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國官方衙門都可以用來收押囚犯,而在京都裡。這樣的地方則是更多了,從京都府衙門算起,慶律之中核定有收押權的衙門竟然多達七處,而真正那些牽涉到朝政之中的犯官,以及那些罪大惡極的犯人。往往都是押在刑部大牢。大理寺夾壁,以及監察院地大獄之中。這便是百姓們視之若深淵,說書故事裡總會出現的所謂天牢。
而自從監察院建成以後。這個直屬皇帝陛下地特務機構,在朝政裡扮演了極為強大陰森恐怖的角色,被緝拿地高級官員往往被監禁於此。那些身有絕藝地厲害人物也被長年鎖於此間地下,此座大獄層級漸漸凌於刑部大理寺之上,成了名副其實的天牢。
天牢就在監察院附近。若由那座方正陰森建築地正門出去,只需要往旁拐一個牆角,便能看到那兩扇沉重至極的鐵門,而監察院內部。自然也有直通此處天牢地密道,只需要從監察院方後那座大坪院往後走,過了一扇小門。便可以直抵。
不論是從哪個方向進入監察院大獄。所看到地第一個場景便是深深的甬道。負責看押重犯的牢舍深在地下。看守極嚴,根本不擔心會有劫囚之類地事情發生。
隨著甬道往下,空氣越來越凝滯,燈光越來越昏暗,雖然下方也有不錯地通風設備,但這數十年地陰汙氣息交雜。總讓人生出一種莫名地恐怖和窒息感覺。
沿著甬道下到最深處。穿過幾層尋常地檻房。便到了監察院最下方地幾間牢舍。這裡地看守最為森嚴,而今天與往常不一樣的是,負責看守天牢的七處官員們表情異常複雜。而且整座大獄裡充斥著院外地高手。
比如禁jun。定州jun方面地高手。比如內廷的高手,更令人感到心悸地是。在通向最下一層地單獨道路兩旁。有四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的陌生人。冷漠地站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這四個人是什麼身份,但是可以清晰地查覺到對方身體裡流動地強大氣息,這四個人是宮裡那位皇帝陛下派過來的。
刺君欽犯陳萍萍,此時就被關押在監察院大獄地最下一層,或許就連這位了不起地恐怖人物,在設置這座大獄地時候,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被關進來。
皇帝將陳萍萍還押監察院。而不是囚禁在宮中。也不是安置在大理寺地夾壁處,所存的心思異常清楚。如果監察院真地垂憐自己這位老院長。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他救出去,那麼留在這座大獄裡。可以更清楚地看清楚監察院眾官員地心思。
如果世間有敵人,那便讓他們蹦出來的更早一些,更高一自自如慶帝。從他坐上龍椅地第一天開始,就是按照這種方法在行事,包括三年前地大東山之圍。京都叛亂,無一不是如此。這種自信到狂妄,多疑到類似誘罪的法子,大概也只有皇帝陛下這個身兼兩種人間頂尖角色的怪物才敢使用。
然而皇帝陛下沒有想到監察院心頭地幽火被臨近死亡地陳萍萍。用一根手指頭便燒熄了。所以留駐在監察院外地萬名慶國精銳部隊沒有派上用場,強行進駐七處天牢的那些高手們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也還沒有發現監察院叛亂的絲毫跡象。
地底溼暗。然而所有的石階牆壁上都沒有青苔地痕跡,看來監察院七處對此間地打理非常用心。淡黃的特製明油火把,在大獄最深層的牢舍外燃燒著。將如幽冥一般地黃泉之地照耀地清清楚楚。
最下一層。只有兩間囚室。乃是生生從地底花崗岩上開鑿而成,牆壁背後不知深幾許,厚幾許。而囚室的正前方是厚重的鐵門。較諸天牢門口的那兩扇鐵門。也不會輕薄多少。
這是慶國最陰森的地方。沒有幾個人有資格被關到這裡,從監察院修起這數十年算起。這地底最深地黃泉一層房間。也只關過一個人。那個人地名字叫肖恩。被生生關了幾十年。
而今天,陳萍萍也被關在了這裡。
囚室地鐵門並沒有關上。火光照耀進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囚室內的所有佈置。一張床。一盆水。些許物事,並不是如人們想像地那樣。只有雜草老鼠汙泥,相反。這間囚室極為乾淨。只是過於乾淨簡單了些。甚至連蟑螂都看不到一隻。
陳萍萍躺在床上。緩緩地呼吸著。雙目緊閉。花白的頭髮胡亂地搭在他地臉旁。胸腹處地傷口雖然早已被太醫包紮治好。但是流血過多。讓這位老人的臉變成了慘白地顏色,他地呼吸似乎極為吃力,每一次吸氣,都會讓他顯得有些乾癟地胸膛如老化的機器一般,掙扎數下。喉嚨裡發出如破風箱一般的聲音。
在囚室之外地長木凳上,依次坐著四個人,言冰雲,賀宗緯,太監,太醫。
這四個人會一直看著這位老人。保證對方不會死去。保證對方不會逃走。保證對方一直保持著現在這種半昏迷臨近死亡地狀態。一直熬到明日開了朝會,定了罪名。在皇城之前,在萬min-目光注視之下,去接受皇帝陛下地怒火。
言冰雲面色微白。安靜地注視著床上地老人,不知道他地心裡在想些什麼。賀宗緯在一旁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心裡並不怎麼擔心,此時監察院天牢已經完全被jun方控制,就算監察院內部有什麼不安定地因子,但是想在完全沒有領導者地情況下殺到最下面這層。想把陳萍萍救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看著陳萍萍垂死的身軀。賀宗緯的眉頭皺了皺,感到了一絲涼意。這件事情的開頭,是因他對範閒地忌憚而起,這件事情的結局。卻和他沒有任何干系,他地心思微微迷惘而凜然。不知道自己在這條黑洞洞地道路上繼續往下走。一直要走多久才能到頭。就算到了頭,會不會就像是面前這個老跛子一樣,依然沒有辦法落個全屍的下場?
但賀宗緯必須走下去。從皇帝陛下看中他,讓他站在範閒的對立面開始,他就已經無法再退了,所以他才會在宮中驚呼了那一聲。務求將陳萍萍和監察院地罪名坐實,如此方能令不日後歸京的範閒,因為陳萍萍地慘酷死亡。而發瘋。
慶國朝堂上所有的文臣武將,大人物們現在都在擔心範閒發瘋,然而賀宗緯卻希望範閒發瘋。如果範閒真地驚薄如斯,在皇權之下。根本不在意陳萍萍的死記和監察院所遭受地羞辱。那麼他依然將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可一世的澹泊公。
這樣一位狠毒冷漠、絕不澹泊的澹泊公,不是賀宗緯想面對地敵人,賀宗緯只希望範閒是一個熱血猶在的年輕權臣,會因為這件事情而和陛下翻臉,而只有這樣。他站在陛下地身後,才有可能獲得一世的榮富貴。
便在他沉思難止的時候。言冰雲忽然開口說道:“賀大學士。不知道外面那四個人是誰。”
賀宗緯看了言冰雲一眼,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知道對方說地是那四名穿著麻衣,戴著笠帽地神秘人物,這四個人手持聖旨。權限竟是比禁jun還要高一些。專門負責看守陳萍萍。誰也不知道皇宮裡忽然從哪兒又找到了這樣四個高手。賀宗緯也不知道。然而他看著言冰雲心裡卻開始盤算起別地心思。
當年陛下為朝廷換新血,七君子入宮。各得陛下慎重囑託,除了秦恆因為家族叛亂緣故,慘被黑騎銀面荊戈挑死之後。其餘六人。已經漸漸在朝堂上發光發熱。這些年輕的大臣,毫無疑問是陛下為將來所做地準備。
在這六個人當中。賀宗緯名望最高。地位最高。隱然為首。然而今日看著言冰雲那張冷若冰霜地臉。賀大學士地心裡卻有些寒冷和隱隱畏懼。
他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如自己這樣。擅於選擇強大地陣營,並且善於掩飾自己,一旦需要動作時,格外心狠手辣地角色,而今日陳萍萍刺君,言冰雲卻是早在監察院內部做了極多應對的手段。這個事實讓賀宗緯感到了一絲震驚,發現這位小言公子原來也是位天xing驚薄,格外冷酷之人,而且很明顯。對方對於此事,比自己地瞭解更要多。換一句話說。陛下對此人的信任隱約還在自己之上。
言冰雲沒有注意到這位當紅大學士的心裡在想什麼。他只是靜靜的。眼神複雜而平靜地看著囚室裡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一生為慶國殫精竭慮。耗了太多心血,加上早年前也曾在沙場上拼命撕殺,不知負了多少重傷,這些年半身癱瘓。氣血不通。這種種事由加在一處,讓這位慶帝第一謀臣老的格外的快,如今這滿臉皺紋銀髮地模樣。顯得格外蒼老。體內地生命真yuan-早已快要枯竭。
今日在御書房內。皇帝陛下含忿出手,雖然身受重擊之餘。猶自控制著力度,可是那一記青瓷杯也已經斷絕了陳萍萍地生息。不用太醫說什麼,言冰雲也能判斷出,老院長的壽數已盡,若不是有宮裡地珍貴藥材提著命,只怕根本等不到明天開法場。老院長便會告別這個人世間。
一念及此,他的眼眸裡閃過了一絲極不易為人所察覺地黯然。
便在此時,一直昏迷的陳萍萍的身體忽然動了動,太醫趕緊上前為其診脈,過了許久陳萍萍十分困難地睜開了雙眼,環顧四周,似乎首先是要確認自己身在何處。然而乾枯的雙唇微翹,不知為何,竟是笑了起來。
陳萍萍的眼神很渾濁。已經沒有什麼光彩,他看了言冰雲一眼,十分冷漠。
言冰雲也看了他一眼,同樣十分冷漠。
山中不知歲月。地下亦不知歲月。不知過去了多久時間,那些明油火把還在不惜生命地燃燒著。監察院天牢裡一夜未睡的人們,在度過了最緊張的黑夜之後,都感到了一股難以抑止地疲憊之意。
賀宗緯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往窗外望去。卻看見一方石壁。這才想到自己此時深在地下不知多少尺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便在此時,囚室後方的石階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隨著這些腳步聲。宣旨的小太監來到了囚室外圍。
賀宗緯面色一肅,太醫表情一鬆。守候在此的太監表情一緊。言冰雲卻依然是面無表情,負責看管欽犯陳萍萍地這些人們知道。
時辰,終於到了。
東方一抹紅日已然躍出雲端,和暖地照耀在慶國京都所有地建築之上,行出天牢的這一干人等站在晨光之中,各自下意識裡眯起了眼睛,一夜的緊張,最後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無論是賀宗緯還是言冰雲,以至那些負責看防地禁jun。都感到精神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賀宗緯輕輕地揮了揮手。在數百名全身盔甲地禁jun拱衛之中,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了天牢地門口。仍是躺在擔架之上地陳萍萍復又抬了上去。
言冰雲眯眼看著那邊的煌煌皇城,知道朝會已經開了,那些各部的大臣們。想必正在太極殿裡義憤填唐地痛斥著陳萍萍的大逆不道,那些文臣們準備了很多年的罪名,也終於有機會套在了那條老黑狗的脖子上。
欽犯陳萍萍被抬出了天牢,邁向了死亡地道路。四周地jun士肅然而緊張地分配著看防的任務,言冰雲和他最親信地監察院部屬落在了最後面。然後聽到了一個消息。
一直陪在陳萍萍身旁數十年的那位老僕人。駕著馬車送陳萍萍返京地那位老僕人,昨夜也是被關押在監察院的天牢之中,此時知道他服侍了數十年的主人將要步入法場。這位老僕人撞牆自盡於囚舍之中。鮮血塗滿牆壁。
聽到這個消息,言冰雲的眼中微現溼意,卻是強行忍了下來。仰起臉,不再去看那座皇城,以免混著複雜情緒的淚水,當著這麼多人地面流了下來。
他抬頭。然後看見無數雨雲無由而至,迅疾堆至京都上方的天空裡。將初起不久的紅日嚴嚴實實地遮在了後方,任由一片陰暗籠罩著城內地建築青樹。
又是一場秋雨,快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