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
叛軍李安儼所部已推進至朱雀大街南端。
推進過程很順利,幾乎沒遇到像樣的抵抗,基本屬於一路歡唱“奔跑吧兄弟”高歌猛進,原本以為的浴血苦戰甚至十死無生全都沒發生,叛軍將士們越走越興奮,彷彿看見高官厚祿在向他們遙遙招手。
唯獨主將李安儼臉色越來越凝重,太反常了,這根本不應該是長安守軍的表現,進城以後根本沒遇到大編隊的守軍抵抗,只有一些零星的數十人一火的小編隊在街口巷尾抵抗,這種詭異的情形一直持續到朱雀大街南端。
李安儼越想越覺得恐懼,心中滿滿的忐忑不安,甚至有種下令全軍撤退的衝動。若是以前正常的軍事行動,主將遇到這種明顯有陰謀的陣仗時,下令撤退絕對是明智的,這是保全兵力,避免戰敗最穩妥的方法,如同三國演義裡司馬懿面對諸葛亮的一座空城時果斷撤軍一樣,無論是不是敵人的陰謀,主帥首先要對自己的部將和士卒的生命負責,他才是一個合格的主帥。
可是今晚不行,李安儼明知前面有個大坑也只能選擇一頭栽進去。
因為他和部將已無退路,一旦退出長安城,外面不知多少萬大軍等著圍剿他們,退就是死。如果繼續往前,或許能殺出一線生機。
李安儼是個很執著的人,可以說他畢生以反李世民為己任。在李世民還是秦王的時候,李安儼便是當時的太子李建成的東宮屬官,玄武門之變,李建成被李世民親手射殺,後來李世民的兵馬攻打東宮,當時仍是東宮屬官的李安儼臨危不懼,拼命死守東宮,爭奪東宮的戰況之慘烈,絲毫不遜玄武門內的血流成河,哪怕在知道太子李建成已被射殺的消息後,李安儼仍死戰不退。
鼎定大局的李世民得知東宮之戰李安儼拼死抵抗,感念李安儼對李建成的一片忠心,不僅沒有治罪,將他招降後反而任他為中郎將。
別人眼裡看來,這是皇恩浩蕩,帝王胸襟似海,但李安儼卻從來不覺得這是皇恩,他一直對李世民懷恨在心,他認為忠臣和烈女一樣,一生不事二主,所以這些年李安儼一直在尋找機會,一個能將李世民推下去的機會。
終於,機會來了,親兒子要造老爹的反,李家皇族的報應。李安儼抓住了這個機會,李承乾與他密謀造反之事,他幾乎毫不猶豫便答應了,從策劃到收買再到出兵進城,他表現得非常積極,弄死李世民似乎已成了他畢生為之奮鬥的事業。
長安城今晚兵荒馬亂,百姓們躲在家中不敢出來,大街上幾乎全是府兵,一路從延興門趕赴朱雀大街,只聽得民居內大人叫,孩子哭,無數火把沿街蜿蜒,一條條長龍朝太極宮方向聚攏。
兵馬已至朱雀街口,李安儼冷冷注視著這條住滿了文臣武將和權貴的大街,嘴角隱含冷笑。
不必進屋搜查都知道,這些權貴們必然早早躲了起來,李安儼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些權貴身上,他很清楚今晚的目標是李世民,只要拿住了他,這些權貴也不得不向李承乾俯首稱臣。
“來人,去侯大將軍府上看看,轉告大將軍,請他莫忘了與太子殿下的約定。”李安儼騎在馬上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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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興坊的一條暗巷裡,正發生著一場慘烈的廝殺。
今夜的長安城,類似的巷戰很多,基本都是以一火為單位的小規模廝殺,從延興門至朱雀大街,橫穿而過需要經過五個坊,每個坊都遇到了這樣的零星戰鬥,叛軍遇到的敵人很雜,有的隸屬右武衛,有的隸屬龍武軍,甚至還有一些坊官武侯自發組織起來的編隊。
當然,對叛軍來說,這些抵抗力量實在太弱小了,大軍結陣後一個衝刺,對方便成了被碾壓的存在。
眼前這條暗巷的戰鬥也是如此。
大約四十來人的府兵小隊被堵在巷子內,兩頭皆是叛軍,顯然一個不察被叛軍包了餃子,成了“甕中捉鱉”的那隻鱉,地上躺滿了屍首,小隊活著的人只剩了二十人左右,傷亡近半。
為首的一名火長身負重傷,要命的一道傷口在腹部,此刻正汩汩地往外流血,火長一手捂著腹部不讓腸子和內臟流出體外,另一手執拗地舉著橫刀,兩眼通紅地瞪著巷口的叛軍頭領。
叛軍頭領顯然是個高級將領,三十多歲年紀,面相平凡無奇,膚色黝黑,雙目冰冷地看著生命一點一點流逝的火長。
“楊仲龍,楊將軍!才三十多歲你已是左屯衛都尉,正四品武官,陛下待你不薄,為何犯上作亂,為何對昔日袍澤痛下殺手?”火長悲憤吼道。
楊仲龍眼中閃過一抹遲疑,隨即硬起心腸道:“李將軍亦待我不薄,‘忠’或‘義’,你教教我如何選?”
火長冷笑:“說得冠冕堂皇,什麼‘忠’,什麼‘義’,你要的只是富貴榮華而已!我和兄弟們今晚認栽,但你以為憑你們區區數千人便能改朝換代麼?要不要我告訴你,長安城裡有多少守軍?”
楊仲龍搖搖頭:“你不必說什麼時與勢,這些我不懂,我只知奉軍令行事。”
“楊將軍,此時迷途而返,你與全家老小尚有一線生機,待到王師剿平叛亂,你和麾下兄弟可就沒好下場了!楊將軍,請你三思!”
楊仲龍眼中閃過一抹迷茫,仰頭望向天空,天空飄著雨,每一滴雨水落到額頭和臉上都覺得冰寒刺骨。
和大多數叛軍一樣,其實楊仲龍參與這次謀反是稀裡糊塗的,真正心存反意的人畢竟只是極少數,這些極少數或矇騙或裹挾,於是大多數人便稀裡糊塗的跟著幹了,楊仲龍就是如此。
可是,已經站好了隊,回頭還來得及麼?
楊仲龍嘆了口氣,苦澀地道:“世間最痛者,莫過於向袍澤舉屠刀,這位兄弟,楊某也是不得已,黃泉路上你莫恨我,說不定我很快會跟著你去了。”
火長慘然一笑,他知道自己和兄弟們的生機已絕了。
高高揚起捲了刃的橫刀,火長便打算最後一次生死相搏,忽然巷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無數堵在巷口的叛軍士卒欣喜叫道:“侯大將軍來了!侯大將軍來了!”
楊仲龍一愣,眼中閃過一絲喜悅,急忙轉身走出巷口,卻見雨夜下,侯君集領著幾個隨從慢慢走來。
侯君集穿著一身灰色長衫,腰間繫了一條玉帶,髮髻一絲不苟挽得很整齊,一絲亂髮都不見,腳上傳著木屐,雪白的足衣上濺了一些泥點。
如此兵荒馬亂的長安城,處處烽煙處處殺戮的街巷,侯君集卻一身便裝,一臉雲淡風輕,仿若閒庭信步,頗具幾分魏晉名士之風範,一路聽著慘叫和殺戮,踏著滿地的鮮血,從烽煙赤地緩行而來,與周圍修羅地獄般的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反差,像一位不沾風塵的謫仙施施然漫步於人間,俯視人間的醜惡。
楊仲龍呆愣片刻,急忙上前行禮。
“末將楊仲龍,拜見侯大將軍。”
侯君集目光閃動,含笑道:“楊仲龍,我記得你,昔年我任右武衛大將軍時,你是我麾下一名果毅都尉,後來我調職,聽說你也調去了左屯衛,約莫四五年未見你了。”
楊仲龍露出受寵若驚之色,道:“多年不見,不曾想大將軍還記得我這不爭氣的部將。”
侯君集大笑道:“當然記得,昔年蒼原一戰,你是第一個衝進敵陣的,那一戰你連斬突厥部落首領十一顆首級,是為斯役首功,你的名字還是我親自填進請功簿的。”
楊仲龍笑道:“末將不爭氣,除了那一戰,這些年委實乏善可陳,給大將軍丟臉了。”
侯君集微微一笑:“大丈夫活得坦蕩本分便是,功勞這東西多靠機緣,大唐征伐天下,日後立功的機會很多,不要急。”
楊仲龍臉色微變,這句話的意思似乎另有所指,卻說得太含蓄,他一時竟沒太咀嚼出味來,沉默片刻,終於忍不住試探道:“聽李將軍說,大將軍也投到太子殿下這一方了,不知確否?”
侯君集笑容一斂,忽然沉下臉道:“我剛說過的話,你轉眼便忘,難怪這些年你還只是個都尉。”
楊仲龍一呆,神情惶恐道:“請大將軍訓示。”
侯君集冷冷道:“我說過,大丈夫活得坦蕩本分便是,這句話,你一輩子都要記在心裡!”
楊仲龍愕然,吃吃地道:“不知大將軍的意思……”
侯君集瞥了他一眼,輕聲道:“你也是我多年的舊部了,你的為人品性我很清楚,我且問你,這些年你投身軍伍,可曾遇到有功而不升賞的不公之事?”
楊仲龍搖頭:“沒有。”
“家中父母妻兒可曾被權貴惡霸欺負?可曾被官府****?”
“沒有。”
“可曾聽過今上昏聵殘暴不仁的風評?”
楊仲龍終於聽出味道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沒有。”
侯君集嘆了口氣:“賞功公正,安居樂業,君聖臣賢,此為盛世之象,你有大好前程,家中父母妻兒和樂融融,天下歌舞昇平,日子越過越好,今日盛世之始可謂百年不遇,君臣為國,百姓為家,都好好的過著自己的日子,楊仲龍,如此盛世,你為何要反它?”
楊仲龍臉色大變,呆呆地看著侯君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侯君集盯著他的臉,緩緩地道:“盛世若轟然倒地,君上昏聵,民不聊生,你縱得高官厚祿,封王列公,卻能安享幾年太平?到頭來只不過是史官筆下一個叛臣逆賊,受後人千古唾罵,楊仲龍,你且問問自己,造這個反,果真值得麼?”
楊仲龍面色漸漸發白,冷汗一滴滴順額而下。
侯君集的語聲很低,卻句句誅心,楊仲龍本就對謀反心存猶疑,此刻被侯君集幾句話一點撥,頓時覺得頭頂雲開霧散,一念通達。
“大將軍,末將……末將今晚已手染袍澤之血,罪無可赦,我……”楊仲龍面色苦澀地道。
侯君集朝身後瞥了一眼,輕聲道:“這些人,都是你的麾下將士?可信否?”
楊仲龍點頭:“今夜出營,末將本就不大情願,上面約莫也信不過我,沒讓我領兵,身邊的這些人都是我的親衛和心腹部將,信得過的。”
侯君集嘆道:“亡羊補牢,未為晚也。走,隨我去一個地方。不管怎麼說,你和你父母妻小的性命能保住。”
楊仲龍本是侯君集多年前的舊部,對侯君集頗為信服,聞言毫不猶豫地道:“是,末將聽大將軍安排。”
身後的部將士卒們也紛紛跟在楊仲龍身後,眾人一聲不吭地離開了暗巷。
暗巷內,看著迷途而返的楊仲龍越走越遠,那名被圍攻的火長垂頭看看死傷一地的袍澤兄弟,又看了看漸行漸遠的楊仲龍,仇恨,悲憤和欣慰在心中反覆交織,火長無力地扔下橫刀,面朝戰死的袍澤跪下,抬頭看著綿綿不休的雨絲,忽然厲聲嘶吼起來,吼聲漸漸低沉,最後化作撕心裂肺般的嚎啕痛哭。
…………
每一個人的命運軌跡總是隨機緣而變化的,楊仲龍若沒有恰好遇見侯君集,他的命運將會如何?沒人知道這個答案,能知道的都是已經或正在發生的,遇見了,命運便變化了。
出長興坊往南,穿“永樂”“靖安”等坊,侯君集刻意帶著楊仲龍一眾人繞開了戰場的中心,一路且行且避,躲躲藏藏,圍著長安城繞了個大圈,楊仲龍越走越奇怪,直到最後侯君集停下腳步,楊仲龍凝目望去,接著大驚失色。
“這……這是太極宮西門?安福門?”
安福門是太極宮的側門,位於長安城西,原本專為運皇宮糧食和水而出入,今夜李安儼領兵入城,主攻的卻是皇宮南面正門朱雀門和含光門,叛軍總共只有幾千人,李安儼無法顧全,更不能分兵消弱兵力,所以此刻安福門前一片寂靜,一個人影都沒有,守門的禁軍和宦官因城內謀反而進了宮,宮門緊閉,四野無人。
侯君集回頭看了楊仲龍一眼,淡淡地道:“所有人把兵刃全扔了。”
楊仲龍和眾人依言而行。
然後侯君集領著眾人朝宮門走了數十丈,快到宮門城牆下時,侯君集忽然一撩衣衫下襬,雙膝跪在滿是雨水的青磚地上,面朝宮牆揚聲道:“罪臣侯君集,向陛下請罪。”(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