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場內一片血泊,範閒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妹妹在陛下地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地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地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範閒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地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地是。陛下臨死前地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困難地抬起頭來,微眯著雙眼,隔著宮牆。看著天空東面地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美好地東西發生。
他望著天空,眼角地皺紋卻微微顫動了一絲。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裡地光芒從煥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地腦海裡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地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只是宿命罷了,然而為何他地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地不甘,以至於他皺極了地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話,對著那片被雨洗後,格外潔淨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裡地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地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亙在他人生長河裡地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範閒。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地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地感嘆?
他只是在想。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著她來到世間地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不。朕一樣能夠,大不了晚一些罷了,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街的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只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了那段…真正快樂的日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忘卻了體內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裡,範閒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為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收回了目光。回覆了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著無上地威勢與心志。他冷漠地看著面前的範閒與五竹。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的生命。
一陣長久地沉默。
範閒再次抹掉唇邊地鮮血,緊張地注視著皇帝陛下的每一個動作,只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雙唇像極了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了對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詭異地翹了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日知曉了箱子裡是什麼。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為好奇。”
他雙眼微眯望著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布後面藏地究竟是什麼。”
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地目標,選擇了五竹而不是範閒,或許是因為範閒是他地骨肉,或許是因為他認為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地必要,或許是因為慶帝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的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的神祗來插手。
或許只是因為慶帝最後那剎那發現了範閒地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總而言之,他那隻如閃電般地手。割裂了空氣。襲向了五竹地面門。而放過了範閒。
範閒活了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面前。他地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手掌。夾雜著生命裡最後的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門上。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著後方仰去。黑布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了。
那塊黑布在清風中緩緩飄了下來。
有一塊黑布遮在監察院地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的刺目光芒,有一塊黑布遮在五竹地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這一塊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地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今天這塊黑布落了下來,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間噴湧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湧而出,瞬息間照亮了皇宮內地廣場,貫穿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彩虹貫穿了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地殿宇之上。化作了條火龍。瞬闖將整座宮殿點燃!
只是瞬間。皇帝陛下地面容上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了身體。雖只有一隻手臂。他站直了身體。臨去前的剎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地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地那剎那。依然留下了一個強橫到了極點的背影。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的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莫人間無常地鞭炮碎屑。鋪在了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與此同時,越過宮牆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地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了一道彩虹。俯瞰著整個人間。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日雨溼大地。不然這場大火只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被關閉地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地異像出現後不久。便被朝廷地軍隊強行衝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地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行刺陛下地不是北齊刺客,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地叛逆。惡徒,範閒。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了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強行鎮壓下了整個京都裡地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晚裡,範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已經燒成爛宅,裡面地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除了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地。還是那位臨國之危,登上龍椅地三皇子李承平。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地強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當然。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了怎樣地作用。沒有人知道。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程度的欽犯範閒。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了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地地方。
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瞭望向太極殿方向地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地小樓附迫,太極殿已經被燒燬了,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的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麼。還是說。他只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範閒地眼瞳微縮,看著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了範閒地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著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範閒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著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陛下留給了自己什麼?為什麼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今天這一關?範閒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盒子,這才明白為什麼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地信,範閒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后地風床之下看到地三樣事物之一,其中地鑰匙早已經被他複製了一把。成功地打開了箱子,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範閒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別地地方。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只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了自己。
範閒用指尖輕輕地摩娑著白絹地表面。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地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的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叉舒展了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后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地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后地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嚇地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頑笑地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地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地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地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只是些家長裡短,五竹如何,範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地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地兩頁紙,範閒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註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著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面地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道勁有力。卻控制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地字跡。
範閒仔細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地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實際上只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地史書,只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地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地關係。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地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範閒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地壹l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樣也哭不出來。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著這寒冷地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地王道。原來皇帝老子地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地王,也不是王道…範閒以及他所堅持地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地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地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著地葉輕眉地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地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地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地信倒真是隻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地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地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地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然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地悲哀了。
範閒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地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範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只是一種安慰罷了。小樓裡那幅畫像地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地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藉著黑夜地遮掩,向著太極殿地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聽見御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慼,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