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代交通的艱難程度後人很難想象,不管是陸路還是水路,都能讓人望而生畏。
而陝西也是如此,居住在多山的環縣,許多人一生都只在村裡附近走動,連縣城都未曾去過。
人一旦在某個地方居住久了之後,就會生出眷戀。
這眷戀並非是留戀這個地方,而是習慣。而習慣會導致害怕去嘗試。
他們害怕失去了熟悉的環境,更害怕失去了已經熟悉的規則,所以除非是有大好處,否則別想讓他們動窩。
許塬,焦取仁坐在窯洞外面,神采飛揚的道:“興和城已經建成了,好大,而且朝中還運送了不少火炮過去,就是那種一炮出去,就能打出個血肉衚衕的火器,那些異族只要敢來,保證能把他們轟跑。”
他的前方坐著幾十人,這些人百般無聊的聽著,就像是在聽說書,這讓焦取仁感到了深深的無奈。
“沒了?”
老漢為了表示謙卑,就坐在了地上。他打個哈欠,揉揉眼角的淚水,起身道:“焦大人,今日在村裡吃飯吧?”
焦取仁知道自己今天又算是白來了,他起身拱手道:“多謝好意,在下卻是要回去了。”
“焦大人慢走啊!”
這些村民大抵就當是剛聽了說書,懶洋洋的起身相送。
看著這一幕,焦取仁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一股委屈在胸中左衝右突,卻不得發洩。
他突然喊道:“你們為何寧可在這裡勉強填飽肚子,也不肯去外面過好日子?難道你們就想子子孫孫的窮困下去嗎?看看,看看這些孩子!”
焦取仁拉過一個跟著自己的孩子,指著他**的腳說道:“你們看看,看看,這是什麼?”
孩子被嚇到了,扁嘴看著自己的母親求救。
可焦取仁的模樣有些嚇人,他的母親也不敢過來。
“我前後來了數十次,我好話說盡,我發誓自己說的都是真話,可……可你們為啥都無動於衷呢?為啥?”
焦取仁的情緒已經崩潰了,他擦去淚水,哽咽道:“你們的日子好壞管我啥事?縣裡逼著我來遷徙你們,這是好事,可……可你們就是不認啊!我能咋辦?”
“我知道自己笨,不善於蠱惑,可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我發誓,若是遷徙過去的日子沒這邊好,那我就落馬而死!”
“別別別!”
老漢見到焦取仁落淚,想起他隔三差五的過來,連水都是自己帶的,沒佔村裡的一點便宜,就不忍的道:“焦大人,咱們祖輩都住在這裡,祖墳也在這裡,親戚也在這裡,咱們能去哪啊!您回去吧,別來了,咱們這就這樣了,千年來都這樣……”
焦取仁的嘴唇顫動著,挫折感讓他渾身無力。
他拱拱手,然後過去牽了驢,步履蹣跚的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一個村民說道:“這是個好人。”
老漢嘆息道:“咱們這邊在環縣算是日子好過的,誰願意走啊!”
……
焦取仁一路回到縣城,在皮影戲的攤子前面站定,呆呆的看著悲歡離合在那小小的臺子上,用人偶展現出來。
蒼涼的唱腔在幕布後面傳來,幾個孩子在邊上衝著那些被操縱著在臺子上移動的人偶嬉笑,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悲歡離合,更不知道什麼是……命運多舛……
一個老婦人看戲看的投入,突然嗚咽出聲,引來邊上不少人的側目。
“好!”
這時臺子上的人偶動作開始激烈起來,唱腔漸漸高昂,邊上有閒漢大聲叫好,看那眉飛色舞的模樣,分明就沒從戲裡看到什麼值得感慨的地方。
焦取仁牽著驢緩緩離開,想起了方醒曾經說過的話。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戲裡有的,不管多稀奇,多讓人瞠目結舌,生活中必定會有!生活中有的,戲裡不一定有!
縣衙裡,當焦取仁把驢安置好,準備回值房時,一個小吏急匆匆的過來交代道:“焦取仁,範大人找你。”
範穎的笑容已經消失了,他見焦取仁進來,就陰沉著臉說道:“本官令你去移民,時至今日依舊無功,環縣艱難,不養閒人,可你是興和伯的學生,本官不敢妄動,你自行去吧。”
這是讓焦取仁自尋出路,環縣這個小地方放不下他這尊大佛的意思。
很委婉,沒有上官的居高臨下。
這話就算是當著方醒的面範穎也敢說,方醒若是敢出頭,那天下官員都是他的敵人。
焦取仁微微搖頭,躬身道:“大人,小的前後說動移民八戶四十七人。”
他不去爭辯,只是想用數據告訴範穎,我並非沒有寸功。
範穎冷冷的道:“許塬如何?”
這話讓焦取仁無言以對,因為他是被派去許塬鼓動移民的,可最終那八戶人家卻都是另一個地方的人。
也就是說,他焦取仁的所謂功勞,不在上官的指令範圍之內。
這話還是滴水不漏,公事公辦。
焦取仁躬身告退,他知道自己還是沒走出這個坑。
許塬在環縣算是‘富庶之地’,這一點他在去過第一次之後就知道了,從而知道自己遇上了殺威棍。
殺威棍他不怕,也願意承受。
可範穎的目的居然是想把他從環縣趕走,這讓焦取仁無法接受。
他渾渾噩噩的回到值房,坐在桌子前發呆。
潘直和李新誠相對一視,然後潘直說道:“喲!焦大人這是馬到成功了?許塬那邊的百姓什麼時候遷徙啊?這環縣上下都在等著你的好消息呢!”
李新誠乾咳一聲,假意道:“此事要慢慢來,千萬彆著急,水滴石穿嘛,總會有些人願意移民。”
潘直冷笑道:“該移的早就在前幾次移走了,剩下的都是寧可餓死在家中也不去的。”
“你們既然知道,那環縣上下都該知道,為何要拿這等難事來為難我?”
焦取仁在來環縣之前想到過困難,可沒想到自己會被縣衙上下給坑了。
他回過身,怒道:“就算是如此,我也說動了八家人,我就想問問,難道必須要許塬移民才算數嗎?這是哪家的道理?”
潘直還想駁斥,李新誠給他使個眼色,兩人齊齊起身出去。
到了門外,李新誠低聲道:“他可是書院的學生,規則內弄他沒事,要是胡言亂語被他抓到了把柄,北平的那位你擋得住?”
潘直搖搖頭,畏懼的道:“他殺我如殺一雞,縣裡誰敢攔?”
李新誠低笑道:“他已經被弄了,如果硬待在環縣也沒問題,可名聲卻臭了,以後就一輩子的小吏,難道他會樂意?”
潘直忍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兩人捂著嘴,一路笑著出去。
下衙了!
縣衙裡的人稀稀拉拉的開始回家,範穎臨走前去見了縣令王續,兩人談笑了幾句,然後範穎告退。
陝西的百姓人數因為移民而持續走低,人少了,矛盾自然就少,官府能做的事也越來越少。
所以懶散就成了主旋律。
範穎到了前面,見焦取仁的值房內靜悄悄的,就以為他走了。
他得意的一笑,然後走到窗戶邊往裡看了一眼。
一雙呆呆的眼睛同時也在看著他!
“啊!”
範穎尖叫一聲,急忙就跌跌撞撞的退了回來,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喘息著罵道:“都下衙了還在裡面幹什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