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光雖然只是淡淡地拂了一下,但卻落在朝堂上許多有心人的眼裡。只是這個時候內庫標書一至,遠在江南的範閒因為那兩千多萬兩銀子,將自己的官聲拉扯到了一個極恐怖的地步,陛下想必也是歡喜的。
…這時候還要查戶部的虧欠嗎?江南內庫送的銀子足以抹平一切了,而且這時候查戶部,會不會顯得太不給範閒面子?
其實朝臣們心知肚明,戶部終究是要查的,因為關於戶部虧空的傳言已經傳了許久,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而且年頭前後國庫的空虛似乎也隱隱證實了這一點,如果這件事情不弄清楚,慶國的朝政終究有些立足不穩。但是查歸查,什麼時候查,卻就需要大智慧來判斷了。
今天範閒剛立了一個大功,馬上自己這些大臣就跳出來參範建,似乎…有些說不過去,也不知道皇帝是個什麼意思。
不論什麼事情,總是需要有人領頭的。所以在朝堂上稍一平靜之後,便有位大臣長身而出,拜倒於地,向陛下稟報有關於戶部虧空一事,言之鑿鑿,似乎國庫裡面少了多少錢,全落在了他的眼中,也不知道這位大臣從哪裡來的信心。
皇帝的意思很模糊,聽著那名大臣的話,他皺著眉頭,點了點頭,一時間,臣子們竟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想查呢還是不想查呢?
群臣不敢盯著皇帝地表情看。所以都偷偷地將目光瞄向了隊列之中的戶部尚書範建,只見範建依然是一臉正容,肅然之中帶著幾分恬淡,不由好生配合這位大人的養氣功夫。
“戶部之事…御書房議後,會有旨意下來。”
皇帝冷漠地說完這句話,便宣佈散了朝會,一拂龍袍轉入屏風之後。
群臣往殿外走去,一路上忍不住竊竊私議,猜測陛下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當日下午,並不怎麼寬大的御書房之中。龍榻之下,擱著幾張繡墩兒,門下中書的幾位大學士,吏部尚書顏行書,大理寺卿,工部尚書都分別在座。龍榻之旁,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依然如往年一般,垂著雙手。無比恭敬地站在地上。
皇帝坐在平塌之上,面色平靜地翻著朝官們呈上來的奏章。其實從昨天夜裡,就已經不斷有官員開始上奏參劾戶部虧空,官員挪用國帑之事,只是今天朝上被範閒送來的銀票一打,這股強大的風頭頓時被止歇住了,皇帝也沒有在大朝會上允許百官們辯論此事。
坐在繡墩上的舒大學士與胡大學士悄悄對望一眼。知道皇帝將清查戶部一事放到御書房中討論,還是為了要給戶部尚書範建留些顏面,只是…為什麼範尚書今天不在御書房中?如果陛下真有迴護範府之意,應該允他在此自辯才是。
兩位大學士的心裡微微有些緊張,看陛下這種安排,似乎和自己猜想地不一樣。戶部的虧空…看來是真事,而不是陛下再次玩弄的小手段,看來範尚書,真的要被推到風口浪尖上了。
“範建告病。”
似乎猜到大臣們在猜忖什麼,皇帝頭也未抬。輕聲說道,只是輕輕揚揚的聲音裡難以抑止地有一股子淡淡的惱怒。
大臣們苦笑。心想咱們大慶朝這位總管家還真是位妙人,每逢遇著朝中有人參自己,他總是什麼事情也不做,什麼合縱連橫也懶得管,連入宮自辯也似乎有些不屑…只是這麼簡簡單單地一招…病遁。
範尚書的膽子…看來並不像以往人們想的那般小啊。
“各自說說。”皇帝將手中地奏章扔到一邊,說道:“對於戶部之事,諸位大臣有什麼看法。”
這幾位慶國朝廷中樞的元老人物面色平靜,眼觀鼻,鼻觀心,打死也不肯做第一個跳出來得罪范家地人,雖然從朝廷利益出發,他們都認為戶部是需要查一下,但這些人與範建的交情都不錯,加上以為既然是舉朝都在懷疑戶部,總有人比自己先忍不住氣。
沒料到…大人們的養氣功夫都著實不錯,半晌之後,竟仍然沒有人開口,御書房中陷入了一種尷尬無比的沉默之中。
太子殿下看著這古怪的一幕,心裡忍不住好笑起來,心想諸位大臣只求安穩,卻沒料到這副作派只怕會讓父皇心裡越發的不痛快。
此時正是他賣好地時候,他趕緊咳了一聲,用目光看了看舒大學士。
舒大學士一愣,也發覺事情有些微妙,皇帝問話,自己這些大臣居然沒有一個人敢回話,這讓陛下的臉面往哪兒放?他趕緊開口說道:“陛下…”
只來得及說出兩個字,皇帝壓抑著的惱火已經暴發了出來,呵斥道:“要查戶部的奏章是你們上的!”
他揀著身邊的奏章揮舞著,怒斥道:“這時候在朕面前擺出個死鳥模樣地,也是你們!朝廷要你們這些悶口葫蘆有什麼用?”
御書房中幾位大人一懼,趕緊離座躬身認罪,苦笑不已。
皇帝喝了碗銀耳湯,略消了消腹中的火氣,冷哼一聲,揮手示意幾人坐下。
既然皇帝發了怒,這風頭也就明顯了。
舒大學士與範府關係著實不錯,反而覺得自己乃是一心為公,又不是與範尚書有私怨,加上他也不希望有人想借著清查戶部一事打擊範府。便領頭說道:“戶部之事,事關重大,此乃朝廷財政所在,一年用度盡從戶部庫房索取。雖說不知最近地傳言從何而來,都察院御史們又是從何處得知戶部虧欠如此之多,但既然有了這個由頭,總是需要查一下的。就看陛下的意思是準備怎麼查?”
舒大學士一言辭,微笑說道:
這些年來,範尚書一直在戶部大理,前些年雖然是侍郎。但因為老尚書一直有病在床,所以戶部地事務都由他在總領。要知道戶部一事,最是瑣碎,所以朝官們往往忽視了其重要性。打理戶部,要立功難,要出事…卻太是容易,終不過是個熬苦活的苦差事。範大人主理戶部多年,雖然無功。但卻一直無過,這其實對朝廷來說已經是大功一件。還望陛下體諒範大人勞苦之功,對臣下多示寬勉,即便要查,也不可過於輕忽。”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舒蕪地立場,戶部查是要查的。但卻不能搞成一團亂。而太子在心裡更是冷笑了一聲,心想舒大學士這兩段論倒是漂亮,既然不知傳言從何而來,便是暗示著戶部縱有虧欠,或許也只是朝中有人想借機如何如何。
胡大學士也點點頭附和道:“查是一定要查的。”
皇帝平靜著那張臉,問工部尚書:“你的意思?”
工部尚書後背一道冷汗淌了下來。苦笑說道:“這兩年工部依陛下旨意及門下中書省大人們的規程做事,往戶部調銀時,往往每多不順…但公務不礙私論,臣並不以為戶部是在刻意為難本部屬,或許戶部那面真地有時候會挪轉不便。”
此乃誅心之論。戶部若沒虧空,怎會出現挪轉不便?
緊接著。吏部尚書顏行書也立場鮮明地表明瞭態度,自己司管吏員考核,人員任免的職司,當然建議皇帝應該徹查戶部,若有問題,則罰,若無問題,也好讓戶部受的壓力小些。
皇帝聽著這些大臣們遮遮掩掩的話語,心裡略感厭煩,眉頭皺了起來,用手指輕輕敲敲了平榻上的矮几,指著几上那幾封薄薄的奏章說道:“江南來的奏章,你們幾人看看。”
姚公公斂聲寧氣地上前,接過奏章,發放到幾位大人的手上。
御書房中一時間就只聽得見大人們翻閱奏章地聲音,與漸漸沉重的呼吸之聲。
良久之後,眾大人終於互換閱讀完畢,抬起頭來,臉色都有些震驚,而舒蕪與胡大學士對望一眼,趕緊將頭扭了開去,都沒有掩飾住自己心中地深深憂慮,如果奏章上面說的事情是真的,範尚書的膽子…可真是太大了!
“江南路御史郭錚上書,範閒在內庫招標之事中,選了一個姓夏的傀儡進行操縱,同時提供了大筆銀兩讓那姓夏之人進入內庫門,一方面讓姓夏之人奪了行背路的六項貨標,另一方面,也讓他與皇商們對沖,硬生生將今年地標銀抬了起來。”
皇帝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冷靜地就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話題。
“郭錚懷疑範閒手中的大批銀兩是怎麼來的。”
皇帝望著諸位大臣冷笑道:“朕…也在懷疑。他範閒縱容手下與皇商爭利,這事暫且不提,但是哪位大臣能告訴朕,這麼多的銀子,他從哪裡來地?”
舒蕪喉嚨發乾,有些說不出話來,這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朝官認定了戶部虧空的數目一定非常巨大,原來是因為江南的問題。皇帝的意思也很明顯,範閒能夠全盤掌握內庫開標的局勢,並且用自己地手下暗中掌控了行北路的六標,牽涉此事地巨大數目銀兩,只怕…是從戶部,是從他的父親手中調出去的。
大臣們沉默著,這時候他們不是在怕得罪範尚書,而是依然沉浸在在這種震驚之中。看奏章的落款,應該是昨天夜裡到的皇宮,陛下應該早就知道內庫開標中,範閒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但是皇帝陛下先前在朝會上的喜悅神色又不是作偽…陛下的隱忍,陛下的深謀遠慮,果然不是臣子所能擅自猜忖的,或者說,陛下很喜歡範閒為他掙銀子,卻很不喜歡…範閒用朝廷的銀子為他掙銀子?
朝廷的銀子,只能皇帝能動,誰都不能擅自動,看來范家這次是真的觸動了皇帝的逆鱗。
在一片平靜之中,二月份才被再次允許入御書房旁聽的二皇子微笑說道:“父親,兒臣有話要講。”
“講。”皇帝冷冷說道。
二皇子柔美的臉上浮現出鎮定的微笑,對諸位大臣行了一禮,輕聲說道:“兒臣與範提司有些怨懟之處,但兒臣不敢因此事而不表意見。兒臣以為,範閒既然遠在江南,有欽差的身份,自然無人掣肘,而他縱使屬下,竊朝廷之銀為己用,實為大罪,戶部私調國帑下江南,更是跡近謀反了。”
這是在定基調,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針對范家,但誰也無法反駁什麼。
一直沉默著的大皇子忽然開口說道:“江南路御史郭錚,與範閒有舊怨,當年在刑部大堂上險些被範閒打了一記黑拳。”
說完這句話後,他就再也沒有繼續開口。
舒大學士坐在凳上一聽,心道對啊,這可是必須抓住的機會,不然如果真按郭錚奏章所言,不止戶部要大亂一場,江南範閒也沒有什麼好結局,兩方一亂,真不知道有多少人頭要落地,慶國朝廷如今可是不能經受這麼大的折騰。
他趕緊順著大皇子的話笑著說道:“陛下,郭錚此人,老臣不怕言語無狀,也要多言一句。此人好大喜功,多行妄涎之舉,去年才被陛下貶去江南,難保他不會因為與小范大人宿怨的關係,刻意誇大其事,構陷害人。”
宿怨二字一出,所有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與範閒宿怨最深的二皇子。二皇子雖然臉上依然保持著清美的微笑,但實際上臉皮已經開始發熱,用幽怨的目光看了一眼大皇子,他自幼與大皇子兄弟情深,渾然不明白,為什麼如今大哥非要站在那個野種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