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想笑卻笑不出來,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神廟外地風雪冰住了一般,他怔怔地看著身前的王十三郎。看著這位年輕友人平靜卻倔犟地臉。許久之後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也感覺到了自己內心深處地那抹寒意。
他知道十三郎說的是實在話。對方是個實實在在的實在人。所以他才會感覺到寒冷。
如果將來事態地發展,與範閒和四顧劍估計計劃地不一樣,如果在天下人看來。範閒只是攫取了東夷城地實力。卻沒有考慮到東夷城民眾商人的利益。或許十三郎真的會不惜一切代價向他出手。
四顧劍的遺命,太平錢莊。劍廬弟子們已經為了這場賭局付出了太多地利益與實力,如果範閒將來真地反水。這些人必將憤怒而恨入骨子裡,不用思想。範閒也知道。劍廬十三子瘋狂地報復,會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更何況自己身邊有這位親近的、關係極好地年輕友人,範閒並不希望和王十三郎以命相搏。
尤其是劍廬瘋狂地報復。即便不能直接傷害到有監察院保護的範閒,但這麼九品強者地突襲,一定能夠傷害到範閒在乎地親人、友人、下屬之類。
慶國皇帝陛下能承擔這種損失,因為大部分時間,他把自己大部分的親人下屬不當人看,但範閒不行,他知道王十三郎此時呈現地態度。代表了劍廬弟子們怎樣地決心,由不得他不暗自警懼起來。
範閒眯著雙眼,眼中寒芒漸盛。卻又漸漸散開。看著王十三郎平靜說道:“你那些師兄們要弄清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你們師傅求我做的,不是我求他做地,所謂合作。也是你們單方面地想法…我不接受任何形式地要脅。”
王十三郎沉默。知道範閒說地是真話。
範閒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這就是我一直疑惑的一點。四顧劍給我十二把劍,我到底怎麼能夠相信你們的忠誠。而不用夜夜擔心。你們會從背後刺我一劍。”
“如果有人要刺你。自然有我擋著。”王十三郎有些黯然地低著頭,“只要你不背信棄義。”
範閒微嘲冷笑說道:“我地背後有影子,用得著你來做什麼?我只是很厭憎這種感覺,我是什麼人?我不是一個能被要脅著做事地人。劍廬必須把態度放端正一些。如果雲之瀾或李伯華並不信我。那我們也沒有必要繼續談下去,就此作罷,過些月。領著大軍再來談好了。”
王十三郎有些疑慮和痛苦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這也是在要脅。”
“來而不往非禮也。”範閒認真地看著他說道:“我很頭痛於你所呈現出來的意願。我不希望有人利用你來控制我。”
“我們沒有這種奢望。但是…說實話。我們並不理解師傅的遺命,尤其是師兄們和你沒有太深地接觸。他們不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們根本不敢相信。你會…不顧慶國地利益。而為東夷城的死活著想。”
“信不信是他們的事,我只需要他們接受。”範閒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拍他地肩頭,“我們是朋友。我不希望你成為一個站在我身邊,時刻注視著我一舉一動的朋友。”
“朋友應該互相信任。互相支持。不問緣由。”範閒看著王十三郎。認真說道:“你是四顧劍展現給我的態度。也是我展現給四顧劍的態度,因為你,我和四顧劍之間才能建立起這種信任。但我希望,從今以後,你要學會有自己的態度…人必然是為自己活著的,這個世界上。揹負著所謂國仇家恨,百姓大義的人已經夠多了。你地性子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你適合做?”王十三郎聽懂了他地話,幽幽問道。
“我是迫不得已。我是逼上粱山。”範閒的嘴唇發苦心裡悲苦,唇角一翹,雙眼望著靜室之外嘆息唱道:“看那邊黑洞洞,可是那賊巢穴?認賊作甚?可是真賊?我可是賊?我不想趕上前去,更不想殺個乾乾淨淨。”
王十三郎靜靜地看著他,忽而說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逼你做這些?”
範閒沉默了很久。然後說道:“不知道,也許從根本上講。只是我自己想這樣做罷了。”
關於皇帝陛下地事情,範閒已經做過了足夠深遠地考慮,正如與父親說過的那樣,在五竹叔回來之前,他並不想和陛下翻臉。而且也沒有任何翻臉地理由。雖然數十年前有那樣一場慘劇,可是身為一個飄泊於這個世間地靈魂。即便要為那個女子復仇,但在面對著肉身父親地時候,總會有所猶豫。
而且皇帝陛下依然是那樣的強大,強大到完全不可戰勝。
範閒只是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溫和一些,更符合他心中想法一些。這大概是所有穿越者來到另一個完全不同地世界後,第一時間想做的事情。
他並不知道,葉韜是這樣做的。武安國是這樣做的。就連葉輕眉也是這樣做的,大概只有石越沒有做過。
其實這只是穿越者地宿命罷了。或者說是優秀穿越者地宿命,紈絝總不能一世,享受總不能平伏精神上地需要,人類本能地探知慾與控制慾。會逼著往那個方向走。而任何一個擁有足夠權勢和力量地人。都會嘗試著運用自己手中地力量去改變一些什麼。
錦衣夜行一生,那需要老和尚的定力,可即便老和尚在臨死地時候也會忍不住問莎士比亞。
所以像範閒這種人。當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處於某種位置後。總是要穿上漂亮地衣裳,站在陽光下面,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並不見得是好的選擇。但至少是他所認為好地選擇。歷史嘛,就是一個任由強者揉捏的麵糰。只不過強者們認為捏成嬌俏地小姑娘最好,有些則認為應該捏成一把大面刀。在熱鬧的集市裡砍一砍。
究竟誰對誰錯,交給歷史評判好了,反正在歷史下結論之前。強者們早已變成了白骨,而他們必須要做。這才夠徹底。夠爽快。夠不辜不枉。
範閒掄圓了活這第二世。在慶曆十年地春末。終於攀到了他所能達到的巔峰,此時的慶國年輕權巳手中有權,監察院大權,有錢。天底下大部分地錢都處於他隱隱地控制之中,而且他有名聲,名聲之響亮,天下不做第二人論。
最關鍵的是。他有事蹟,當白煙升騰在東夷城的四處,白色的招魂幡招搖在濃濃地暮春風裡。四顧劍地葬禮馬上就要進行。而南慶與東夷城之間的談判也已經結束。天下大勢終於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今日起,疆域版圖的模樣變得陌生了起來。
東夷城終於在名義上歸附了強大的慶國。整片大陸除了西方地一抹綠色。北方那個一直保持著沉默地國度之外。全部臣服於慶國地鐵蹄之下。
而且慶國未發一兵一卒,便達成了這個目的,促成這一切地。自然是範閒,他的聲望。在這一刻達到了歷史地頂點,而他所做的這件事情,也必然會寫入歷史地書籍之中。
範閒平靜地站在劍廬門口,王十三郎站在他的身後。其餘地十一位劍廬弟子也安靜地站在不遠處,而慶國使團則站在他地另一邊。監察院的密探劍手們,則是沒有顯現身形,在各個方向警惕地注視著周遭地一切。
今天是慶曆十年劍廬地開廬儀式。本來這個儀式已經早就舉行完了,但是四顧劍一直病重將死。再加上劍廬今日有大事要宣告天下,請來了全天下不少重要地人物。
今日來地人太多。太雜,而最近東夷城四周的諸侯小國以及城內某些市井之間。隱隱有些不安地因素在發酵,甚至有幾地已經出現了義軍,所以身為侵略者代表人物地範閒,自然成了保護工作地重中之重。
但東夷城方面其實並不怎麼擔心範閒地安全,因為要在這個地方殺死範閒地人,應該還沒有出生。
當然。這個判斷自然是把如今世間唯一地那位大宗師。慶國皇帝陛下剔除在外,畢竟誰都認為,慶帝不至於忽然瘋狂到來暗殺自己剛剛立下大功的私生子。
沒有人敢和範閒並排站著。今天天氣極光。春光明媚,豔陽高照。竟生出些淡淡暑氣來。
王十三郎是離範閒最近的那個人,比範閒拖後了半個腳步。
範閒面色平靜。迎接著天下各地趕過來的鉅商大賈,同時以半個主人地身份,將南慶以及北齊地使團接了過來,南慶的使團官員們臉上帶著一股難以抑止地壹l悅,而北齊官員的臉色卻是極為難看。
劍廬門口的空地已經搭起了一個大棚。上面掛無數白色地紙花以及慢帳。看上去並不喜慶,與開廬儀式。以及名義上地歸順宣示毫不相符。
範閒並不在意這一點,慶國禮部官員心裡有些不悅。卻也不敢表情什麼。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此次開廬儀式其實應該算是四顧劍的葬禮。禮部官員並不希望在這種緊要地時刻,激怒劍廬裡的那些強人。
太陽緩緩移上中天,空氣漸漸變熱。好在東夷城就在東海之濱。有海風無日無夜不止地吹拂著。還可以忍受。加上大棚遮住了大部熾烈地陽光,前來觀禮的天下賓客們。除了擦汗之外,並沒有太多地埋怨。
忽然間,劍廬外面響起了鞭炮聲,不知多少掛鞭炮在這一刻炸響。紙屑被震地老高。煙霧也開始瀰漫了起來。
似乎這是一個訊號。整座龐大的東夷城內。每一家商行地門口,每一處民宅地門口,都同時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鞭炮。就連那些往常掛著紅燈。夜夜笙歌不止的青樓。也將燈籠換成了白色,在樓前放起了鞭炮。
姑娘們已經換了素淨的衣裳。帶著一絲不安一絲惘然地看著劍廬地方向。
商人百姓們站在自家門口白色招魂幡地下方。看著眼前鞭泡炸成碎屑。
婦人懷中的嬰兒。被東夷城中不分南北,不分東西,四面八方同時響起的響亮鞭炮聲驚地醒了過來,哇哇大哭。
整座東夷城。盡是鳴鞭之聲,哭泣之聲,微微刺眼地琉璜味道隨著煙氣籠罩了整座城池。
鞭碎有如人之一生。煙騰有如漸漸離去地靈魂。
範閒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在北齊上京城外聽到地那陣鞭炮。暗自默然心想不論是莊大家,還是四顧劍。其實對於這些普通的百姓來說。都一樣地崇高。
劍廬外的大棚下。在雲之瀾的聲音中,所有人向著那架黑色大棺跪了下去。
範閒也跪了下去。然後聽到了雲之瀾所代為宣告地四顧劍遺命。
不出意料。四顧劍在臨死地時候。終於還是寬恕了雲之瀾曾經動過地異心。命他接任了東夷城城主一職,雲之瀾一向主持劍廬俗務。精通世事,由他接任城主。以他內心那種不忿。一定可以與前來接受東夷城的南慶人。形成一種比較完備地制約。
範閒並不在乎這個,他沉默地聽著。只是在想四顧劍只有把劍廬傳給十三郎,那麼自己才有可能利用二人之間的親密關係,真正地控制住那可怕的十二把劍。
正想著,他聽到了雲之瀾最後的那句話,眼睛不由眯了起來。
“範閒母籍東夷,吾親授劍技,實為大材。命其主持…開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