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舊車往東夷城裡去,柳絮漸平人龍漸聚,範閒和影看著這座大城內的風景,心緒有些不寧。影子或許是有些感慨,而範閒卻是被映入眼簾的一幕幕微微震動。
東夷城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城,佔地面積極廣,二人的馬車在城中行走了許久,竟還離預定的地點相差極遠,沿路只見各色建築紛雜其中,熙攘人群穿行其間,來自天下各方的貨物雲集此地,無數口音在大街上響起,無數穿著不同服飾的人們,在討價還價,用的還是一種範閒不怎麼熟悉的手語方式。
市井百態在這座以商而立的東夷大城內一覽無遺,範閒坐在馬車上往街上望去,竟發現沒有什麼商品是在這座城內找不到的。他忍不住在暗中讚歎了一聲,當此熱鬧繁華之地,由外地來的遊人,誰會忍得住不大掏銀子?
雖然南慶在二十餘年前便開始在泉州設置大型的商港,憑藉著內庫的龐大出產,生生佔去了很多海上與洋人貿易的份額,不止直接導致了州港的敗落平靜,也讓東夷城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但是東夷城畢竟乃天下商賈雲集之地,尤其是此間出海的船隊精通馭浪之術,與遠懸海外的那片大陸多有交集,所以貿易一直繁盛至今。
即便是範閒如今控制的內庫,如果要走海上線路,也不可能完全憑藉泉州出海,因為很多外洋來的冒險者或商人們,還是習慣經由東夷城進行交易。
這種狀態的改變,只怕還需要幾十年的時間當範閒在大街上看到了十幾個洋人後,在心裡接受了這個觀點。當年坐鎮江南之時,洋人最遠也只肯到泉州,所以他竟是一個也沒見過。
“是不是覺得很稀奇?”影子在他身旁用低沉的聲音問道:“洋人只相信東夷城。所以南慶人每次見到這些藍眼珠子的人,都會覺得不習慣。”
範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心想前世時自己也曾經是在留學生樓教過通宵麻將地牛人,怎麼會看著洋人便覺得古怪。
“洋人為什麼不信任我們南慶?他們頂多肯在泉州停駐數日。從來不願意深入內陸。”範閒輕聲問道:“北齊沒有合適的出海口,倒也罷了,可我朝在江南一地已經興修了三大港,尤其是泉州港已經修好了二十幾年,為什麼一直沒有完全奪走東夷城的地位?”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影子壓下笠帽,冷漠說道:“不過聽說二十幾年前,泉州水師與洋人的關係不錯,後來泉州水師出了事。把洋人也嚇走了很多。”
範閒挑挑眉頭,沒有再問什麼。其實今日入城這一路行來,眼觀八方,耳聽六路,他細細品味著東夷城與這片大陸格外不同的市井氣息,已經漸漸明瞭此中地原因。
東夷城一直能夠佔據天下商業的中心位置。關鍵就在於此地的民風性尚自由,商賈以利言行,大街之上,除了維持治安的城主府官員。根本見不到太多的官府人物雖然還沒有機會去親眼看看貿易的具體流程,但範閒已經有了強烈的預感,東夷城的貿易基本上已經有了某種契約關係地雛形,不論是城主府還是劍廬,都應該不會去試圖控制商人們的行為。而只是擬定一個大概的市場條例。
與之相較,南慶江南一地雖然也是商業發達,但這種發達與繁華在很大程度上。卻是基於內庫這個太過特殊的產物。江南的商業依託的是內庫獨一處地出產,所以完全可以由朝廷,或者說由自己定價,而極少浮動。
慶國江南的商業是一種由朝廷壟斷的商業,所以不論是當年顯赫無比的明家,還是嶺南熊家,泉州孫家,都只是內庫下面地幾個承接方,如果朝廷要這三家死,他們就不得不死,因為朝廷可不會與商人們在意什麼契約神聖。
而東夷城的商業卻是根植於對等交易的基礎上,沒有勢力會像慶國朝廷那樣,可以很無恥地強行如何,也沒有誰能像範閒那樣,僅僅憑藉手中的權力,便能讓明家吐血三千升,虧損無數。
很明顯,對於商人們來說,這後一種繁榮要更可靠,或者說更長久一些,值得信任一些。東夷城就像是天下群商的一個聚居地,自治領,他們用自己地汗水或是狡詐,謀取著利益,生死在天,而不在皇權。
範閒的目光從一處大型商號的門口收了回來,心裡忽然湧起一絲荒謬地感覺,如果東夷城真的倒向了慶國,以皇帝陛下的強大權**,又怎麼可能甘心五十年不變?怎麼甘心自己治下的領土,有這麼多的商人不聽自己的使喚?
慶國強大皇權的光輝如果真的降臨到東夷城的頭頂,那這座繁榮自由或者暗中骯髒的大城,還能保持如今的活力嗎?
範閒與影子二人選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住下,將馬車安頓好後,又走到了大街之上,會入了人群之中。此時天色尚早,想要做的事情還不方便做,所以這兩個心內各有想法的強者,乾脆
女兒家情狀,在嘈雜的海濱大城內再次逛街。
東夷城之所以大,除了貿易量驚人引來天下群商之外,還因為此地會聚了各式各樣的奇人,比如當年的江洋大盜王啟年,甚至是更早一些的葉家小姐和她身旁的瞎子少年僕人。有奇人,自然有傳說,有傳奇,再加上四顧劍這個光彩逼人的名字,不知吸引了多少流浪無籍之人前來定居求活,多少北齊南慶的年輕人前來遊歷。
甚至遠在草原的胡人和北方的雪蠻,都曾經不惜萬里而來。如此年復一年,東夷城的人口越來越多,城池也便越擴越大…
看著大街上各種風格的建築物,範閒嘖嘖稱奇,暗想當年的外灘也不過如是,只是當年的外灘上多是西洋建築。此間東夷城的建築卻是大陸上地各式風格,北齊承自大魏的黑青飛簷,慶國的莊肅方正樓宇。草原上地圓頂拱屋,南詔的貼金雨箭樓…
據說當年,洋人的建築也曾經在東夷城風光一時。只是後來隨著老葉家地崛起,洋人的地位便一敗塗地,這片大陸上的貿易開始往淨入的方向走了。
這個原因很簡單,洋人要買地絲綢茶葉瓷器。他們做不出來。而他們當年賣的極貴的玻璃,鏡子之類的貨物,老葉家也能做出來,而且做的更好,賣地更便宜。
所以如今地海上貿易。海外大陸地王國們很是吃力。因為東夷城這邊已經不再需要他們的貨物。而要求他們必須用現銀結帳。如果不是十幾年前,傳說海外大陸在某處蠻荒之地發現了大量的銀礦,只怕他們早已經被東夷城這邊狡猾狠辣的商人,以及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老葉家掏空了國庫,再也無法支持他們國內貴族們的奢貨需要。
聽完範閒地感慨之後,影子冷然說道:“洋人和我們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他們的武力就像他們的法師一樣,看著好看,其實一點兒用也沒有。所以只有由著咱們盤剝,只是每年來叫叫苦罷了。”
聽著這話。範閒不由笑了起來,他還記得當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地第一刻,便看見身旁的影子,像鷹隼一樣地飛了過去,秒殺了一位法師…
日頭微斜。東夷城熱鬧依舊。雖然商鋪們漸有打烊之意,但是各橫街當中地聲色犬馬場所,卻開始準備亮起紅燈。
“看完了嗎?”影子忽然開口問道。
範閒用手指輕輕拉了拉笠帽。沉默片刻後說道:“是的。”
他是一名來自異世的旅者。但在這一世當中卻無法做一位單純的旅者,當難得的半日東夷遊暫時告一段落之後。範閒便要回到黑暗之中,脫離觀光地喜悅欣慰,重拾黑色地匕首。
影子微微傾頭,往右一轉,擦過一排賣秋刀魚的冰攤,消失在了一個小巷子中,那頂笠帽轉瞬間消失無蹤。
西方的落日失去了照拂東海地榮幸,更悽慘地被東夷城內地各式高大建築阻隔,化作了一片片的黑暗,範閒走了進去,掩去了自己地行蹤
—
東夷城的城主府內一片***通明,雖然此時尚未完全入夜,尤有餘溫的夕光還照耀著城主府高高的屋簷,但府中的下人們早已點亮了***,似乎他們都有些害怕東夷城黑夜的到來。
南慶和北齊的使團再過數日便要抵達東夷城,所有人都清楚,劍廬裡的那位大宗師,即將在這次開廬之後,決定東夷城的未來的方向。但所有人更清楚,只要劍聖大人一朝故去,不論東夷城如何選擇,對於這些以自由商人之名而快慰的百姓們來說,都會是一場不知盡頭的黑夜降臨。
而所有這些人中,最緊張的當然是東夷城城主,因為東夷不論是成為南慶還是北齊的境外屬地,他這位名義上的城主,自然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之所以說他是名義上的城主,那是因為東夷城真正的主人是四顧劍以及劍廬,他只是坐享榮華富貴,代理執行簡單的行政工作。
城主大人憂心忡忡看著對座的中年劍客,幽幽嘆息說道:“雲大師,說句不吉利的話,劍聖大人眼看著便不行了,您身為劍廬首座,總要拿個主意才成。”
雲之瀾這位劍廬首徒微微低著頭,一直保持著沉默,許久之後才開口說道:“師尊自有分寸,城主大人不必過慮。”
“我即便不替自己操心,總要替這城中百姓操心。”城主盯著他的眼睛說道:“若真降了南慶,大不了我去南慶京都做個逍遙侯爺…但我東夷辛苦建城至今,難道就真的要雙手送給南慶皇帝那個大仇人?”
雲之瀾知道城主刻意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其實還不是在擔心一朝城破廬散,自己的出路問題,如果此人真的敢去南慶京都做逍遙侯爺,今天何必如此鄭重地拜託自己…誰都知道南慶那位皇帝的野心和令人恐懼的陰狠性情,城主要去做逍遙侯。只怕做不了兩年便會迎來一杯毒酒。
但云之瀾必須承認,他與城主府的想法極為一致。他身為一名九品上地強者,當然不擔心城破之後自己的將來,就算是慶帝,想必也會對他表示歡迎。只是他自幼在東夷城長大。對這座城池,對那方劍廬,有發自靈魂最深處的歸屬感與熱愛,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接受東夷城不戰而降,就這樣被南慶收入疆土之中。
若依然能獨立在天下兩方勢力之外,當然是東夷城最好的前途,但如果勢已不可逆。雲之瀾寧肯與相對較弱的北齊朝廷聯手,共抗南慶!
雲之瀾微微皺眉,眼簾有氣無力地掀動了兩下,露出內裡一閃即過地兩道寒芒,他知道此刻一位重要人物正在劍廬之中,與師尊大人進行一場極為重要的談話。
如果這次談判能夠成功。那麼東夷城將勇敢地站起來,與強大的南慶進行最絕決的抵抗。
雲之瀾抬起眼簾,看著城主大人說道:“某不會降。”
東夷城城主微微一怔,似是沒有想到對方答應的如此爽快。不過說老實話,城主這兩年一直處於輾轉反側的狀態之中,無論何種選擇,都不能讓他愉悅起來,除非四顧劍大人傷勢轉好。重複當年神威。
他猶疑地望著雲之瀾說道:“可是…劍聖大人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已經兩年多時間沒有見過他老人家了。”
雲之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面色微微有些怪異,因為時至今日。他這位劍廬首徒,都還不清楚師尊大人究竟是怎樣想的,是戰,還是降?
不過他旋即平靜了下來,想到此時在劍廬中的那位大人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師尊想必也不願意他地一生心血,就此葬送。”
城主大人深鎖雙眉,看了雲之瀾一眼,試探著說道:“天下皆知,劍聖大人乃是兩年半前在大東山上傷於慶帝之手,本來我等庸鈍之輩斷不會認為劍聖大人,會意向南慶,只是這兩年裡漸漸有消息傳來,王十三郎乃是劍聖大人關門弟子,卻與南慶範閒交好,我不知道,雲大師對此事如何看待。”
此言一出,雲之瀾的表情嚴肅了起來,凜然說道:“十三郎乃我師弟,他所行之事,皆由師尊安排。”
“正因為他與範閒交好乃是劍聖大人的安排,所以這就是我最擔心的事情。”城主看著雲之瀾,認真說道。
雲之瀾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以往也從這個安排中感到了無窮的寒意,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一生孤傲狂戾的師尊大人,竟然會在臨終之前,甘於拋卻深仇大恨,與南慶進行暗底下地接觸。
“十三郎啊…”他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對自己說道:“師兄對你沒有任何意見,就算師尊意屬你接掌劍廬,我也只會聽命於你,然而…”
酒桌上的燈光忽然一暗一明,映得雲之瀾滿是寒意的臉龐陰晴不定。他知道此時最要緊的,是不能讓南慶方面地人,打擾了劍廬內的那次重要談判。在劍廬一方,他已經安排了無數高手埋伏在外,而在梅圃夾院外,他也安排了很多強者。
雲之瀾端起酒杯,淺淺飲了一口,說道:“十三郎那裡我已經做過安排,城主大人請放心。”
城主微微皺眉,說道:“如此甚好,只要不是南慶範閒親自來就好。”
“那位小范大人還在路上。”雲之瀾眸中肅然,平靜而又堅決說道:“但是,如果他敢一個人去找小師弟,我便要將他永遠留在那裡。”
…
範閒已經來了,並且和影子兩人像遊客一樣地欣賞過城主府的飛簷建築,只是東夷城方面沒有一個人知道,而同時,範閒也不知道,劍廬首徒雲之瀾因為對東夷城和自己內心的忠誠,開始一力保護劍廬,甚至不惜傷害王十三郎,也要把南慶來人永遠地留在這片土地上。
初初入夜時,範閒來到了東夷城近郊處的一個夾院外,看著晾在矮院牆上地青幡,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此時的他自然不敢上前直接叩門,而是繞了幾個彎,從一圃梅園的後方穿了過去,便準備去見一直等著自己地王十三郎。
便在穿梅而行,離後門約有五六步的時候,範閒停住了腳步,因為他沒有聽到那間夾院裡的狗叫,而十三郎在閒聊的時候,曾經告訴過他,他養了一隻鼻子最靈的土狗
狗可能會被人做成狗肉火鍋,但梅不會單單落下一枝。
範閒的手指微微屈起,眼簾低垂,盯著腳前的一枝梅,知道此處有埋伏,而且埋伏的人都是高手。因為當他身形一頓時,便覺一記風自身前掠過,斬下一枝梅,緊接著,四面八方的強冽劍意便滲了過來。
他不清楚十三郎為什麼沒有提前向自己示警,只是清楚地查覺到,東夷城這個鬼地方…九品的劍手果然是量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