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木達停下腳步,佇立在高空深處。
虛無冰冷的深空包裹著他的軀體,元力從四面八方彙集而來,金木水火土在他周身形成完整的循環。它們糾纏在一起,彼此轉換,生生不息,一個個順循環和逆循環彼此交織纏繞在一起,它們像海洋一樣湧動、激盪。
遠處渾圓的地平線,背後是深邃沒有盡頭的虛空,染上一層光圈,是落日的餘暉。
落日在他身後,若是他回頭,便能看到身後和他平行的那一輪紅彤彤大火球。
安木達沒有回頭,哪怕身後的太陽,和他一樣都只剩下餘暉。
太陽明天還會準時升起,又會像今天這樣落下。餘暉是太陽每天對這片大地揮手的離別,而他的餘暉是對這片守衛了一輩子大地最後的眷戀。
還有金風都化不開的哀傷。
他剛剛晉升宗師時,也曾如今日般俯瞰腳下的大地,躊躇滿志。卻不曾想到,有一天它會變得如此荒蕪殘破。若有什麼更讓他倍感哀傷,大概只有如此殘破荒蕪的銀霧海,還在自己有生之年親眼目睹。
元修們像潮水般退入蠻荒,用空間來換取苟延殘喘的時間,抽走它的生機。
終年銀霧湧動被視作五行天最浩大工程的銀霧海,如今只是一個寸草不生的山谷。沒有銀光閃閃的霧氣,山谷底的爛泥被翻了底朝天,到處是一個個的大坑,就像一個個潰爛的傷口。
長老會臨走之前,把銀霧海積澱千年之久的海寶搜刮乾淨,只留下無用的淤泥,堆積在這個空蕩蕩的山谷風乾,等待時間的侵蝕。
也許有一天,暴雨和山洪會讓這個曾經被冠以金修聖地的山谷,重新變成一座湖泊。
銀霧河寬大幹涸的河床,野草滋生,偶爾會有小鳥落地啄食草籽。到處是掘地三尺的坑洞,滿目蒼夷,就像一條貫穿銀霧海的傷疤。
從天空俯瞰,醒目而醜陋。
安木達忽然想起樂不冷的那句話。
原來宗師也是人。
安木達自嘲一笑,眼睛重新恢復晴朗,重新邁開步伐。
他要留下的最後足跡。
遠處的天空就像在顫抖,不時灑落的光輝,就像流星墜落。
天心城一片肅穆,所有的元修都從房屋裡走出來,他們佇立街頭,失魂落魄地凝視著銀霧海方向。
人們臉上愁雲密佈,神情慘淡。
市坊間的流言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大家心中早有準備,可是當流言變成現實發生在他們眼前,每個人心裡堵得慌。
因為都他們明白,往昔再也回不去。
城市裡的華燈初上,祖祖輩輩生活的蝸居之地,和曾經他們覺得平淡乏味的日子,都隨著遙遠天邊轟隆的步伐聲和灑落的光輝足跡,一去不復返。
巨人一個轉身,一個時代謝幕。
未來的路,在何方?在荊棘密佈荒獸橫行的莽莽蠻荒之中嗎?在神之血的戰場嗎?能打得過神之血嗎?會被翡翠森吞併嗎?岱宗起碼也是五行天出去的,想必也不會對大家太糟吧?
嚶嚶的抽氣聲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來,很快蔓延開。
葉夫人的臉上也露出一絲迷茫和恐懼,但是她很快清醒,恢復平日裡的平靜。
年聽風幽靈般出現在她身邊。
葉夫人忽然問:“他們是什麼想法?”
年聽風恭敬回答:“他們都願意為夫人而戰!”
葉夫人笑了笑,自是不相信這句話,但是她沒有拆穿,而是頷首道:“那就讓他們準備吧,岱綱不會等太久的。”
“是!”
年聽風應道,他沒有馬上退下,而是有些出神地看著遠處從天空灑落的光輝足跡。
那個人做了他們該做的事情。
新光城。
千風萬音塔上,尉遲霸凝視著銀霧海方向。不時顫抖的天空,和轟隆如雷的震盪,還有那灑落的光輝足跡,在朝神之血方向前進。
安木達前輩……
尉遲霸心中莫名升起一絲羞愧,他喃喃自語:“……對不起前輩。有什麼辦法呢?我們不想忍受下去,總是要分開的。分開就分開吧,井水不犯河水。現在新民,過得不錯。我們未必能贏,起碼是為自己而戰,大家都不想再做炮灰了……”
說著說著,他眼中的迷茫恢復清明,接著變得狂熱。
他驀地朝遙遠天邊巨大的光輝足跡大聲喊:“做了這麼多年的炮灰,大家都受夠了!”
明知道安木達前輩聽不見,他只是想發洩自己心中的憤懣和怒火。
可是為什麼眼淚卻奪眶而出?
黑魚嘴山的山脊上站滿了人,就像一尊尊雕塑。
遠處的天邊,看不見的巨人,足跡生輝,踏碎凌霄,一步步前進。
師雪漫緊緊握著雲染天,臉色煞白,淚水模糊了視野,但是她死死抿住嘴唇,竭力讓眼淚不留下來。
老師赴死,艾輝重傷不省人事,父親也在前線等候支援。
有那麼一瞬間,前所未有的虛弱和悲傷湧上心頭,讓她想大哭一場。
但是她沒有,從小她就知道哭沒有什麼用。
她抹了把眼淚,美眸之中淚光依然可見,卻不見哀絕悽然,只有堅決如鐵,她沉默收拾自己的情緒。
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重雲之槍的修煉,治療艾輝,還有艾輝傷沒好的這段時間,雷霆之劍的修煉也不能不問。
很多很多。
“宗師在世,敗盡天下英雄。宗師赴死,攪動天下風雲,看看,日月無輝,星辰黯淡,天失其高,地失其廣,萬物齊哀。何等壯烈!何等痛快!人生在世,不宗師不痛快!”樂不冷喃喃,語調起初低吟,轉而激昂高亢,冷峻乾瘦的臉上浮現亢奮的紅暈。
忽然他用盡力氣朝遠方大聲喊:“安木達,不要被帝聖那個小子小看啊!”
樂不冷的眼睛升騰起金色的火焰,他的胸膛裡有什麼在燃燒,轉過臉對師雪漫道:“小丫頭,我那廢物徒弟就交給你了。哈哈,宗師,我來了!做不了宗師,就做宗師的敵人!”
說罷,他就化作一道火光,朝天空的另一邊飛去,轉眼間就消失不見。
師雪漫回頭,留戀地看了一眼從天空灑落的光輝足跡。
不能讓老師的心血白費。
她收回目光,沉聲道:“開始修煉。”
銀霧海和黃沙角的邊界線,雙方都是一陣騷動。
轟隆轟隆。
遠處的天邊,像是有什麼怪物,在朝這邊碾壓而至。
師北海幾人都不自主地從營地裡出來,抬頭看著身後的天空,一個個巨大的發光腳印,在天空出現,然後落在地面,化作一個長數里的巨大腳印。
只有目光最敏銳的師北海幾人,才看到在極高的深空,隱約有個身影。
師北海臉色大變:“安木達前輩!”
其他幾人的臉色也為之色變,大家立即明白過來,接下來的是什麼。
安木達宗師最後一擊會留給誰,一直都是大傢俬底下討論最多的話題。不外乎兩種可能,一個是岱綱,一個是神之血的帝聖,大家都覺得帝聖的可能性更高一點。
討論的時候,大家挺熱烈的,但是當這天真的到來時,只有難言的悲傷,心中堵得慌。
轟!
一個長度超過五里的巨大腳印,突然出現在葉白衣的軍營。
腳印深深陷阱地面百丈之深,原本那裡的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營帳,超過一千將士來不及哀嚎,全都化作血泥。
這一幕實在太震撼,以至於所有人看到時,都不禁一呆。
可是當大家回過味來,每個人臉色都是一片煞白,不管是北海部,還是葉白衣的大軍。
“這就是宗師嗎?這就是宗師的力量嗎?”
不知道多少人此刻心中升起同樣的念頭。
恐懼,本能地恐懼,再勇猛的戰士,在面對這無法戰勝的非人力量面前,都只能本能地戰慄。
葉白衣的身體微微戰慄,眼中浮現絕望之色。他曾經不止一次想過,如何才能對付一位宗師。但是此刻,當他真正面對宗師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那些想法是多麼愚蠢可笑。
又是兩個腳印。
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嘯音,聽不到任何慘叫、骨骼碎裂的聲音,只有轟地一聲巨響,巨大的腳印就帶走成千上百人的生命。
葉白衣麾下的神修都是神之血的精銳,他們敢於直面最殘酷的廝殺,但是在這樣的單方面屠殺面前,卻提不起任何勇氣。
不好!
葉白衣心中大急,這三次打擊來得太快,根本不容他做出什麼調整。
隊伍隱隱有崩潰的跡象。
就在此是,天空響起一個威嚴的聲音。
“安木達,你的對手是朕。”
整個天空都被這句話,震得嗡嗡作響。
剛剛有崩潰跡象的大軍,在沉寂了兩秒之後,忽然發出震天的歡呼。
而北海部卻是鴉雀無聲。
師北海等人卻是面色鐵青,雖然一直以來,帝聖實力可以媲美宗師的說法深入人心,但是大家都沒有親眼見過,總是心存一絲僥倖。
此刻這一絲僥倖徹底粉碎。
這是一個壞消息。
大家拼命搜尋帝聖的身影,但是卻怎麼也找不到。
安木達的光輝足跡沒有停留,繼續朝神之血的腹地前進。
“真沒想到,你能把神之血治理這麼好。”
安木達帶著幾分驚訝的聲音在整個神之血響起,沒有人能夠捕捉到他的身影。
“安木達,如果你真的可憐長老會的子民,就讓他們早點投降。沒有意義的戰爭,只不過浪費無辜民眾的性命。”
淡然而威嚴的聲音,響徹神之血,許多神修紛紛跪拜下來。
安木達停下腳步。
因為他看到了帝聖。
宗師,宗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