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桃山上,光明神殿顯得非常特殊。
已經長達十餘年時間沒有主人,依然擁有強大的隱藏實力,光明神殿裡的人們,還擁有世人及別的神殿神官們難以想像的堅定信仰。
這與光明神殿的性質有關,又與道門的歷史有關。無數年來,光明大神官似乎永遠是道門裡最特殊的那一個,到衛光明時更是如此。
光明神殿的信條便是光明不會犯錯,所以他們的信仰很堅定,直指神座之上,甚至已經漸漸蓋過了昊天本身的威嚴。
衛光明被囚禁幽閣,對光明神殿裡的人們來說,是難以承受的羞辱,加上這些年西陵掌教和其餘兩座神殿不遺餘力地打壓弱化光明神殿,更讓他們憤怒到了極點,哪裡會相信光明神座親自挑選的傳人會是冥王之女?
人們堅信桑桑是光明之女,堅信自爛柯寺之後的滿世風雨,只不過是西陵掌教及道門其餘勢力勾結佛宗打壓光明神殿的陰謀,是極骯髒陰穢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們怎麼可能眼睜睜任由光明之女被囚或者被殺,只不過實力相對較弱,於是只好隱忍多時,然後驟然發力,挾著海雨天風自人間各處而來,然不斷地犧牲、不斷地死去,用自已的生命和靈魂,極為慘烈或者更應該稱悲壯地,護送著那輛黑色馬車穿越佛道兩宗的攔截,成功地進入了荒原。
寧缺沒有信仰,所以他很難理解信仰,光明神殿對衛光明和桑桑這種專注而顯得異常強大的信仰,更是令他無法理解。生出極大震撼。
黑色馬車行走在荒原上。
他看著窗外的黑土融冰,說道:“我全家還有小黑子全村,都等於死在你老師手中,但我不得不承認,你那老師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
“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開創明宗。千年之後你這位光明之女變成冥王之女,在這中間的整整一千年裡,你那老師大概便是西陵神殿最大的異類或者說叛徒,和他比起來,隆慶簡直不足以提。”
寧缺望向桑桑。說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衛光明這一生都在尋找冥王之子,為此不惜殺人滅門,無所不用其極,而他在無名山上和師傅同歸於盡的時候,已經流露出看穿你真實身份的意思,那他為什麼沒有說出來?”
在爛柯寺裡。桑桑的身世被揭露開,其中自有很多證據,而事後他與桑桑提及此事時,桑桑向他說了當年在長安郊外那座山上的故事,兩相印照。自然可以看出,衛光明死之前其實便已經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桑桑搖了搖頭,惘然說道:“不知道。”
寧缺不再去想這件事情,想著逃亡途中那四名自爆的紅衣神官,那些慘烈而死的光明神殿下屬,神情微凜。說道:“光明神殿這次肯定會被清洗一遍,我甚至懷疑,這本來就是道門的陰謀。那些大人物想借追殺你的機會,逼著光明神殿把隱藏著的實力全部暴露出來,然後又用清洗他們的藉口。”
……
……
故國歸不得,何處安身?
桑桑曾經問過寧缺這個問題,當時寧缺說道,現在對他們來說。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書院後山,便是沒有人的地方。
世上人煙最稀的地方。自然便是荒原。
從爛柯寺經由佛祖留下的空間通道,來到極西荒原,再然後入月輪,寧缺思考過東面的蔥嶺線路,以及如今的線路,卻從來沒有想過往南方走。
因為月輪國南方一直顯得太安靜。
佛道兩宗的強者,始終停留在月輪東境與北境,與大河國及南晉隔著原始森林相接的南境,卻沒有佈置任何人手。
這種安靜顯得很詭異,在寧缺看來,很可怕。
所以他堅定地選擇向東向北,就是不向南,因為東北方向雖然有無數佛道兩宗的強者,但那些強者是可以想像的強大,而安靜的南方,他不知道是劍聖柳白的劍還是西教掌教大人在等著自已,如果觀主出現怎麼辦?
黑色馬車繼續向著荒原深處前進。
沒有過多少日子,一片被霧瘴籠罩的沼澤地,出現在馬車之前,此時天光暗淡,所以霧中的沼澤顯得格外幽靜陰森,寧缺知道,如果視野好時,能看到這片沼澤向著南北兩方蔓延,根本看不到邊緣在哪裡。
這裡便是泥塘。
一個很普通甚至小家子氣的名字,卻是世間最大的一片溼地沼澤。
懸空寺和右帳王庭所在的荒原被稱為西荒,東面便是金帳王庭所在的大荒,而這片沼澤地便在西荒與大荒之間,就像是莽莽岷山一般,天然把兩片荒原割裂開來,如果要去金帳王庭,那麼便必須穿過這片沼澤地。
黑色烏鴉在馬車上空盤旋飛舞,不時發出幾聲難叫的嘎嘎鳴叫,相伴的時日太長,寧缺早已習慣而且麻木,反正拿這些黑鴉沒有任何辦法,只當自已看不到,黑色烏鴉的膽子越來越大,此時甚至有兩隻落到了車廂上。
沼澤很危險,霧氣終年不散,非常容易迷路,覆著淺水草蘚的稀泥裡,不知隱藏著多少噬人的暗潭,即便是寧缺沒有十足的信心走出去。
黑色馬車停在沼澤邊上,暫時休息整理,寧缺做了些簡單而富含熱量的食物,和桑桑大黑馬飽餐一頓,又熬藥喂桑桑喝下,然後站到車頂上探路。
兩隻黑色烏鴉蹲在他的腳下,抬頭望去,看著他雙手間那個鐵筒般的事物,嘎嘎叫了起來,似乎是想問他那是什麼東西。
寧缺被鴉聲弄得有些心煩,伸腳把這兩隻黑鴉趕飛,然後跳下車頂,走到窗邊。把望遠鏡遞給桑桑收好,神情顯得有些不安。
“看不到路?”桑桑問道。
寧缺點點頭說道:“沼澤裡霧氣太重,沒有看到牧民們以前說的那些碎石小道,車廂有符陣,我倒不擔心。就擔心大黑會不會陷進去。”
聽到在說自已,大黑馬輕嘶兩聲。
桑桑拿著大黑傘走了下來,寧缺猜到她要做什麼,不贊同地搖搖頭,說道:“我說過黑傘儘量別用。而且你現在的身體這麼弱。”
“在朝陽城裡便用了,也沒覺著發生什麼事情,如果冥王真是用黑傘找到我,這麼多年怎麼沒見他出現過?”
桑桑笑著說道,見他還是不同意,便牽過大黑馬,踩蹬攀鞍踩上馬背。然後再爬到車頂上,雙手一錯,撐開了大黑傘。
沼澤邊緣,車頂盛開一朵黑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桑桑示意寧缺把自已抱下去。
寧缺注意到她的臉變得更白了些。體溫倒還正常,稍微放下心來。
“沼澤太深,我看不到多遠,但確實有碎石子路,只是那些路都被淤泥和水草蓋著,很難發現。另外七枚大師他們離我們只有六十里地了。”
說完這句話,桑桑揉了揉自已有些痛的眉心,忽然間覺得胸腹一片煩惡。連連咳嗽起來,令人無措的是,她咳的不是血,而是一些黑色的沫子。
寧缺取出手巾,替她把唇角的黑沫擦掉,發現這些黑沫看著很乾淨。而且並不腥臭,甚至還帶著淡淡的甜香。笑著說道:“真像黑芝麻糊。”
桑桑眉頭微蹙,難受說道:“太噁心了。”
……
……
按常理而言,沼澤溼地之類,應該只會出現在南方溼熱多水的地區,此地深在荒原,終日苦寒缺水,根本不應該有任何沼澤才對。
只不過泥塘真的很奇特,這片荒原的地下有無數地熱源泉,無數萬年間,不停向著荒原地表噴湧著溫泉熱汽,終年都不會結冰,才有了這一大片沼澤。
便是寒冬都不會冰封,沼澤表面只會有層淺淺的霜,此時已經將要入春,熱泉安靜地淌流蔓延,薄霜盡化,於是沼澤更顯泥濘。
大黑馬的前蹄全部沒進了沼澤溼泥裡,發出啪的一聲響,它的前胸都貼到了地面,看似極為危險,但它只是無聊地把腦袋擱在泥水間,似在休息。
寧缺踩著兩塊大鐵皮,走到它身邊,伸手抓住韁繩,浩然氣微運,右臂生出一股大力,硬生生把它從溼泥裡提了出來。
大黑馬趕緊向旁轉道,終於走到稍堅實一些的地面上,不停甩頭著頭顱,只是沾著的那些泥巴怎麼甩都甩不掉,模樣看著很是狼狽。
桑桑的身體稍好了些,沼澤裡水霧蒸騰,氣溫不低,所以她一直坐在車轅上吹風散心,看著這幕畫面,忍不住笑了起來。
此時他們已經抵達這片名為泥塘的大沼澤深處,後方早已沒有任何追兵,他們現在要抵抗的不再是人間,而是自然。
沼澤地面極軟,富含硫磺和別的東西的水裡,很難生長出植物,只是長著漫無際涯的野苔,行走起來更添溼滑,很容易便陷進暗潭裡。
對於普通人來說,這片沼澤等若是噬人不見骨的凶地,寧缺一行雖然不會擔心被沼澤吞噬,但行走起來也是極為艱難,經常找不到苔原地下那些牧民們曾經提過的石子路,涉水踏泥而行,速度變得非常緩慢。
幸虧符陣讓車廂變得輕若羽毛,不然休想在這片沼澤裡走出兩裡地去,而有幾次遇著大面積的水面,實在是找不到路過去,寧缺不得已耗費極大念力,給大黑馬貼了數道風符,才度過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