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這種事情,你用嘴做,我卻是用手做。”範閒了他一眼,說道:“仔細想想,如果我殺了你,陛下會不會讓我給你償命。”
此言一出,賀宗緯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後,他深吸一口氣,微黑的臉上漸漸現出羞惱的漲紅。
自入朝以來,他一路順風順水,極得陛下信任恩寵,下屬及同僚的器重尊敬,可就是面對著身前這位小公爺,卻是備受奚落,自堪地難以容身。
他如今已經是行走門下中書的大臣,朝野上下,除了範閒,還有誰敢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敢**裸地用生死威脅他。可是賀宗緯也知道,面對著範閒,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且不說什麼聖眷之類的廢話,單說對方與陛下間的血緣關係,這就是自己這名臣子永遠無法企及的事情。
賀宗緯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小范大人對自己有如此強的敵意,滿朝文武都有些看不明白,如果說是當年林相爺倒臺之事,但那是長公主一手操控,其時賀宗緯只是一枚小棋子,尚未入朝。而且事後都清清楚楚,這些都是陛下的旨意,如何怪得到自己的頭上?
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小范大人對自己的敵意究竟是如何生成?有些時候,賀宗緯半夜夢迴,便會覺得被窩裡冷溼一片,他在朝中過的風生水起,卻知道範閒一直在背後冷冷地看著自己,被這樣一位陰冷的權臣注視著,滋味著實不好受。
如果依理論,賀宗緯明知道範閒厭憎自己,他便不應該對范家小姐再有任何想法。只是他總以為陛下的旨意勝過一切,他也想借這門親事。向範閒表達自己的心意,同時能夠疏緩一下彼此間的關係,如果真成了小范大人的妹夫,那便應該不用時刻擔心背後那雙冷冷地目光吧?
但讓賀宗緯勇於向著這門婚事奮起直追的最重要原因,還是因為他一直對範若若心存渴慕。這個念頭從五六年前開始,一直持續至今,未曾稍弱。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單身未娶,就如世子弘成一般,其實兩位男子未娶的原因竟也是一模一樣。
然而他終究不瞭解範閒,不知道範閒厭憎他的原因,便是因為當年在一石居下看出了此人對若若的狂熱眼神。
真是無故生罪,可憐了哉。他內心深處地那點兒渴望,今天終於被範閒很直接的話語,擊成了一地玻璃心。
…
範閒說道:“你不要再來醫館了。”
賀宗緯的心臟碰碰地跳了起來,要讓他放棄范家小姐,這實在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此人品性雖然一般,但在情之一字上卻是情根深種。有些痴氣。
“明白小公爺的意思。”賀宗緯站起身來,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憤怒,儘量平靜說道:“明日我便入宮,面稟陛下。推了這門婚事。”
範閒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宮裡指婚的旨意未出,哪裡需要你去推?你的小心思不要想著瞞過我。在陛下面前去哭訴一場,委委屈屈地說配不上范家小姐,一個字兒地壞話也不會說我。但陛下一看你這副模樣,就知道我又欺負你了。”
“我範閒欺負誰,誰便紅。這就是如今的情勢。”他看著賀宗緯自嘲一笑說道:“想借著這件事情,讓陛下更憐惜你的忠誠?”
賀宗緯終於壓抑不住心頭的怒氣,冷冷地看著範閒,說道:“公爺究竟想我怎樣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你非要逼死一位大臣才甘心。”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範閒微諷看著他,“大前夜,胡大學士親自上府來替你說和,昨夜,前集賢館大學士曾文祥,你當年的私師,攜著潘齡大學士,也來替你鼓吹。賀大人如今風光正盛,三位大學士出面保媒,我區區一個監察院提司,哪裡敢逼迫你。”
聽到這句不鹹不淡地刻薄話,賀宗緯難以壓抑心頭的怒意,沉聲說道:“敢請教小公爺,我究竟有何處做錯,得罪了你?”
範閒微嘲一笑,說道:“我不待見你,這便是你的錯了。”
“小范大人,宗緯乃是陛下的臣子。”賀宗緯怒極反笑,冷冷說道:“您即便權傾朝野,但也只不過是陛下地臣子。當街威脅朝廷命官,不將陛下放在眼裡,難道你就不怕陛下一道旨意下來,收了你所有權位?須知為人當謹慎,行事莫囂張。”
範閒也不動怒,只是安靜地站在他對面,輕聲說道:“這個道理人人都明白。三年前,二皇子曾經在抱月樓的茶鋪裡,也說過和你一模一樣的話。但不要忘記,如今他在墳裡躺著,而我在外面。”
說完這句話,範閒便離開了酒樓,該對賀宗緯說的話,該對此人表示的態度,他已經做到位了,至於對方肯不肯接受,那是對方地問題
回到範府,果然看到若若正在婉兒和葉靈兒的包圍之中,輕聲說著什麼,神色大不自然,而把她搶回府的李弘成,卻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離去,並不在府中。
看著範閒回來,林婉兒望著他使了個眼色,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大概也是對於小姑子地婚事,鬧的滿城風雨,大感無奈。而葉靈兒只是看了範閒一眼,卻沒有如範閒預料那般,衝上前來,質問他這個做兄長的,怎麼連這點兒小事兒都辦不到。
看來愛情果然令人溫柔啊…範閒沒有問王十三郎在哪裡,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對妹妹招了招手,兄妹二人進入二號書房之中。
“弘成是不是怕我揍他,所以先跑了?”範閒和妹妹二人相對而坐,輕聲問道。
範若若臉上羞紅之色微作,畢竟在大街上與一個年輕男子同騎,確實是件極羞人的事情。平靜了
,她輕聲說道:“王府有事。他先走了。”
範閒在心裡暗暗點頭。本來擔心妹妹生氣弘成的孟浪舉動。但看來還好。如此見來,李弘成的兵痞手段,倒不見得是什麼壞事。
範若若忽然醒悟過來,怔怔地看著範閒。說道:“哥哥剛才也在?”
範閒一窒。笑道:“這事兒傳得快,滿京都都知道世子回京。正在和賀大人搶媳婦兒,我當然知道。”
“弘成也盡胡來。”範若若面色微怒。說道:“醫館那裡還有那麼多病人等著診治。”
“那些事情稍後再說,世上病人不可能斷,你一天到晚也不可能全部救治。”範閒望著妹妹。嚴肅問道:“我知道賀宗緯這些天時常去醫館,我要問你一句話,你對陛下的指婚,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範若若未經思考。平靜說道:“妹妹現在還不想嫁。”
這幾日賀宗緯一直去醫館非示威靜坐,表現地足夠溫文而雅。誠心摯意。範若若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地女子,當然也知曉最近有自己有關地八卦,也知道兄長正在為這件事情煩心,自然會與賀宗緯講清楚。只是賀宗緯依然不屈不撓。發揮不怕燙地死豬精神,又戴了一個真摯地面具,範若若也不好學思轍那樣扛起掃帚趕人。
“好。不想嫁那就別嫁。”範閒臉上的平靜也不是裝出來地,“你知道我這個做兄長的看似溫和,實際上有些霸道。我不喜歡賀宗緯這個人,即便你答應嫁給她。我也要棒打鴛鴦。”
範若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低聲咕噥道,當年小時候還說什麼戀愛自由,如今卻只知道霸道。
她卻哪裡知道,在二人幼年時講鬼故事地時節。真實年齡比她大十幾歲地範閒,早就自然而然有了帶閨女的感覺。
自家閨女要嫁人,哪有當父親地人會信奉什麼戀愛自由的鬼話慶國沒有。那個世界沒有,整個宇宙都沒有。
一席話後,範若若沉默了起來,兩隻手攥著衣角用力地搓揉著,緊張而複雜地情緒,讓她與這世間旁的女子並沒有什麼兩樣。許久之後,她忽然嘆了口氣,望著範閒幽幽說道:“哥哥,我是不是很任性?”
如果放在別的權貴府中,甚至是放在這天下任意一處所在,範若若對自己人生婚姻愛情地選擇,都會顯得格外不一樣。她先是拒絕了靖王府的聯姻請求,逃離了京都,在苦荷門下學藝數載,如今又拒絕了皇帝陛下的第二次指婚。
抗旨拒婚,在封建皇權的社會里,當然會給自己地家人帶來很多的危險與不便,為了自己地人生,而陷家人於不安定之中,只怕所有人都會認為這種做法,是一種極其任性而不負責任地舉動。
但範閒是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那個人,唯一的那個伏波娃,看過性政治地男人,所以他從來不認為妹妹的決定,有絲毫需要批評的地方。
很多年前那個姓葉地女子或許也看過,但她畢竟已經離開了,所以如今便只有範閒一個人很強硬地站在人世間,以支持妹妹任性的方式,來回味或者說是追憶那個結婚並不需要長輩點名的美好世界,那個至少在某些方面更平等一些的美好世界。
“你傻了?”範閒地臉色冷了下來,嚴厲說道:“從小我就教你,自己的幸福大過天,除了真心願意的事情外,沒有任何事值得我們做任何的犧牲或是讓步。忠孝之道是要講的,但在你我自己地幸福面前,都不值一提。”
“可是這不是很自私的一種做法?”範若若沒有被兄長冰冷的臉色嚇退,仰著臉很認真地說道:“因為我地事情,讓府中不得安寧,整個京都鬧的沸沸揚揚…”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範閒已經是揮手止住,皺著眉頭說道:“你是我一手帶大的丫頭,雖然跟在我身邊的時間沒有思思那幾個大丫頭長。但你知道我對你寄予厚望…我就是希望你能夠成為與這世上一般女子不一樣的人。”
“什麼是任性?”範閒眯著眼睛說道:“父親和奶奶如今都在澹州,京裡就只有我為你作主,任性一下又怕什麼?至於說到自私,我本就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尤其是在家人親人方面,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範若若低頭無語。眼睛卻漸漸溼了起來。只有事處其中的她。才知道自哥哥入京之後。為自己的婚事操了多久的心,當年為了拒絕靖王府地提親,他甚至不惜與北齊人達成協議,也要把自己換到苦荷門下為徒。
看似簡單。實際上範閒為此付出了太多心力與代價。每每思及此,範若若總覺得自己地任性。讓兄長太過操心。她心頭地內疚之意愈重,愈能感覺到兄長對自己地拳拳情意。姑娘家百般滋味交雜在心頭,哪是辭句所能道清言明
後幾日,範閒便似乎忘記了宮中指婚的事情。只是沉在監察院中與言冰雲安排著東夷城方面的事宜,西胡的事情已經打下了良好地基礎,即便單于速必達和化名為松芝仙令地海棠朵朵再有能力,可是定州青州兩地的間諜已經被監察院打地一乾二淨。加之草原因為左賢王暴死而重新陷入不穩定的狀態之中,慶國地西陲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如今的監察院一應事務。其實都是由言冰雲在處理。每每思及此事。範閒不禁為當年深入上京救小言公子的決定而感到幸運,他地能力在於突擊、決殺以及大勢上的判斷,而言冰雲則是具體謀劃執行計劃的不二人選。
如果沒有言冰雲的幫助,範閒根本沒有辦法控制如此龐大地監察院系統。
事情早已證明了這一點。範閒入京後監察院的幾次大行
際上的執筆者。都是這位白衣飄飄,與監察院黑色的小言公子。唯一一次範閒自行決定地計劃,便是膠州水師清軍事宜。這一次行動事後被陳萍萍批的體無完膚,狗血滿臉。
所以範閒將陛下與自己的意圖說給言冰雲聽後,便不再操心東夷城的事兒,只是帶著王十三郎悄悄進了一次宮。
雖然如今因為若若的婚事,範閒和皇帝還在進行冷戰,但是事關朝政地大事,父子二人都不會選擇賭氣。既然皇帝已經暗中知曉了王十三郎的存在,範閒不會在這些小處上犯大錯。
關於指婚,雖然如今與陛下打擂臺的任務,都已經交給了靖王府,但是範閒還是關切地在一旁看著。
範若若依然每天去醫館照拂病患,而世子弘成卻是冷著一張臉,在醫館外站著,這位世子爺或許是對於宮中指婚地消息感到了極大的憤怒,那張臉陰沉到了極點,來往於醫館的病患,都不禁會心神凜懼,感受到這位貴人身上的寒意。
李弘成如今已是定州軍方的一號人物,三年來難得回京述職一次,卻心甘情願地站在一家醫館外當保鏢。堂堂大將軍來作門神,京都各方都感覺到了一絲涼意,即便是胡大學士也不再向範閒說更多的廢話。
賀宗緯並沒有因為範閒的恐嚇,就放棄了心中的念頭,但他去了醫館幾次,卻被李弘成冷冷地趕了出去。小小醫館,竟成了大臣與將軍的角力場,只是賀宗緯畢竟是位文臣,哪裡能敵得過弘成裝出的武夫模樣。
有間醫館…已然成為京都一景。
範閒聞聽此事,不禁大為感嘆,心想魯老夫子說的對,文字總是不如拳頭有力量,微笑替賀宗緯傷感,堂堂一位門下中書大臣,卻遇著自己和弘成這樣兩個不講理,卻又貴不可言的皇族子孫,終究也只有吃癟的份。
其實在這些天裡,賀宗緯曾經入過一次宮,大概也表達了婉拒指婚的意思。這一點並沒有出乎範閒的意料,以賀宗緯的刻厲心思,當然不會錯過這樣一個打擊範閒的機會,縱使範閒曾經提醒過他,他依然沒有放棄。
果不其然,皇帝陛下一見賀宗緯的黯然模樣,就猜到是範閒暗底下對自己親信大臣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恐嚇,龍顏大怒,急召範閒入宮,在御書房內好生一通訓斥。
範閒卻只是面無表情聽著,一如既往地用沉默反抗。指婚只是小事,但陛下意圖利用此事,完全壓垮他的心防,讓他成為一個只識畏畏喏喏的愚忠之臣,卻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安排。
他並不怎麼害怕皇帝陛下的不悅,因為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範閒手中的監察院與內庫,為慶國朝廷的健康發展與維繫,提供了最重要的秩序和金錢支援,即便是皇帝也深知此點,知道自己越來越離不開這個得意的私生子。
只是對於慶帝而言,他愈欣賞範閒,就愈希望範閒能對自己袒露所有的心思,聽從自己所有的安排。因為他總覺得安之這個孩子,有時候有些擰勁兒,性情有些太過疏脫,甚至隱隱有要跳出自己掌心控制的感覺。
這種感覺對於一位強大的君王而言,並不是很舒服的感覺,所以他想讓範閒讓步。
…
進入冬月,範閒依然沒有讓步,他依然抬著靖王府與宮裡打架。賀範兩家聯姻之事,在鬧的沸沸揚揚一場後,漸漸平息了下來,因為宮裡沒有後續的旨意,而世子門神依然在醫館處冷漠地看著進來的所有醫患,那些可憐的窮苦病人們,如果有姓賀的,都會取個假名,再去問診。
天底下唯一不怕皇帝陛下的,大概就是靖王爺,畢竟他小時候就和自己的兄長打過很多次架,即便沒有打贏幾場,但拳頭至少嘗過龍肉的滋味,一旦親近,便少了敬懼之心。更何況無欲則剛,靖王一生事花事草事泥土,從不干涉朝政,陛下對於這位唯一的弟弟,大概總有幾分欠疚之心,所以除了皺眉頭之外,也不可能拿出更多的懲罰手段來。
而李弘成在定州領軍三年,身先士卒,浴血殺敵,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擺明身架,就要與賀宗緯搶媳婦兒,皇帝陛下又能如何?只是礙於天子一言,駟馬難追,加上顏面上過不去,才會硬生生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京都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範閒呵了口白霧,站在馬車之旁,對身旁的王十三郎說道:“該說的事情都已經說過了,城主府那邊我大慶可以給些壓力,但你們劍廬內部的分歧,我就沒有什麼辦法,想必你也不願意讓我插手。”
今天王十三郎便要離開慶國,回到東夷城劍廬之中,陪伴自己的恩師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旅程。範閒特意拔冗前來相送,二人孤立雪中,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當然,大部分的話是範閒說的。
“我在劍廬等你。”王十三郎背好包裹,手裡緊緊握著那杆青幡,望著範閒溫和笑道:“早些來。”
範閒也笑了起來,東夷城方面的事情,在王十三郎進宮之後,陛下終於點頭全權交給了自己,主動權終於確認被握在手中,他的心情著實不錯。
“謝謝。”範閒微微一頓,接著說道:“希望以後不用謝你。”
王十三郎怔了怔,才明白他說的謝字是針對什麼,搖了搖頭,走入了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