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圓風雪後。
屋中茶香猶存,在安靜的空間裡飄著。許久之後,海棠才輕聲說道:“徒兒知道了。”
苦荷沒有看她面容,微笑說道:“範閒信中不是找你討天一道的心法?給他。”
給他?很乾淨利落的兩個字,卻驚的海棠愕然抬首,不知道老師是在開玩笑,還是患了失心瘋天一道的無上心法?那是不傳之秘,難道就這樣輕鬆地送給南朝的權臣?
苦荷微笑說道:“這是他母親給我的東西,我還給他也是理所應當…更何況,對於我大齊來說,範閒的實力越強大,南朝的皇室就越頭痛。既能滿足為師心願,又能於國有益,如此兩全其美之事,為何不做?”
海棠微張雙唇,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老師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這師徒二人只是猜到範閒與葉家的關係,卻不知道範閒的另一個身份,所以單方面以為,被揭穿身份後的範閒,只可能是慶國內部的一頭猛虎,葉家當年須臾化為雲煙,慶國皇室總要承擔最大的責任。在北齊人的眼中,範閒這頭虎越強大,慶國也就越麻煩,自己的國度當然也就會越安全。
“老師,如果範閒這一次頂不住,怎麼辦?”
葉家的產業全部被慶國皇室據為己有,按理講,一旦範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傳了出去。慶國皇室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狙殺他。
但苦荷卻搖搖頭,幽然嘆道:“顛覆葉家地那些王公們,似乎在十幾年前的京都流血夜中就死乾淨了,為師真的還猜不到。後面的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模樣,葉家,究竟還有沒有仇人依然潛伏在南方地皇宮裡呢?或許那個瞎子,也是想借這件事情,逼那些人現身吧。”
身為北齊國師,苦荷當然首要考慮的就是北齊的利益,宮中那對母子的江山,至於範閒會面臨怎樣的困境,並不在他的考慮之中。老人微笑說道:“就算範閒無法迎接即將到來的衝擊,有瞎子堅定地站在他的身後。就算他失敗了,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用天一道的心法去換來一個如此強大地敵人。未免也太冒險了些,更何況老師說的那句話,說明了一個很恐怖的事情天一道地心法竟是範閒母親給老師的!
“葉家小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海棠一臉震驚。
苦荷微微皺眉,冥思苦想許久之後才輕聲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是位不沾紅塵的小仙女。可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
“天脈者?”
“不是天脈者。”苦荷繼續笑著說道:“葉家小姐是一位遠遠超出一般天才太多地神奇女子。”
…
許久之後,海棠恭恭敬敬地送苦荷國師出房。看著老師那雙赤足踏在雪中,姑娘家柔聲說道:“老師,肖恩大人?”
雪地之中,苦荷的身影微頓了一頓,片刻之後柔聲說道:“和莊大家在一處。這兄弟二人生前陌路,死後同行,也算不錯。”
海棠低首無語掩飾自己的驚訝,直至今日,她才知道這件事情。
“這是老一輩地事情。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世界,心法要…親手交到範閒的手上。”苦荷說完這句話,便邁步消失在風雪之中,笠帽一翻,遮住了那顆蒼老而光滑的頭顱。
慶國蒼山坳裡,一片白雪茫茫中有霧氣蒸騰而起,數十隻美麗的丹頂鶴正撐翅而舞,離地不過數米便又飄然落下,畏懼而又膽小一般,試探著伸出長長的足,踩一踩霧氣下方,被雪松包圍著的那幾大泓溫泉。
溫泉水溫很合適,有些微燙。範閒閉著雙眼,**著上身,泡在溫泉裡,脖子向後仰著,擱在硬硬溼溼的泉旁黑石之上。他大部分的身體都沉在水中,露在外面地肌膚被染上了一層微紅,並不粗壯,但感覺十分有力的雙臂攤在石頭上。
兩根瘦削的手指,穩定地搭在他的右手腕間,費介閉著雙眼,眉毛一抖一抖著,潦亂的頭髮因為沾了泉水,而變得前所未有的順貼。
被召回京後,費介才知道範閒領著一家大小進蒼山渡冬,便趕了過來。師徒二人今日在雪松環繞之下泡著溫泉,這等享受,實在是有些豪奢。
“你的身材倒是不錯。”費介緩緩睜開雙眼,收回診脈的手,眸子裡那抹不祥的褐色越來越深,“青日穿著衣服倒看不出來。”
範閒也睜開了雙眼,笑著說道:“三處的師兄弟們,早就讚歎過我的身材了。”他頓了頓,接著問道:“老師,有什麼法子沒有?”
費介從頸後取下白毛巾,在熱熱的溫泉水裡打溼後,用力地擦著自己面部已經有些松馳的皮膚,半晌沒有說話。
範閒嘆了一口氣,看老師這模樣,就知道他對於自己體內真氣的大爆炸再消失,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給你留的藥,你不肯吃。”費介憂心忡忡嘆道:“何必逞強呢?如果吃了,頂多也就是真氣大損,至少也不會爆掉。”
範閒搖搖頭:“真氣大損,和全無真氣,對於我來說,有什麼區別呢?”
“區別極大,至少你還有自保之力。”
範閒笑了起來,那張清秀的面容滿是自信:“保命的方法,我還有很多…您也知道。我從小到大,就不是一個靠武技打天下的蠻人,以往憑著自己地小手段,可以和海棠鬥上一鬥。如今雖然真氣全散,但我並不以為,如果碰著什麼事情,自己就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兒。”
費介盯著他的雙眼,盯了半天才嘆息道:“真是個小怪物,對於武者而言,真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就算有虎衛守著,有六處看著,可也總要流露幾分感傷與失望才對。”
“那是多餘地情緒。”範閒的腦中浮現出五竹叔幼時的教尋。幽幽說道:“如果治不好,那我就要接受這種現實,長吁短嘆對於改變境況。也沒有什麼幫助。”
蒼山溫泉中的範閒,並不清楚在遙遠的北方,那一對高深莫測的師徒,已經很兒戲地認定了自己的身份,並且想借揭破這個身份。攪亂慶國的朝廷,將他推到慶國皇室的對立面去。
姑且不論海棠會不會延緩這件事情的發生,只是兩國相距甚遠。流言就算飛地再快,至少目前還沒有可能傳到慶國境內。所以葉家後人的身世,對於一無所知的範閒來說,並不是他此時最大地危險,最頭痛的煩惱。他如今只是一味想恢復體內的真氣,治好那些千瘡百孔的經脈管壁。
“先養著。”費介沉忖許久之後說道:“我會開個方法,你按方吃藥,另外小時候給你留的那些藥,你也不要扔了。還是有用處地。”
範閒微訝,心想自己真氣已經散了,還吃那個散功藥做什麼?其實費介也不知道還有什麼用,只是順口一提,沒料到很久以後,還真讓範閒用上了。
“在蒼山呆了半個月,不知道京都那邊怎麼樣了。”範閒輕輕拍打著微燙的溫泉水面,笑著說道:“您從京裡來,給學生說說吧。”
費介罵道:“你天天至少要收十幾封情報,還來問我這個老頭子?”
範閒嘿嘿一笑。
費介冷冰冰說道:“你藉口養傷躲到蒼山裡來,院裡卻對崔家下了手…京都裡早已經鬧的沸沸揚揚,北邊生生抓了幾百號人,吞了上百萬兩銀子地貨,你給崔家安的罪名也實在,看模樣,堂堂一個大族就要從此顛覆,你小子下手也真夠黑的。”
範閒笑著解釋道:“都是朝廷需要。”
監察院對信陽方面的宣戰,來的異常猛烈和突然,而且出手極為狠辣,遍佈天下的暗探,早已將崔家往北方走私的線路掐的死死的,以言冰云為首地四處悍然出手,竟是沒有給信陽方面任何反應的時間,就已經控制了絕大部分的人貨銀錢。
畢竟範閒受了重傷,京都人都知道他是在蒼山中養傷,誰知道病中提司,會如此突兀而狠厲的下手。這個計劃從夏天一直籌劃到現在,得到了陛下的默許之後,才悄然開始,以有心算無心,信陽方面縱使在各郡路里再有實力,依然吃了極大的一個虧。
最關鍵的是,對於自己的心思,範閒一直隱藏的夠深,長公主李雲睿很明顯低估了自己的這位女婿。
“這次你真是將長公主得罪慘了。”費介搖頭嘆息道:“崔家是長公主的一隻手,你將她這隻手斬了下來,難道不怕她…”
話沒有說完,範閒卻明白老師的意思,想了想後他輕聲說道:“最初的時候,我也有過擔心,可是後來與二殿下鬥了一番之後,我忽然發現,我似乎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有陛下的暗中點頭,有監察院的龐大實力…這世上還有誰能夠與我抗衡?”
費介知道範閒並不是一個得意忘形的庸人,所以安靜聽著學生接下來的說話。
“我手中握有的資源太強大了。”範閒嘆息著:“不論是皇子們,還是朝中的大臣們,都已經不是我的對手,院長大人曾經吩咐我將眼光放高一些,我如今才明白,原來這不僅代表著將來的走向,也是要我培養出這種自信…甚至是身為監察院提司的驕傲。”
“如今朝廷裡面,還能與我抗衡的人…很少。”範閒面無表情自我分析道:“朝廷,歸根結底是一個暴力機構,除了軍隊之外。沒有哪個衙門能夠和監察院相提並論,而陛下對軍方又一直抓的極牢,這次將葉家趕出京都,就是一個明確地信號。長公主雖然在軍隊裡也有自己的勢力。只是陛下早在開春的時候,就將燕小乙調離了京都,信陽方面拿什麼和我較量?”
從澹州至京都,不過兩年時間,順應著時勢的變化,在陳萍萍與範建…這些當年母親戰友地努力下,在慶國皇帝的默許下,那位年輕的漂亮公子哥,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擁有了世人難以想像的權力。這種權力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太過真切的感受。直到在京都裡輕而易舉地打掉二殿下後,他才猛然察覺,過往似乎太過低估自己。
只要皇帝的聖眷一日不褪。只要宮中那位老太婆還想著年輕人畢竟是皇家血脈,只要陳萍萍依然像如今這般,留在陳圓養老,而將監察院的所有權力都扔給他去玩…範閒,就會牢牢地站在慶國的朝廷上。不需要擔心任何問題。
費介忽然說道:“燕小乙在北邊,難道這次沒有出手?”
“徵北營遠在滄州之外,營中悍將無數。十萬雄兵…”範閒嘲笑道:“,是根本反應不過來,不過崔家幾位大老應該逃往了營中,滄州那條線,四處沒有能夠完全掐死。”
費介望著他,忽然笑了起來:“不錯,真的不錯。”
範閒終於謙虛了一把:“我只是一個下決心地人,事兒能做的這麼漂亮,全虧了言冰雲。”
費介笑道:“不過半年,你就能把若海的寶貝兒子拉到自己地陣營中。讓他殫精竭慮為你謀劃,你…真的不錯。”
範閒默然,忽然間想到那位沈大小姐,這時候應該正在蒼山別莊裡與婉兒她們打麻將,心想等崔家的事情了結後,是不是應該請小言公子也進山來渡冬?想到離溫泉半座山的莊子,他的心情忽然間好了起來,對費介懇請道:“老師,昨天說地事情,還請您好好考慮一下。”
費介皺起了眉頭,咳了兩聲,說道:“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讓她跟著我學醫…會不會太可憐了些?就算我答應你,尚書大人也不會允許。”
“父親那裡我來說。”範閒懇求道:“妹妹是真喜歡醫術,老師您就費費心吧。”
費介罵道:“我叫費介,又不叫費心。”
範閒開顏一笑,知道老師發脾氣,那就是允了。
良久之後,費介的眉宇間忽然閃過一絲憂愁,說道:“可你想過沒有,院長和我地年紀都大了,我們總有去的那一天。”
範閒默然,片刻之後忽然說道:“我想,院長應該將我猜到自己身世的事情,告訴了您。”
費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至少到目前為止,陛下…已經對你足夠好了。”
範閒並不否認這一點,對於一位私生子,皇帝能夠“大方”地將監察院和內庫都交給他,這種連皇子們都難以擁有的權力,放在一般人心中,足以彌補所謂的名份問題。
但問題是,範閒最初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所要求的,其實更簡單一些,看問題,也會更簡單一些這兩處龐大的機構,本就是我母親的,又不是你慶國皇室地,你給我是應該的事情,你不給我,那就是你無恥。
費介並不清楚他**裸的想法,嘆息著說道:“當年在澹州的時候,你說你想當醫生或是廚師,其實我很高興,但也有些小小失望,小姐當年的家業,總是需要你來繼承才是。只是如今眼看著你即將繼承她的一切,我卻又有些隱隱的害怕,我不知道你將來會不會後悔。”
範閒明白,老師擔心的是,萬一哪一天,皇帝忽然覺得自己的實力太強,對日後的儲君造成了威脅,那該如何?他笑了笑,安慰費介道:“您別擔心了,至少幾年之內,我想陛下應該會信任我的忠誠。”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處的那道傷疤,疤痕處還有些癢。今日被溫泉一泡,顯得愈發地紅潤,有些猙獰。
“不要忘記,她是太后最疼的女兒。”費介警告道:“而且她是一個瘋子。正面地戰場上不是你的對手,會有些瘋狂的手段,就像往年的牛欄街上一樣。”
範閒驟然間沉默了起來,半晌之後說道:“別院裡有婉兒,她自然不會動手。至於京都裡面…她就算要發瘋,也要忌憚著陛下。如果她真地要出這口氣,最好的機會,不外乎就是趁著我受了傷,又不在京都皇上眼皮下的時候,把我殺了。”
費介嘆了口氣:“你明白這一點就好。”
範閒笑著說道:“如今的我。不是那麼好殺的。”
嗤的一聲,就像是一位書僮拿了把刀,細細地裁開一封宣紙。
蒼山溫泉後方一里地。松林中潔白晶瑩的雪地上,驟然飄過一道紅豔豔的液體,落在地上迅疾染開浸下,顏色再難抹去。
一名刺客捂著咽喉,嗬嗬作聲。倒斃在雪地之上,發出一聲悶響。
監察院六處的劍手緩緩自樹後收回那柄寒劍,對著丈許外的高達行了一禮。又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七個。”高達沉著一張臉,他地身後依舊揹著那柄長刀,對屬下說道:“呆會兒抬到後山去燒了。”
“是。”
高達沉默著,最近這些天,潛入蒼山意圖行刺範提司的刺客越來越多,他也知道這些刺客來自何方。信陽方面果然有些瘋狂,在崔家覆滅之後,選擇了最直接的報復手段…只是可惜,對方明顯低估了範提司身邊地防衛力量。
七名虎衛。是陛下遣給範閒的貼身保鏢。
但在這場行刺與反狙殺的小型戰爭之中,真正恐怖的,還是監察院六處那些劍手,這些劍手們的本業就是刺殺,是慶國官方刺客,如今在雪山之中,對上了信陽方面派來地刺客,自然是殺的無比熟練,防的滴水不漏,不過三天時間,便已經殺了七名刺客,而自身卻是毫無損傷。
高達看著白雪上地那抹血紅,嘆了口氣,他是宮中皇帝近衛,但直至今日才知道,自己這些虎衛用來正面殺敵攔截,那是極強的,但若說到暗殺與保護,比監察院六處裡那些人,還是要差了少許。
他身為虎衛首領,當然清楚,這些六處劍手如果正面和自己交手,沒有人是自己的一合之敵,可問題就在於,刺客…永遠不會正面交手。
高達默然想著,如果是六處那名刺客頭子來暗殺自己,自己應該沒有一絲活下來的可能。
在範閒受傷之後,他身邊的防衛等級就已經提高了幾個層級,尤其是在陳萍萍發了一次大火之後,監察院六處終於在羞愧之餘作出了反應,直接在範閒的身周佈置了十二名劍手這種規格,以往只是陛下出遊才有的等級,在陛下常用虎衛之後,整個天下,就只有陳圓才會防備的如此嚴密。
範閒知道這件事情後,也沒有做出什麼批示,只是吩咐啟年小組的人撤了大半,一處地人也一個不準跟自己進山,只留下鄧子越和蘇文茂二人,專司聯絡之職。對於陳萍萍的“震怒”,他是當笑話在看你個老跛子喊人捅了我一刀,這時候又來罵你的屬下沒有保護好自己,真是無恥之極。
…
高達在暗自驚歎於監察院的實力時,也有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信陽方面派到蒼山上的刺客首領,此時正穿著一身白衣,藏在雪中,小心謹慎地注視著山間的一切景緻。
他是信陽方面的死士,早就將一條性命交給了長公主殿下,但他看著先前的那一幕,也不免有些心寒。已經整整三天了,不要說刺殺範閒,信陽刺客們竟是連範閒的面都無法看到!自己屬下的接連無聲死亡,讓這位刺客首領第一次生出了暫退之意。
哪怕是陛下的虎衛防衛著範閒,他都有足夠的信心去嘗試一下,信陽方面猜出範閒傷的有些蹊蹺,估計一時半會之間不會恢復。
可問題是,監察院,六處,官方刺客,太厲害,他們似乎本能地就能嗅到雪山中的每一絲異樣的氣息,能夠找到所有潛伏著的危險因素。有這樣一批人在保護著範閒,那除非信陽方面調一支軍隊上山,才能殺死他!
刺客首領皺了皺眉頭,決定滑下樹幹,回信陽彙報此次失敗的詳情。他對自己的武技相當有信心,只要針對監察院六處的佈置詳加安排,下次自己一定能夠將範閒殺死。
他身體微動,一粒雪鑽入了脖子裡,微涼,然後極寒。
一枝黑色的鐵釺,隔著厚厚的雪,準確地刺入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