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鮮血噴吐在紫色的葡萄上,滴滴答答地往地面垂火照耀的地面,二皇子低著頭,半張著嘴,下頜上一片血水,雙眼低垂,沒有看範閒,直接舉起手,止住了他走過來的想法。
“你進府的那一刻,我就服了藥。”二皇子蹲在椅上,頭垂的極低,幽幽說道:“我知道你是費介的學生,但毒素已經進了心,你總是救不活了…我也不想讓你救。要知道你雖然厲害,但是總不能攔著我死。”
只要一個人有了死志,無論用什麼辦法,也不可能保住他的性命,範閒明白這一點,冷靜地看著對方,心情一片空蕩蕩,沒有任何想法,但他依然不準備袖手旁觀,不是因為他對老二有一絲兄弟感情,而是不能讓對方死在自己面前。
“不用擔心什麼,我先前已經寫好了遺書,宮裡不會怪罪你,沒有人會認為你鳩殺了我。”二皇子低著頭,沾著血的手在懷裡摸索出了一封信,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沒有想到他臨死的時候,居然連範閒擔心的是什麼也想到了,範閒心頭微冰,知道對方真的如靈兒如言,對自己也是狠厲到了某種境界,斷絕了任何生存的希望。
二皇子抬起頭來,用一種很羨慕的眼神看了範閒一眼,又嘔出一口黑血。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唇,用兩根細長的手指,仔細地掰掉被毒血沾汙了的葡萄串,剩下一小半乾淨地。重又往嘴裡送去。
甜美多汁的葡萄,在他地嘴裡被嚼地稀爛。二皇子卟的一聲。將葡萄籽吐了出來,吐到了地上,依然帶著黑血。
吃完葡萄,他將手在身上擦乾淨。嘆一了口氣,看著一直沉默、沒有什麼動作的範閒,幽幽說道:“我不想繼續活著當笑話。”
範閒點頭,表示明白他的想法。
“其實你也是個笑話。”二皇子臉上漸漸浮現起一層死灰之色。目光有些渙散,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說道:“這京都想殺你地人不少。不錯。最開始動手的是我,但你以為承乾就對你有多少溫柔?秦家在山谷裡沒有殺死你,他氣的在東宮裡跳了一夜的腳…可為什麼?”
他盯著範閒地眼睛:“為什麼…你對承乾的態度卻和對我完全不同?”
範閒自己也想不明白此點。二皇子人之將死,其言也直。直刺他地內心,為什麼他一直對太子有諸多寬容柔和。對老二卻是死纏爛打,不惜一切?
二皇子地眼簾有氣無力地搭拉著。聲音極為低沉:“你不喜歡我。從一開始你就不喜歡我,當然。我也不喜歡你…我們兩個人太像了,只不過我從來沒有擁有你這麼好地運氣。任是誰。都不會允許世上有另一個自己存在。都會下意識裡搶先將對方除去。”
他的目光陰寒而無奈:“如果你是榮國府裡的賈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裡地甄寶玉。在書中永遠撈不到幾次出場的機會…可是我才是真地,我才是真的!”
二皇子一面說著一吐咳血。血水在他地前襟上塗的到處都水,看上去十分淒涼。
範閒看著面前地這一幕,身體有些僵硬。作不出任何反應來。二皇子最後一次抬起頭來,瞪著範閒地臉,有些困難說道:“我一直以為承乾是兄弟們當中最怯懦的那個人。但直到要死,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很怯懦。我寧肯死去,卑微地離開靈兒和母親,也沒有膽量去面對…”
“我死後。你替我照顧靈兒…至於母親,她最好地結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宮,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
二皇子胸膛處一陣劇烈的起伏,似乎什麼東西正要衝將出來,瞪著範閒地眼睛。強行說完這一番話,沒有給範閒任何說話地機會,張開了嘴。噗的一聲嘔出一大灘黑血,便再也沒有了呼吸。
死後地二皇子依然蹲在椅子上,左手擱在膝上,俊秀的臉上帶著一抹死灰,片刻之後,他地身體摔落椅下,發出砰的一聲,只是那雙眼睛始終不肯閉上,瞪的大大地。
…
範閒一臉麻木地看著二皇子的屍身,忽然感覺這初秋的夜,怎麼會這麼冷?
他打了一個寒顫,心情十分複雜,根本不知該對面前這具身體發表什麼樣地感嘆,或許此時的沉默,便是最好地態度?二皇子這位真皇子已經死了,自己這個肉身裡地假靈魂,該如何繼續下去?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不是因為二皇子在自己的面前自殺,也不是因為老二臨死前說地那些刺心話語,而是最後老二交代自己要替他照顧靈兒和淑貴妃。
都不給自己開口拒絕的機會嗎?範閒在心裡想著,表情一片落寞,長公主死的時候,把婉兒交給自己,太子明知自己必死,將那些叛軍將士和大臣們的家人託付給自己…
為什麼?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是你們不共戴天的仇人?難道你們地死不是我造成的?為什麼你們臨死前要扔這麼多包袱給我?你們想壓死我?你們就賭定我會幫你們?
你們這些死人!死便死罷,卻要我這個活人難受地活著?
他低著頭,木然無比,身體輕輕顫抖著,然後走到二皇子的屍體旁邊,看了一眼,在桌上拿起那封薄薄地遺書,揣入懷中,走出了這間陰森的房。
行至王府後園臥室中,青燈寒光之下,葉靈兒猶自木然呆坐,渾不知園後究竟發生了什麼。範閒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直接走到她的身後,一掌劈了下去,沒有給她任何反應的機會,便將她打暈。
如果不將她打暈,一旦讓她知曉二皇子服毒自盡的消息。恐怕也會隨之而去,範閒只能用這種比較直接地方法。將事情拖上一拖。
…
宮典迎了上來。範閒低頭想了一想,將懷中那封遺書交給了他,同時也將肩上扛著的葉靈兒交給了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宮典接過昏迷地葉靈兒。已經是大為驚駭,聽著二皇子地死訊,更是深深地皺緊了眉頭。
“老
地皺緊了眉頭。
“老二寫了封遺書,陛下不會怪罪你我。”範閒嘆了口氣。緊接著正色說道:“王妃醒來前,先捆住她的手腳。再告訴她這個消息,如果她不肯吃飯,你就給我灌米湯…不論如何。也要讓她喝下去!”
這後兩句話已經是咬著牙吼了出來。陰冷無比。宮典一怔。心想確實也只有這個法子,倒沒注意到澹泊公的失態,又一思考後,無奈說道:“可是小姐性如烈火。總不能捆她一生一世。”
“火併不可怕,來地快也去地快。總不如自己和老二這種冰坨子刺人。”範閒在心裡想著。壓低聲音說道:“過些日子。待事情消停些。我再來勸她。”
…
待處理完王府的事情後,京都的夜已經漸漸退去。時光已至凌晨,遙遠的東方隱隱有一抹魚肚白透了出來。然而範閒並沒有辦法去休息。他還有太多地事情需要做,從王府繞回範府一趟。便直接去了皇宮。
雖然範尚書說過。這些事情應該由禮部的太常寺處理。但範閒不可能忘記自己監國地身份,假裝這些事情從來沒有發生,更何況他本身現在還兼著太常寺的少卿,正卿任少安跟著陛下遠赴東山祭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他與大皇子並排站著。看著面前這三具黑黑的棺材,兄弟二人俱自沉默不語。
僅僅在一日之前,他二人還站在皇城之上憂心著宮裡地安危,慶國地天下。誰能料到此時此刻,勝負已分。書寫天下歷史地人物已經改變了姓名。誰能想到,皇城危急之時,範閒踩在腳下地黑棺材。已經開始容納失敗者的皮囊。
長公主和二皇子此時正安靜地躺在棺材中,還有一具棺材是空的,不知緊接著躺進去的人是誰。
“不合禮制。”大皇子表情沉重,眉眼間強掙著不流出悲傷,長公主倒也罷了。二皇子李承澤與他地兄弟感情卻是做不得假,雖說這兩年間,兄弟二人漸行漸遠。但此時看著眼前一幕,想著棺中之人,大皇子依舊心中痛煞。
範閒有些疲憊地點了點頭,說道:“禮部的官員都嚇跑了,看來陛下一日不歸京,這六部總是攏不起來,太常寺那裡也沒幾個人,只是暫時安置一下,畢竟天家顏面要照拂,總不能就停在府中。”
大皇子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著皇城內行去,與身旁禁軍押棺地隊伍一襯,背影顯得極其蕭索。
範閒靜靜地看著他,搖了搖頭,知道在連番重壓以及漸漸傳來地死亡消息面前,大皇子已經快要撐不住了。一念及此,範閒才感覺到從身體最深處傳來地陣陣疲憊,眼皮都快要抬不起來,皺了皺眉頭,拍打了一下臉頰,對身邊地下屬說了聲:“回府。”
一夜之間四次回府,卻沒有一絲安生的時刻,範閒細細算來,從突宮之前地準備開始,自己已經有兩日兩夜沒有睡覺,傷勢已經復發,麻黃丸藥力全逝,自己不敢再吃,整個人的精神體力確實已經到了極限。
回到府後,看著黑夜裡地一切,範閒沒有去看住在柳氏處的婉兒,低頭沉默在床上坐了一小會兒,一腳將那個黑箱子踢進了床底下,衣服也未脫,便呈一個大八字,躺倒。
明明已經疲倦到了極點,卻偏偏睡不著,他睜著亮亮地眼睛,看著黑黑地屋頂。
…
沒有睡多久便醒了,畢竟京都仍在混亂之中,身為監國地他,不可能留給自己太多休息傷感惘然的時間。起床後胡亂吃了些東西,用熱毛巾燙了一下臉,強行回覆了一下精神。
出門之際,他下意識往看了一眼床。那個要命地箱子,那個常年呆在灰塵中的箱子。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床下。就像是長公主和老二安靜地躺在棺材之中。再也沒有人會去打擾。不論是箱子還是人,或許只有變成不起眼地存在,安放於不起眼地地方。才能獲得真正地安寧。
出府之際。他下意識往府中看了一眼,從太平別院回來後,他還沒有看到婉兒,不知道妻子地心情現在如何。想到此節,他地臉上浮現起一絲黯淡。
入宮之際。他下意識地往宮門上看了一眼,硃紅地宮門上到處是火燒煙地痕跡,一些兵器造成地裂痕裂著嘴巴。露出內裡的木屑。而那些被撞落的銅釘。早已被打掃乾淨。只在門上留著無數難看地瘡疤。
在這一瞬間,範閒確認了某些事情這座宮,這座城,這片國度。終究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他已經對這裡生出了深厚的感情。縱使這座宮是那般地陰冷。縱使這座城曾經辜負過多少人。縱使這片國度曾經犯過多麼大地錯誤。可依然是他地國。
他一直把自己當成慶國人在看待,有很多事情在沒有查清楚、查明白之前。他不介意在自己美好生活地同時,盡力維繫這片國度上人們的安寧。就像他這些年一直在做地那樣。
那麼多的人死了,他更要好好地活。除非…有些人不想讓他活。
…
請胡舒二位學士回府暫歇。這二位大臣已經在御書房內代擬御批已有一夜。慶國各路一些緊要奏章終於被清理出來了一個大概,但兩位大學士畢竟不是鐵人,比範閒地精神更是差地極遠,接連受著驚嚇。又未曾睡過。早已累不行。
範閒坐在空空地御書房內,忍不住搖了搖頭,往常皇帝老子在時,這座御書房雖然一樣安靜。但總是充斥著一股別樣的味道,是威嚴?還是什麼?反正和他此時感受到的御書房完全不一樣。
他不知道皇帝老子是怎樣活著從大東山上下來。但他知道自己的表現一定會讓陛下滿意,看來權臣這個位置是可以坐穩了,只是…一想到兩三年後便會掀開大幕地統一戰爭。範閒便感覺嘴裡有些發苦。
所謂君子不欺暗室,但範閒不是君子,此時他一個人坐在御書房中,看
上那些堆積如山地奏章,看著那方軟榻。想到皇帝裡操控著整個慶國地朝政。他地心頭動了一下。
他站起身來,靜靜地看著那處。微微偏頭,想著如果是自己坐上去,會是什麼感覺?但他緊接著卻是搖了搖頭,薄唇微翹。露出一絲自嘲。
當了一天一夜地監國,就險些把他累成夏天裡地大黃狗,再看剛才胡舒二位大學士被太監扶著地狼狽模樣。範閒確認,皇帝這個工作,一定比日御多少女地黃帝更為辛苦。
還是那句老話,世間只有三種人,男人,女人,皇帝,但凡能夠當一位真正君王地,都…不是人。
“請三殿下過來。”
範閒微笑著,對御書房外地小太監說了一聲,旋即想到洪竹還有一些參與叛亂的角色都還被關押在冷宮之中,不知陛下回來後,會如此處理此事,不過在局外人看來,洪竹基本上什麼事情也沒做,應該沒有大礙。
沒有過多年,已經漸漸成長為少年模樣地三皇子李承平,在一位老嬤嬤和幾名太監地陪伴下,來到了御書房外。範閒看了老嬤嬤一眼,揮手讓他們退了,牽著三皇子地手,來到了存放奏章的書檯前面。
李承平地手有些涼意,看著範閒地目光,也和江南時有些不大一樣,顯得有些敬畏。
範閒的餘光已經注意到了這一幕,並不如何在意,敬而畏之,卻沒有更多地疏離感覺。他知道這一日一夜自己的表現,給這位皇弟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只怕他再也擺脫不了這種痕跡。
這是教育學上面的問題,除了範閒,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懂。要培養一位九歲就敢開妓院殺人地皇子,成為一位仁厚地君王,單純的道德說教,根本不足以完成任務,必須要讓小三兒明白,世間的很多事情,用比較光明正大地手段,也能達到目地。
三皇子需要一個榜樣,所以從江南行開始,範閒便把自己樹立成對方心中的榜樣,因為他是詩仙,他是強者,他是權臣,他是老三的救命恩人,而在慶國大部分百姓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好人。
範閒希望將來慶國地皇帝也是一個好人,就像…太子那樣?
“先生…聽說父皇…”李承平有些畏縮地看著範閒。
範閒笑了起來:“神廟在上,陛下自有天命護身,那些宵小之輩,自然傷他不得。”
“噢。”李承平的臉上也浮出了一絲喜色,雖然他知道如果父皇死了,自己會在先生和大哥地護持下成為慶國地下一任皇帝,可他畢竟還只是一位少年,心思沒有這般狠厲。
範閒狀似不在意,卻細細留心著李承平瞳子裡的情緒變化,心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
“日後大概陛下會經常讓殿下來御書房旁聽。”範閒說完這句話後怔了怔,緩緩開口說道:“殿下先熟悉一下地方。”
三皇子來過御書房,也知道太子哥哥,二哥,大哥,甚至是先生,往常在朝會散後,都會在御書房內旁聽父皇和大臣們議事,只是今日之後,這座御書房恐怕會空上不少。
“有很多話,大概沒有人敢當面對殿下說。”範閒思忖片刻後,平靜說道:“但我必須和你說一下。”
皇帝陛下馬上就要回來了,範閒要對老三做出自己的交代,因為他清楚,這孩子心思其實細膩無比,所以先前他一直用殿下稱呼對方,此刻卻是直稱你。
“大殿下天性好武,日後終究是要派往邊關駐守。”範閒面色微沉,用自己地語言,述說著陛下日後的安排,“他天性直稜,絕不會主動做出任何有傷兄弟情誼的事情,這點你要放心,不要多疑。”
三皇子的手顫抖了一下,看著先生的臉,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要說這個。
“至於我,我將來總是要走地,這天下如此之大,我總要去海角天涯看上一眼才算不虛此生。”範閒微微笑了起來,“所以你也不要疑我,即便你長大後…也不要疑我。”
三皇子張大著嘴,不知為何感覺到一絲害怕。
“這不是身為臣子該說的話。”範閒斂了笑容,平靜說道:“但我想說給你聽。此生二十年,我已經厭倦了彼此之間猜測試探心意,不管你日後長大了還信不信這句話,但請你記住這句話。”
如他所言,這種話已然犯了天子家的大忌,更惶論是一位臣子口中說出,然而範閒偏生這般平靜地說了,說地如此自然。李承平怔怔看著先生那張本來英秀無比,今日卻有些憔悴的面容,下意識裡點了點頭。
…
三天了。京都已經平定,三騎再次入京,向天下宣告了陛下祭天歸來的消息,驚魂未定的京都百姓們歡喜雀躍,站在皇城之上的範閒卻不知道他們受了這麼多的苦難後,還在高興什麼。
皇帝陛下被預定歸京的時間遲了三天,在這三天中,定州軍的軍情通報綿綿不斷地通過軍方和監察院的渠道往京中送來,範閒過足了監國的癮,兩隻手拿著陛下行璽胡亂蓋著。
這一天,消息終於傳來,範閒帶著三皇子,與大皇子一道,連同倖存下來的保皇派老臣們,行過猶有兵刀之跡的街道,走出正陽門外,於十裡外之地停駐。
數千人密密麻麻地跪下,官道上根本站不下,很多人都直接跪在了道路兩旁的麥田裡,此時秋收未到,金黃麥穗撐過了戰馬的踐踏,帶著沉甸甸的收穫於微風中兩方搖擺。無數人的心情有如麥穗一般擺動激盪,守望著遠方行來的明黃御駕。
範閒把目光從麥田裡收回來,微笑看著身旁緊張喜悅的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