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局一共來了三個人,為頭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瘦高男子,與五交化公司的孫經理有幾分相類,三七式分頭,只是個子要高一些,臉上線條比較僵硬,不似孫經理那般老是掛著諂媚的笑意有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子和一個至多二十出頭的後生。那年輕女子鵝蛋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倒也標緻,身材也不錯。
“誰是老闆?”
為頭的瘦高男子問道,聲音冰冷,與他臉上的線條很是相配。
“我是老闆,請問你們是……”
方文惕迎上去。
那時節除了軍人和警察,其他國家工作人員都沒有統一的制服。不過憑架勢也看得出來不是普通的顧客。
“我們是向陽鎮工商所的。我姓王。”
“這是我們王所長。”
年輕後生趕緊亮明那男子的身份。也不知道是正的還是副的。
“王所長,你好你好。”
方文惕趕緊掏出大前門來敬上。如今腰包鼓脹,方老闆也闊氣起來了。不單是來客人時敬大前門,便是自家,平時偶爾也抽大前門呢,當然經常抽的還是飛鴿。
王所長伸手推開,冷淡地道:“我不抽菸。”
這話就是當面撒謊,瞧他右手食指中指的指節燻得焦黃,明顯是條老煙槍。不接方文惕的煙,是要擺出公事公辦的架勢。
那年輕後生也擺手謝絕。
“老闆貴姓?”
“我姓方,叫方文惕。王所長千萬別叫我老闆,就叫小方吧。要不,直接叫方跛子也成……來來來,幾位請進來坐,外頭太陽太毒了……”
方文惕點頭哈腰的,將幾人引進店內。
無奈店面太小,幾個人進來就有點轉不開身。更兼連凳子都只有一張,卻不知他叫人家坐什麼地方?
“方老闆,你這個修理店…了,叫利民電器維修服務部……辦了手續嗎?有沒有到工商所登記?”
方文惕愣了,他是真不知道開個修理店還要辦什麼手續。
“這個,王所長,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敢開張營業?還敢買賣二手電器?”
王所長語氣大是不善,臉色也更加陰沉。大約來之前,他已經基本摸了個底,清楚方文惕沒啥過硬的靠山。當然,他不知道方文惕不住拿眼睛亂瞟的那個小孩,就是縣革委柳主任的兒子。
我可是老早跟方文惕說過,不能向別人提起我的身份。當下扭過頭去,只做不知。
方文惕無奈,只得硬起頭皮來應付。
“你們是什麼性質的單位?街道辦的福利單位嗎?”
王所長步步緊逼。
是,我私人的……”
“私人?嘿嘿,你知不知道,這是投機倒把?要坐班房的!”
王所長臉色完全黑了下來。
“啊……”
方文惕沒想到問題居然如此嚴重,頓時慌了手腳,可憐兮兮的指著自己那條殘腿:“王所長位領導,你們看一個殘疾人,掙口飯吃不容易……”
年輕女工作人員動了惻隱之心,對王所長說道:“王所,他一個殘疾人,也怪可憐的。”
“哼!”
王所長悶哼一聲。
“要不是看在他是殘疾人份上,早封了他的店,還讓他開到現在?”
聽他嘴裡這麼說,語氣根本沒絲毫和緩,就知道這小子鐵了心要整治方文惕。只不知其中是不是還有什麼內情。原石馬區革委會主任徐國昌可是調任了工商局的副局長。
要說區裡的一把手調到縣裡當副局長,也不算怎麼吃虧。但那只是對離城區太遠的偏僻地區而言,一些偏遠的區尤其是公社負責人,在鄉下工作時間太長,確是心甘情願降級調回縣城。當時的基層生活,實在是太苦了。然而對於石馬區這樣緊挨縣城的區公所,不存在這個問題。何況石馬區又是僅次於向陽鎮的重要區鎮,歷來一把手異動要麼升遷要麼調任極重要的縣直單位,徐國昌這次調動,明顯含有貶謫之意在內。我擔心他是否得知一點內情,故意唆使這個姓王的傢伙來搗蛋。
當然這種可能性不大,應該暫時沒人會注意到我這個小屁孩的存在。更加不可能利用我去打擊老爸,我的年齡足以令得任何加諸於我身上的“政治陰謀”完全破產——拿一個不到九週歲的兒童說事,自己先就被釘死了!
就算方文惕自家承認,也無人相信這個修理店我佔了一半的份額。
要不就是有其他同業的傢伙看方文惕生意紅火不順眼,故意使壞。
打從“利民維修服務部”開業以來,老街其他幾家修理店的生意受了不小的影響。畢竟向陽縣的市場蛋糕太小,我們多吃一口,人家就要少吃一口。
眼下還是計劃經濟時代,不是市場經濟時代,無法通過做大市場來整體提升效益。
相比起前一種可能性,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想明白了這一點,我暗暗舒了口氣。
這種級數的糾紛,解決起來不太難。
“方老闆,跟我們走一趟吧。回所裡去處理一下。”
王所長說著就抹了一把汗。
T鬼天氣!熱得跟蒸籠似的。
方文惕遲疑著不肯走。他從未去過“公家單位”,真擔心人家馬上將他塞進班房,那可就慘了。看來他還缺乏應對這些事情的經驗,讓他去工商所見識見識也好。
我轉過身低聲對他說道:“拖過今天,晚上就有辦法。”
方文惕頓時心中大定,知道我想好了應對之策,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蔣姐,你好。”
我再次出現在五交化公司門市部電器櫃檯前,笑眯眯地打了聲招呼。
“啊呀,柳俊小朋友,是你啊……”
蔣姐認出我來,又驚又喜。
其他營業員聞聲望過來,臉上都露出溫柔的笑容。
柳主任家那個自稱會裝電視機,一腳踹爛櫃檯玻璃的小紈絝,眼下在五交化公司可是大名鼎鼎了。嚴主任柳主任會不會護犢子尚不得而知,解英和阮指導的架勢,可是有點縱容。要不,一個小孩子家家的,能眼睛都不眨就掏出二十塊錢來丟地上(想來沒有任何人會認為這錢是我自己賺的)?
自然,這二十塊錢早就回來了,只不過不是回到我的手中,而是落進了老媽的口袋。孫經理弄清楚了我們的身份,焉敢當真拿那二十塊錢去賠玻璃?
老媽老實不客氣落袋,正眼都不瞧我一下,我倒也覺得天經地義,並不鬱悶。人家生兒子操心一輩子,我媽生兒子操心兩輩子,容易嗎?
“蔣姐,我有事要找孫經理,他的辦公室在哪裡,能告訴我嗎?”
有事求人,哪怕是很小一件事,我也變得彬彬有禮,不帶一絲紈絝的味道。
“我帶你去。”
蔣姐好不容易逮住表現的機會,焉肯錯過。
五交化公司辦公室就在門市部樓上,新建不久的房子,雖然談不上什麼豪華裝修,牆倒是刷得雪白,水泥地板平平整整,辦公室的門都是刷紅漆的,光可鑑人,瞧上去比縣革委的主任辦公室還氣派。
縣革委辦公樓建成年頭太久,木製樓梯上刷的紅漆早就剝落許多,灰濛濛的,老氣橫秋。當然,如果硬要往臉上貼金的話,古色古香這個形容詞,也是勉強用得上的。
孫經理的辦公室在二樓最後一間,倒寫著經理室的銘牌。門是虛掩著的,站在門外就聽到裡面還有女孩子咯咯嬌笑的聲音。
姓孫的傢伙,該不會上班時間公然在辦公室與女人*太膽大了些!須知那年頭,幹部作風問題和日後的經濟問題一樣,是最致命的。不要說他一個小小五交化公司經理,便是嚴玉成這般縣革委的一把手,沾上了作風問題也是絕對玩完。
蔣姐看來就是個傻大姐似的人物,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敲門,直接就將門推開。
這個動作讓我對她的反感消除不少。這種沒心沒肺的女人,就是市儈一點,刻薄一點,倒也沒啥壞心眼子。
還好,辦公室內雖然有一個年歲甚輕的女孩子,乃是坐在孫經理辦公桌對面,並無什麼親熱舉動。不然的話就太尷尬了,我的所謀也必定全然泡湯。
“孫經理,柳俊小朋友說找你有事。”
“柳俊小朋友主任的兒子,快請進……”
孫經理忙不迭往起站,臉上笑容益發燦爛。其實我站在蔣姐身後,他並未看見我。一聽我的名字馬上就記得我是柳主任的兒子,倒也難能。就憑這一點,儘管他形象欠佳,官場上前途不見得遠大,過得幾年,卻是有可能在商場上大顯身手呢。自然,更可能是官商勾結,假公濟私。八十年代的生意場上,太多這樣的例子。
那個年輕女孩子笑著站起來,瞟了我一眼,嫋嫋娜娜地出去了。
“她是我們公司的出納小佳。”
蔣姐介紹了一句。也有維護孫經理的意思,怕我回去跟老爸亂嚼舌頭呢。
“孫經理,我有點小事想和你單獨談談。”
我開門見山,直言不諱。
孫經理就看蔣姐,蔣姐扁扁嘴,隨即笑嘻嘻地出去了。
看來衙內的牌子就是好使,哪怕只有九歲,衙內就是衙內。要換作其他的小屁孩這麼不給面子,蔣姐還不得當場翻臉,尖酸刻薄一番?
孫經理先給我倒了一杯水,笑著問:“要不要加點茶葉?”
大約他以為我小小孩童喝不慣茶葉的苦味,焉知我上輩子不但饞煙、饞茶還饞咖啡呢。只要是能提神的東西,除了毒品,樣樣不落。
“好啊,儼一點。”
孫經理就是一滯,料不到柳衙內的口味蠻重的。
“說吧,小俊,找我有什麼事?是柳主任還是阮指導叫你來的?”
孫經理泡好茶,隨口問道。這人很會順著杆子往上爬,叫小俊叫得順溜之極。我卻不免起了雞皮疙瘩。這麼親近的稱呼我還不習慣從外人嘴裡叫出來。
“是這樣,我家有個親戚,叫方文惕,是個殘疾人,腿腳不方便……”
我邊說邊察看孫經理的反應,倒是聽得蠻認真的。衙內親自登門,年紀雖小,說的話總不能輕忽。不定就是柳主任或者阮指導的意思呢。
“方哥在老街開了個小修理店,叫作‘利民電器維修服務部’,今天被向陽鎮工商所的王所長帶走了,說他投機倒把,要封店,還要抓他去坐班房呢。”
“向陽鎮工商所王所長,是王學文吧?”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瘦高個子,從來不笑的。”
孫經理笑了:“就是他。這小子整天板著個臉,是個典型的黑麵。”
我淡淡道:“王所長的原則性蠻強的。”
“原則性強個屁!他小子就是個變色龍。”
孫經理笑著罵了一句。
“小俊啊,你不用擔心,這個事我去跟他說一聲就行了。”
我望著他,似乎在掂量這話的可靠性。
孫經理精奸似鬼,一下子就猜到我的心思:“怎麼,不信我的話?”
我淡淡笑了:不信我也不來了。”
孫經理開始心中還有些膩歪,覺得自己三十來歲的人了,和一個小屁孩一本正經說事很可笑。見我神態沉穩,言語一點都不顯幼稚,也暗暗吃了一驚,收起了輕視之心。
“不過我今天來,不是要請你去給我說好話的。我另外有事情要請你幫忙。”
孫經理笑道:“有什麼事只管開口,只要我做得到。”
經理真是快人快語。我想把‘利民電器維修服務部’掛靠在五交化公司,你看怎麼樣?”
“掛靠?”
孫經理不笑了,認真起來。他是有點搞不懂這兩個字的含義,以前都沒有聽說過這回事。
來之前我已經想好了一套說詞,這當兒倒不會卡殼。
白了就是掛在你五交化公司的名下,有個公家的名義,好辦事。但盈虧自負,絕不牽累你們五交化公司,每個月還可以交點管理費。”
孫經理皺起眉頭,想了想問道:“小俊,這誰的主意?是柳……”
說到這裡他識趣地打住。我可是一直都沒說是誰叫我來的。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關鍵是不能牽扯到柳主任。
我笑道:“全縣正展開‘大討論爸現在忙得兩腳不落地,哪有心思理這種小事情?也就是我見方文惕可憐,怎麼說也叫聲表哥,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餓死!孫經理要是覺得為難就算了,王所長那裡,我叫別人去打招呼。”
說完就作勢要起身。
這話裡夾雜的意思,孫經理焉能聽不出來?這忙要是幫了,柳主任未必承情,但要是不幫,日後再見面就尷尬了。上回買電視機的事情已經得罪瞭解英和阮指導,事後雖然做了補救,也不知效果如何。他是熱衷名利的人,平日裡千方百計想要與縣裡的頭頭腦腦拉近關係。不過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攀交情最多也就是到縣局局長這一級,像老爸這樣排名第一的縣革委副主任,以往想都不敢想能攀上關係。如今我找上門來,正是大好時機,豈能錯過?
“別急別急,小俊啊,這事情好說嘛,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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