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逃跑的路上掉轉回城的時候,李素大抵便清楚自己的命運了。
連他都沒想到,自己如此聰明的人,有一天也會幹出這種與城皆亡的蠢事,明知毫無希望,仍義無返顧。
聰明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幹聰明事,偶爾乾點蠢事,至少讓別人看著還像個活生生的人,而且萌萌噠,李素這個聰明人乾的這件蠢事與別人乾的蠢事沒什麼不一樣,腦子犯抽後的產物,如果一定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他乾的這件蠢事很要命,這種要命的蠢事一輩子只有一次機會,幹完後無論蠢事還是聰明事,都沒機會再幹了。
慷慨就義,從容赴死,形象很高大,也許,史書裡面順帶著會提他幾句,然後被千百年後的後人翻閱出來,當著外人的面嘴裡讚歎幾句,心裡偷偷罵一句傻X,不用懷疑,李素的上輩子就是這麼幹的。
現在李素大約也想明白了,老天賜給他第二次生命,真不是讓他來享福的,而是讓他嘗試一下自己前世嘴裡的傻X,在幹著蠢事時心裡是怎麼想的,是不是真如史書裡所說的那樣視死如歸,或者如他前世嘴裡說的那樣愚蠢傻痴,箇中滋味,此刻盡知。
“遺憾嗎?”
李素看著被風吹散殆盡的灰燼,忽然問道。
王樁一呆:“啥?”
“咱們十有**要死在這座城裡了,遺憾嗎?”
王樁神情有些怔忪,隨即憨笑幾聲:“沒啥遺憾的。這不有你陪著嘛……”
“你的意思是,臨死拉了我這個墊背的?”
“搞清楚,是你拉了我這個墊背的……其實我也不知咋想的。像上次在松州,我要第一批攻城赴死,那時我很害怕,而且還很不爭氣的哭了,慫了,因為我怕自己孤孤單單死去,到了黃泉地下。沒一個人陪著我,這一次我真的不怎麼害怕,死便死吧。你在,鄭小樓在,蔣權也在,還有騎營這麼多兄弟。大家要死一起死。我心裡便鬆快多了,生也好,死也好,大家都在一起,上天入地,怕個毛球!”
李素萬分感動地看著他,緩緩點頭:“聽著很動情,只是仔細一回味。大概意思還是你拉了一群墊背的……”
王樁笑道:“左右是個死,正如你所說。早晚而已。”
李素嘆了口氣,神情陰鬱地道:“死,我並不怕……好吧,還是很怕的,非常怕,回頭想想,這一生短短十幾年,活得昏昏噩噩不知所為,思來尤覺遺憾,甚至有些地方連你都不如……”
王樁奇道:“你樣樣比我強,無論模樣,性子,機智,官爵……哪點不如我了?”
李素沒答話,仰頭望天愴然一嘆。
這話實在難以啟齒,王樁雖然與他同齡,可至少娶了婆姨洞了房,而他卻至今仍未破身,這一點,實在比不上王樁,也算是此生的遺憾之一吧。
拍了拍王樁的肩,李素神情有些愧疚:“固守此城對我來說,算是幹了一件蠢事,令我愧疚的是,這件蠢事把你和鄭小樓也拖累進來了,你與婆姨成親未久,也沒給王家留個種,來日你我縱然戰死,只怕你爹孃也會怪我……”
王樁笑道:“說啥咧,我沒留種,但下面還有王直啊,王家絕不了後,倒是你,你們李家就你一根獨苗……”
李素搖搖頭:“沒辦法了,家國天下,忠孝難取捨,只能對不起老爹了……”
目光投向城外遠處,此時已是日落時分,敵軍已全部退去,殘陽的紅光鋪灑在沙漠上,赤地千里,如血如花。
“王樁,那支助我們守城的突厥騎兵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首領名叫巴特爾,他把曹餘供出來後,你不是如約將他和族人放走了嗎?”
李素點頭,淡淡地道:“巴特爾曾把他們族人的駐地告訴了我,天黑以後派個人從東面出城,找到那支突厥騎兵的駐地,跟他說西州面臨危難,請他召集族人相助,告訴他,不管此城能不能守住,我大唐很快便能從北方騰出手來西征,並且不久以後還會在西州建立安西都護府,今日他若願相助,我不會給他任何銀錢糧草,但來日我可向陛下保薦,將他和族人劃入大唐安西都護府治下,並任他在西州範圍內選一塊草肥水美之地放牧,繁衍族群……”
扭過頭看著王樁,李素輕笑道:“讓人問問他,敢不敢用族人的性命搏一個敞亮前程,他若願意,我李素,大唐涇陽縣子願與他結拜兄弟,日後禍福同之,生死共之。”
王樁眉頭跳了跳,遲疑道:“你是打算請那支突厥騎兵幫咱們守城?可是……這做法豈不是跟曹餘當年所為一模一樣?擅調外族軍隊,這可是犯忌諱的事……”
李素古怪一笑:“忌諱?咱們命都快沒了,還管什麼忌諱!王樁,行事不可墨守陳規,到頭來規矩守住了,命沒了,值嗎?曹餘是曹餘,我是我,做法一樣,但說法不一樣,別人說來是我與外族私通,可反過來,我何嘗不是力挽狂瀾?既然是西州別駕,自有臨機專斷之權……”
王樁不解道:“曹餘也是這麼幹的啊,說法為啥不一樣?他當年僱請突厥人,不也是力挽狂瀾嗎?”
李素笑道:“一件事正著說,反著說,端看說的人是誰,怎麼說,曹餘流年不利,得罪了我這個小人,還被我拿了把柄,所以他成了勾結異族,而我,是被陛下親自貶謫到西州來的京官,是天子近臣,哪怕是被貶謫,聖眷也比他隆厚,所以我這麼做便是力挽狂瀾……”
嘆了口氣,李素搖頭道:“這些,是官場裡的套路,黑與白,是與非,不在其事,而在人心,你聽不懂這些,也沒必要學這些,官場看似光鮮,剝開一看,裡面髒得很。”
王樁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正要說點什麼,卻猛然聽到身後傳來幽幽的聲音。
“我都聽到了……”
二人大驚,急忙轉身,卻見曹餘赫然站在他們身後,神情幽怨地看著遠方,似沉思,似悲愴。
“曹……曹刺史,你……你怎麼在這裡?”這回連李素都尷尬了,老臉熱得慌。
曹餘沒理他,手扶著城牆的箭垛,眺望著遠處如血殘陽,無限幽怨地嘆息:“難怪今年走背運,難怪稀裡糊塗被人奪了權,原來我得罪了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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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還有一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