是好話,算了,就當你在誇我。來,仔細再看看。”
說著李素又開始翻起了白眼,不停的抽搐。
高素慧忍不住笑了,然後很快收起笑容。
李素迅速恢復正常,開始自省:“演技可能有些浮誇了……”
撓了撓頭,李素又道:“嘴角流點白沫會不會令表演層次更深一點?深到靈魂的那種……”
“你們高句麗野外有沒有長什麼草藥,吃了能讓人暫時半身不遂,過幾天又能恢復正常?”
高素慧搖頭:“奴婢未曾聽過有此藥。”
“算了,就算有,你們棒子國的大夫也不知道,論醫術還是大唐的大夫好……”不知想起什麼,李素忽然盯著她,神情嚴肅地道:“你記住了,中醫是屬於我們大唐的,跟你們棒子國沒有半分關係,你們頂多算個山寨,嗯,還有端午節也是,記住了嗎思密達?”
高素慧茫然地看著他,完全不懂這番話什麼意思。
李素取過一柄匕首,從炭火上割下一片羊腿肉,塞進嘴裡一邊吃一邊愁眉苦臉地喃喃自語:“到底裝什麼病才逼真呢?讓人一看就覺得我快死了,只剩一口氣了……”
話剛落音,營帳外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依朕看來,你還是真的死了算了,這樣最逼真,朕可以下旨把你送回長安,勉強也算是馬革裹屍吧。”
李素大吃一驚,然後便看見營帳的門簾掀開,李世民魁梧的身軀出現在營帳外,大步走進來。
高素慧嚇了一跳,神情錯愕片刻後,馬上垂首恭立。
李素飛快看了她一眼,見她似乎並無刺殺李世民的舉動,李素急忙朝她揮了揮手:“你先退下。”
高素慧行禮過後,匆匆退出營帳。
李世民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陣,直到她消失在帳內,他才轉過頭來,嘴角一勾:“此女子就是當初薊州城中刺殺朕的刺客?”
“是。”
“你還留著她?”
李素放低了聲音:“留著她,或許有用。”
“好,朕說過那群刺客交給你處置,自不會食言,如何處置他們,你看著辦吧……”李世民說著眼角一瞥,發現炭火上烤的羊腿,不由笑道:“日子過得不錯,有肉又有女人,過得比朕好。”
說著李世民也不客氣,取過炭火旁的匕首,自己動手割了一片羊肉下來,吃得嘴角流油,然後露出享受的表情。
吃了幾片熱騰騰的羊肉,李世民邊吃邊道:“剛才朕進來前,你在說什麼?”
李素眨眼:“臣什麼都沒說,陛下聽錯了。”
李世民忙著對付羊肉,頭也沒抬,道:“就算是朕聽錯了吧,朕還以為你要裝病當逃兵呢,其實用不著裝病這麼麻煩,哪天你覺得自己病了,儘管來帥帳跟朕直說……”
李素期待地盯著他:“陛下準臣告假回長安?”
“不準,但朕可以打你二十軍棍,相信挨完軍棍後,你的病便不藥而癒,不過可能會半身殘廢。”
李素頓時心涼,看來裝病完全沒用,既然被李世民聽到,只能絕了這個心思。
李世民吃著肉,終於轉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怎麼了?在營中待不下去了?還是不想為朕分憂了?”
李素苦笑道:“臣食君祿,自然要為陛下分憂的,只是臣掐算日子,家中夫人可能已臨盆,臣想念夫人和未謀面的孩子,故而歸心似箭……”
李世民露出喜悅之色:“哦?倒要恭喜你了,李家添丁,可喜可賀,朕與你同候佳音,若是男丁,朕給他封個散官,當是朕的賀禮了。”
李素急忙躬身道謝。
君臣大笑之時,李世民的鼻子卻抽了抽,目光隨即落到李素身上:“朕為何聞到了酒味?”
李素眼皮一跳:“沒有!全是幻覺!”
李世民又聞了聞,忽然露出冷笑:“呵呵,好大的膽子,朕難道沒說過,軍中禁止飲酒嗎?”
李素嚇了一跳,這回是真慌了,李世民真要拿捏的話,李素的屁股至少要挨二十軍棍,軍棍的滋味可不比閨房之趣,輕輕挨幾下小皮鞭不痛不癢還能聊增情趣,軍中的軍棍可是真的要人命的。
迅速調整了心態,李素一臉正色地道:“陛下莫冤臣,臣向來遵紀守法,安分老實,怎會在軍中飲酒,陛下一定是聞錯了,幻覺,一切都是幻覺……”
李世民冷笑:“好,打死不承認就對了,在朕面前都能睜著眼睛說瞎話,當了這些年的官,勉強也算長進了本事吧。”
李素羞慚道:“臣不敢。”
李世民哼了哼:“你膽子可大得很,世上沒你不敢幹的事,在朕面前就莫謙虛了。”
李素眼皮猛跳。
這話……似乎不僅僅指軍中飲酒呀。
“行了,既然被朕戳穿,再裝未免無趣了,有酒就拿出來,與朕分享一些,朕這次不追究你的罪便是。”
李素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臉色,發現他這句話說得很真誠,不像釣魚執法的樣子,於是起身從帳內的行李中取出一個鼓鼓的皮囊,還有兩隻充滿西域風格的銀盃。
烈酒斟滿,李世民不客氣地取過,端杯一飲而盡,露出滿足的享受表情。
“好酒!久不沾酒,今日飲來竟分外美味!”李世民讚道。
李素也陪著飲了一杯,然後老老實實坐在一旁。
君臣之間沒有像在長安城酒宴時那麼客套,都是各喝各的,自斟自飲,不時從羊腿上割下一片肉,往嘴裡一塞。
李世民獨自又飲了一杯酒,忽然笑了:“果真是個會過日子的,無論多麼艱苦惡劣的地方,你總能找到最舒服的過日子的法子,大營上下誰不是枕戈待旦,心懷戰事,唯獨你卻烤著炭火,吃著羊肉喝著酒,北國塞外幾乎跟在長安沒有區別吧?”
李素笑道:“臣胸無大志,一生只願吃飽喝足,掙得方寸之地夠我往下一躺,這就夠了。”
李世民嘆道:“明明有一身本事,偏偏是個懶散悠閒的性子,老天真是瞎了眼……若能把你這滿腹本事全送給朕,朕的大唐不知能開拓多少國土,擴增多少版圖,認識你近十年了,朕常常在猜測,這十年裡,恐怕你的本事仍未掏完吧?”
“掏完了,掏得乾乾淨淨,一絲不剩,現在臣的腹中只有滿腹酒肉,和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李世民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說得好!一肚子的不合時宜,這句話當真妙極!由此觀之,你心中對朕還是頗有怨言呀。”
李素急忙道:“陛下聖裁天下事,臣怎敢有怨言。”
李世民斂了笑容,長嘆道:“子正,朕知你心中忿忿,只因朕未納你之諫言,朕非昏君,只是有時候做決定時,必須要做一個把握更大,更符合朕和諸多將帥意圖的決定,有時候難免偏聽則暗,走了歧路。數十萬關中子弟的性命,朕比你更看重,所以朕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不忍數十萬關中子弟踏進鬼門關,朕更害怕自己在史書上留下昏聵糊塗的惡名,所以,你我雖理念不同,但殊途同歸,用心與立意你與朕皆是同樣的,大家都希望贏得這場戰爭,所以,子正啊,雖然朕未納你之諫,但朕還是希望你不要有怨言。”
“臣不敢,臣明白陛下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