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晨迦覺得臉上有些溼溼的,邁有些涼。
她伸手摸了摸,摸了一手的血。
看著自己染著血的手,她的神情有些恍惚,蒼白的臉上艱難擠出一絲笑容,緩緩舉起雙手捂著臉,然後忽然大聲痛哭起來。
淚水和血水從她的指縫裡不停向地面淌落。
她痛聲哭泣,不是因為自己的臉上多了道血口,可能被毀容,而是因為她發現面對如今的寧缺,自己很難替隆慶報仇。
佛殿裡的人們,看著捂臉痛哭泣血的花痴,看著被寶樹大師手印碾至微陷的地面,看著默然持刀而立的寧缺,心生震驚。
書院在修行界裡威望極高,但那是因為書院有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和傳說中的大先生二先生也有關係,卻很少有人認為寧缺很強。
不知道是從道痴還是從書痴那裡流傳出來的說法,寧缺是不可知之地歷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人們都贊同這個說法。
哪怕他去年在凜冬之湖正面挑戰殺死夏侯,在修行界裡的強者們看來,那主要還是因為夏侯將軍事先已經在魔宗行走唐的手中落下了重所,而且光明之女桑桑在那場戰鬥裡的表現太過驚人。
這和悟性天賦沒有任何關桑。
在人們看來,寧缺入書院不過短短數年時間,就算連遇機緣晉入知命境,也是不久前的事情,面對佛法精湛的懸空寺高僧,怎麼可能非但不落下風。更何況他在退回之前,還重傷了曲妮瑪娣,在花痴的臉上割了一刀。
那可是天下三痴裡最以美貌聞名的花痴,寧缺居然忍心下此辣手,殿中諸人在震撼於寧缺展露出來的實力的同時,也為此人的冷酷無情而心生悸意。
寧缺不會關心別人的看法。
書院的規矩道理很簡單,除了拳頭硬度之外,最關鍵的便是對等原則,你想殺我,那我必然要殺你,你想殺桑桑,我更要殺你,先前如果不是寶樹大師佛宗手印強大,他的刀鋒會直接把陸晨迦的腦袋砍掉,哪裡會只來得及割了一刀。
“懸空寺要插手我書院之事?”
寧缺望向寶樹大師。從在瓦山看到那方佛輦時,他便心生警惕,也清楚佛宗與月輪國之間的關係,只是不知道對方會做到哪一步。
寶樹大師沉默看著他,目光落在他的落在腰側的左手上。
先前他施出佛宗大手印時,寧缺的左手擺了一個鳥喙之式。
正是那個擬鳥喙的手法,讓大手印下壓之勢生出了一絲凝滯。
寶樹大師不知道寧缺那個手式的來歷,猜想應該是書院的絕學,只是依然不解,為什麼寧缺感覺似乎對佛宗大手印瞭解極深。
寶樹大師的沉默,在殿內眾人的眼中,自然是因為別的原因。
曲妮瑪娣把陸晨迦摟進懷裡,看著她臉上的血水,想著自己慘死在長安城裡的兒子,臉上的神情變得愈發怨毒。
她狠狠盯著寧缺,聲音沙啞難聽痛苦喊道:“你這個畜生,殺了懸空寺道石大師,又把晨迦傷成這樣,我月輪與你勢不兩立!佛祖也不能容你!”
殿內諸人沉默,誰都知道懸空寺道石大師與寧缺在長安晨街上的那場戰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代表著佛宗對書院入世之人的挑戰,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講,寧缺也沒有任何過錯可言,只不過人們也很清楚曲妮瑪娣為何會如此悲痛。
“你殺我來我殺你。”
寧缺說道:“隆慶背叛吳天,西陵神殿發下謅令,人人得而誅之,晨迦公主居然為了此賊意圖謀殺光明之女,我代神殿出手懲戒有何問題?”
殿內諸人望向真正代表西陵神殿的程立雪司座大人。
程立孿神情平靜,沉默不語,且不說花痴確實觸了西陵神殿的忌諱,即便沒有,寧缺做為光明之女未來的丈夫,神殿也不會發表任何意見。
寧缺看著曲妮瑪娣,說道:“至於道石死在我手中,你要替自己的私生子報仇,動手便是,何必要把佛宗和月輪牽扯進來,我真想知道佛祖究竟是不能容我,還是不能容你這個不守戒律的老尼姑。”
聽著這番話,寶樹大師神情微凜。
寧缺看著他,重複了一遍先前的問題:“懸空寺確認要管這件事情?”
“我佛慈悲為懷,懸空寺稟持此念,無數年來極少參與俗世之事,你與晨迦公主之間的仇怨,我本不應該管。
寶樹大師神情漸漸嚴肅起來,聲若鐘鳴,說道“然而十三先生居然入了魔道,我懸空寺又如何能夠不理,我親眼所見,又如何能不管?,、
聽著這番話,殿內諸人望向寧缺的腳平,臉色變得有些怪異。
寧缺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腳下有幾塊碎石礫,黑色院服的腰間有個灰色的小點,著顏色,應該是被石頭擊中後留下的痕跡。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先前寶樹大師的佛宗大手印,姿式有些奇特——右手平伸,食指微屈,看著就像頑童在彈石子原來是真的在彈石子。
修行者的肉身依舊像普通人那樣脆弱,哪怕是知命巔峰的強者,依然可以被一個屠夫輕鬆地開膛剖肚,當然那首先得是那位強者不還手。
只有兩種修行者,能夠憑自己的身體把一顆堅硬的石子震碎,在先前的戰鬥中,沒有人感覺到寧缺以念力召喚天地元氣護體,自然說明當初他符武雙修的傳聞並不真實,同時也說明他修行的是不容於世的魔宗功法!
佛殿內一片死寂,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知道這時候該說些什麼。
程立雪震驚看著寧缺,正所謂道魔不兩立,他身為西陵神殿天諭司大司座,發現一名入魔的修行者,理所當然應該憤怒站起,將對方斬於道劍之下……
然而寧缺不是普通人,他是書院十三先生,是夫子的親傳弟子。
不要說是程立雪,就算是掌教大人在場,也會覺得這件事情非卓棘手。
程立雪腦海一片混亂,想要站起,卻又不想站起,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桑桑,頓時平靜了下來,覺得好生慶幸。
光明之女在上,這件事情哪裡輪得著他來代表西陵神殿表明態度。至於光明之女和寧缺關係親密,肯定不會葬表神殿降下雷霆,那和他又有什麼美系?
確認寧缺入魔,佛殿內安靜了很長時間,但終究有人會表明自己的態度,而且那個人的態度非常堅定,非常強烈。
曲妮瑪娣姑姑一面咳血一面大笑,笑聲裡滿是快活和癲狂的味道,她看著寧缺厲聲怨毒喝道:“我倒要看佛祖到底能不能容你!”
寧缺靜靜看著寶樹大師,心想懸空寺果然是傳說中的不可知之地,這位首座手段確實高妙,竟能佛法無聲,讓那塊石頭落在自己的院服上。
緊接著,他想明白今天這件事情,肯定是這位懸空寺高僧早已謀劃刁,不然沒有誰會在那種緊張戰局中,還會想著這樣做。
想著老師當年的叮囑,他搖了搖頭夫子曾經對他說過,小師叔修行浩然氣之後,便再沒有讓任何敵人觸碰到自己的身體,所以哪怕全世界的修行者都猜到小師叔已經入魔,卻沒有任何人敢當面指出來。
寧缺自幼打獵砍柴,養成了近身肉搏的習慣,所以總是容易忘記老師的囑咐,而且入知命境後有些過於自信,沒想到卻被懸空寺的僧人抓住了把柄。
然而……那又如何?
小師叔入魔,舉世皆知卻無人敢提,自己雖然遠不如小師叔當年,但卻有比小師叔更強大的地方,難道還會怕了這些人不成?
“我不信佛,所以我自然不用關心佛祖能不能容我。”
寧缺看著曲妮瑪娣,說道:“而且你說我入魔我就入魔?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曲妮瑪娣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此人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的大談道理,大怒喝斥道:“殿內所有人都看見了!”
“看見的就是真的?”
“當年光明大神官眼神那麼好,還不一樣看錯了。
“而且就算是真的……沒有就算,我反正不會承認。”
他看著曲妮瑪娣的眼睛,微諷說道:“你怎麼證明?”
然後他轉身望向殿內其餘的人,問道:“你們怎麼證明?”
他搖頭說道:“想要證明,那便再來打過,說不定下一刻,我的腿便會被你們一劍刺穿,到時候誰來賠我醫藥費?”
寶樹大師沉默片刻,說道:“這是恐嚇?”
宇缺說道:“你可以這樣理解。”
曲妮瑪娣厲聲喝道:“書院怎麼會有你這般無賴的小人!”
寧缺說道:“我確實比較擅長耍無賴,在書院裡可以排名第一,即便是當年的小師叔,也不可能比過我,所以像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就不要做了。”
“書院行事果然還是如從前那般囂張。”
寶樹大師忽然笑了起來,看著他說道:“卻不知在夫子眼裡,在你們書院看來,怎樣的事情,才算比較有意義。”
一直沉默不語坐在蒲團上的歧山大師,忽然警兆漸生,抬起頭來望向寶樹,眼神嚴厲而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冥界入侵算嗎?”
寶樹彷彿根本沒有感受到歧山大師的目光,看著寧缺,臉上的笑意漸漸斂沒,只剩下威嚴與肅穆,喝道:“你是冥王之子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