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進城後頗顯拘謹,標準的鄉下人進城的模樣,王家兄弟是因為自卑,畢竟又醜又窮的他們……怕捱打?
李素則是因為敬畏。
長安古都啊,兩千多年來朝代更迭,這座歷史最雄偉的古城只有在大唐時才煥發出它最年輕最繁華的模樣。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
好詩!這詩適合賣給權貴,不給兩貫錢都不好意思拿出去顯擺。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好詩!這詩應該賣給那些吟風頌月的書生,把他們的錢袋掏乾淨,然後看著他們用這些詩窮得瑟……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好詩!這詩可以賣給……嫖/客?算了,這詩不賣,自己留著。
李素一路走一路思考怎樣展開業務,王家兄弟則好奇的四處打量,雖然太平村離長安城不過六十里,可兄弟倆從小到大進長安城的次數屈指可數。
路上攔住一位行人,向他請教了鐵匠鋪怎麼走,行人很熱心的指了路。
時年長安城裡鐵匠鋪不多,大唐雖是最寬容的年代,但寬容也不是無限制的。秦始皇當年一統六國後收天下兵器聚於咸陽,擔心的也是民間兵器太多,怕顛覆他的統治,老李家比較大氣,沒有做出這麼過分的事,但鐵匠鋪這種能打造兵器的行業還是比較敏感的,跟後世的開鎖公司一樣,長安的鐵匠鋪必須在官府立冊造名。
長安城按天罡地煞之數,共計一百零八坊,每坊設坊正,每裡設裡司,離李素最近的鐵匠鋪位於西城的勝業坊,一路行去又問了幾位路人,三人終於找到了鐵匠鋪。
拿出早已畫好的活字印刷製版圖,鐵匠琢磨了半天,搖頭說做不了,主要是缺材料,也缺雕工師傅。
李素早有心理準備,材料確實不太容易湊齊,鐵匠鋪裡,生鐵和鍊鋼自然不缺,但活字印刷需要的是鉛和錫,這就不太好找了,而且雕工師傅也不容易找,大抵要到賣文房四寶的文具鋪才有。
鐵匠師傅仔細琢磨了一下活字印刷版,估了個大致數,做幾千個小鉛塊是個大工程,少於兩貫錢不幹,而且鐵匠很熱心的指點了迷津。
這世上除了鐵匠鋪,還有一群神神怪怪的人也賣各種金屬,說他們是出家人也好,說他們是化學家也好,反正每天關上房門研究長生不老之術,為了煉長生不老丹藥,這群人比恐怖分子還執著,什麼水銀啊,鉛啊,硃砂啊,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麼都敢往嘴裡塞,不但往自己嘴裡塞,而且還往皇帝嘴裡塞,真是一群作死的人啊——孫思邈這位道友居然能活到一百零二歲,委實是個異數,不具任何代表性。
城裡的宗聖宮就是座道觀,是高祖皇帝親自賜名的道觀,去找那群恐怖分子,必能買到鉛和錫。
李素懂了,但沒去宗聖宮,因為……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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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才能辦事,李素和王家兄弟只好四處閒逛,尋找機會。
王家兄弟現在也終於知道李素進城的目的,二人不由有些不解。
“賣詩?好好的為何賣詩?”
“當然是因為缺錢。”
王樁愈發不懂,撓著頭皮道:“詩這個東西……應該算學問吧?沒聽過有賣學問的咧,學問留著自己用不好嗎?將來用出去說不定可以揚名……”
李素嘆道:“這樣的詩,我大概能記得幾十上百首,賣一點無所謂,再說我才十五歲,少年揚名真的好嗎?禍福難測啊。”
對這個年代,李素終歸還是有著很深的戒備心理,既想賺錢又不想揚名,只有這個選擇了。
王家兄弟說不出話了,這已不是他們簡單的頭腦能考慮的問題,李素也沒法跟他們細說。
…………
勝業坊離長安西市不遠,這裡異國商販很多,包著大頭巾裹著一身繡花毯似的胡商牽著一長溜的馬和駱駝,牲口背上滿載著大唐精美的絲綢和瓷器,臉上堆著春風拂面般的和善微笑,見人就讓道,而經過的長安百姓卻挺直了腰桿,眼角都不瞟胡商,神情自若地從他們身旁經過。
自信,強烈的自信。
這是李素對長安百姓的第一印象,一個輝煌的年代裡,連普通百姓都有了那種睥睨一切的自信氣質,異國的一切都沒放在眼裡,“萬邦來朝”的真正意義,在百姓身上都可看得見端倪,從裡到外透著“天朝上國”的泱泱氣派。
莫名的,李素的心情激動起來。
一千多年後的女人們為了一張外國綠卡,不惜委身異邦番漢,那時的民族自信心,大抵已降到了令人痛心的地步,相比之下,李素越來越喜歡這個年代了,連百姓們趾高氣昂的樣子都透出一股子可愛。
鐵匠鋪不遠處有一個麵攤,李素經過時不經意一瞥,然後,眼睛亮了。
麵攤的桌子旁坐著一位壯漢,不到二十歲的年紀,正埋頭啃著胡餅,吸溜著胡辣湯,吃得滿頭大汗,身上穿的卻是一身綾羅錦絲,看起來非常華貴。
李素笑了,生意來了。
幾步走到壯漢前,拼桌子坐下,然後朝壯漢拱手:“兄臺請了。”
壯漢抬頭,李素這才看清了他的相貌,和王樁一樣,這傢伙皮膚黝黑,一臉橫肉,醜得很有特色。——看來大唐的帥哥果然是稀缺資源,李素心裡忍不住唱起了歡快的歌兒。
王家兄弟也看清了這位壯漢的模樣,三人對視良久,皆露出惺惺相惜的表情。
“啥事?”壯漢甕聲甕氣,李素的英俊外貌可能令他受到了刺激,語氣不怎麼和善。
大家容貌差距太大,可能沒什麼共同語言,李素決定繞過寒暄閒聊,直奔主題:“兄臺認字麼?”
“認得不多,咋了?”
大致估摸了一下壯漢的外形,嗯,應該是豪放派的,醜人一般都只能走這個路線。
從懷裡掏出一疊紙,李素左翻右翻,從裡面挑揀了一首出來,遞給壯漢。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壯漢唸了一遍,兩眼忽然放光,猛地一錘桌子,喝道:“好詩!這詩好,念著提氣兒,小子,誰作的?”
“無主之物。”李素淡笑。
“無主?”壯漢楞了,滿頭霧水地看著他。
“兄臺衣著華麗,必是富家子弟,不缺錢吧?”李素殷切地看著他。
“……不缺。”壯漢的神情似乎多了一絲好笑。
“這首詩兩貫錢賣給你怎樣?此詩可署兄臺之名,在下對天發毒誓絕不外洩,若然違誓,教我……”左右環視,福至心靈,指著王家兄弟道:“教我變得和他們一樣醜。”
王家兄弟眼角含淚,仰頭望天,悲愴發出一聲長嘆。
壯漢瞧了瞧王家兄弟的模樣,再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模樣,覺得很彆扭,一肚子火氣沒處發。
“兩貫錢?”壯漢擰眉沉吟,不但沒有半點被侮辱斯文的憤慨,反而眉頭微挑,似乎有點心動了。
李素見狀大喜,很好,終於遇到了一個斯文敗類,大家的道德底線處於同一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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