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瞬間被毀的爛柯寺,人們用了很長時間才從震驚中甦醒過來,那些倖存的寺中僧人更是忍不住放聲痛哭,有僧人看著那頂在秋風秋雨裡依然筆直挺立的高冠,悲憤到了極點卻也驚恐到了極點。
曲妮瑪娣依然抱著寶樹的屍體,已然年老的她,先是失去兒子,然後失去這一生唯一的男人,便等若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看著君隕的背影,悲痛嘶聲罵道:“你們這瘋子!你以為書院真的就天下無敵嗎?”
君隕沒有轉身,他從袖中取出一張潔白無塵的手絹,緩慢而認真地拭去唇角溢出的鮮血,說道:“我書院本就天下無敵。”
曲妮瑪娣沒有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的回答,怔了怔後,瘋狂地笑了起來,怨恨地詛咒道:“就算你書院天下無敵,也只能在天下無敵!總有一天,天會睜眼收了你們!就像當年收了浩然然那個瘋子一樣!”
以君隕平時的性情,聽到有人稱小師叔為瘋子,那必然又是一場風雨,但此時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大師兄身旁,不發一言。
七念看著已然變成巨石堆的爛柯古寺,想著先前那幕畫面,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低頭望向自己胸前那兩道神符留下的血口,還是先前被鐵劍斬出的那些傷口,想著這些書院弟子的狠厲霸道,聲音微澀說道:“書院果然都是一瘋子,然而全無敬畏的你們,難道可以尋覓到真正的平靜嗎?”
曲妮瑪娣先前說出那句話以為接下來便會死去,卻沒有料到君隕竟是理都不再願意理她,不由生出極大難受痛苦。
她忽然看見書痴莫山山沉默站在人外圍,恨聲說道:“莫山山!先前所有人都看見你助冥王之女逃脫!我倒要看看大河國和書聖如何護你!”
聽著這話,莫山山臉色蒼白先前在殿內出手,純粹是看著寧缺和桑桑陷入危險時,她下意識裡的行為,根本沒有思考什麼,此時想著如果桑桑真是冥王之女,日後冥界入侵人間世毀滅,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山山你過來。”
便在此時,大師兄的聲音響了起來。
莫山山微微一怔,看著那名其實並不如何熟悉的書生想著兩年前從荒原到長安的旅途,心頭微溫,依言走了過去。
大師兄看著場間眾人,說道:“山山是我的義妹。”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有很豐富的隱藏含義,當著所有人的面大師兄說書痴是自己的義妹,那麼這便是擔保,又或者說是威脅。
今日之後,誰要是敢對莫山山或是墨池苑不利,那便等於是挑釁書院,而在今日爛柯寺毀滅佛宗遭受沉重打擊的背景下,誰敢再對書院有絲毫不敬?
君隕忽然望向唐說道:“你不在荒原,來此地做甚?”
唐說道:“我來看看。”
君隕問道:“你來看什麼?”
今日早些時候,葉蘇曾經問過唐相同的問題,當時唐也回答的是來看看,當葉蘇問他來看什麼的時候,唐回答的是來看你們中原人殺人。
此時面對君隕的提問,唐的回答變了,他說道:“我來看你殺人。”
君隕點點頭說道:“我書院不喜殺人,若可殺人時很會殺,所以你不用擔心。”
唐知道他說的不用擔心是指自己不用擔心書院對妹妹的教育,點頭致謝。
君隕又道:“若小師弟出現在荒原,麻煩你把他送回長安。”
唐說道:“若冥王之女同行,我不能保證我不出手。”
君隕眉頭微挑,不再多言。
“走吧。”
大師兄對他說道,然後帶著莫山山向山下小鎮方向走去。
君隕隨之而去。
看著漸漸消失在秋雨裡的三道人影,葉蘇忽然問道:“折損五年修為,只為了把佛祖石像毀掉渲洩立威,這種事情你做還是不做?”
唐想著先前君隕拭去唇角鮮血的畫面,搖頭說道:“這種事情只有瘋子才會做。”
葉蘇說道:“自軻先生之後,書院二層樓極少踏足世間,有很多愚痴之輩,都已經忘了書院的故事,今日之後想必沒有人再敢忘記。”
唐說道:“我明宗被你們道佛兩宗視為妖魔,如今看來,書院行事竟是比我們還要瘋狂,難怪書院對我明宗不像你們那般視為異類。”
葉蘇說道:“佛宗一直在做他們認為應該做的事,我道門是在做正確的事,你們魔宗則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只要道佛兩宗想做什麼,你們便反其道而行之,唯有書院,他們只做讓自己高興的事,這就是區別。”
行走在瓦山小鎮裡的青石道上,感覺著身旁傳來的溫暖可靠氣息,莫山山的情緒漸漸安寧下來,不再像先前那般惘然。
這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手裡一直拿著個匣子,正是先前寧缺和桑桑突圍時,那輛黑色馬車裡扔給自己的那個匣子。
她打開匣子,發現匣內的絨棉面上靜靜躺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兩根直架中間是兩個連在一起的圓框,框中是透明的薄片,不知是用什麼做成的。
“這叫近視眼鏡。
大師兄看著她的神情,神情溫和解釋道:“薄片是用上好水晶研磨而成,據說可以幫助眼神不好的人視物,是小師弟請六師弟做的,費了不少功夫。”
莫山山聽著這話,心頭更暖,從匣中取出那事物,卻不知該如何用。
君隕走在一旁,神情漠然說道:“架在鼻樑上便能用……寧缺就是做給你的,還讓後山同門瞞著桑桑,不過我早就告訴桑桑那丫頭了。”
莫山山微笑說道:“寧缺閒時能有些閒情,像先前那種危險時刻,他只想著逃,哪裡還能記得這些事情,想來是桑桑扔給我的。”
說完這句話,她把眼鏡架到鼻樑上。
她轉身望去,原本有些模糊的秋山景緻,頓時變得清晰起來。
只不過這種清晰,並不真切,有些變形所以透著股虛無的味道。
遠處殘寺亂山,斯人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