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如夜,風雨悽跡如訴,風雨中,黑色馬車不停淌著水,寧缺若有所思,然後瞬間醒來,走上了馬車,抱起昏迷中的桑桑,伸出手指掐著她細細的手腕,感了感脈,將她緩緩放平在被褥上,看著她緊蹙的眉頭,蒼白的小臉,他的眉頭也忍不住蹙了起來。
確認天窗的擋板遮的嚴實,他走下馬車,來到先前自己一拳打破的車廂壁前,雙手拉著有些鋒利的鐵皮邊緣,用力拉回原處,大致恢復原狀,至少不用擔心會有雨點從洞裡飄進去,打溼桑桑的臉。
大黑傘在車旁的水窪裡,被寒風吹的不停顫抖,他拾起傘,走到屈著前蹄跪在雨水的黑馬前,單膝跪下,用傘替它遮著,然後低下身,抱住它強壯的脖頸。
大黑馬的頭側被紫墨重拳擊中,骨頭沒有碎裂,受到的強烈震盪,卻讓它感到十分難受,不停痛苦地喘息著,此時被寧缺抱在懷裡,感受著主人的那絲溫暖,似乎稍好了些,呼吸漸漸平緩下來。
寧缺輕哼一聲,單臂用力摟著黑馬的脖頸,幫助它從汙濁的雨水裡站起,然後撫著它,慢慢走到火勢早熄,只剩焦黑廢墟的火蓮寺內,藉著殘存的雨簷,讓它暫時避雨勢,至少保證馬身的溫度不會下降的太過厲害。
然後他消失在風雨中。
片刻後,秋雨終歇,天地在黃昏到來之前,再復清明的模樣。
寧缺的身影出現在紅蓮寺前,右手緊緊握著十餘枝黝黑的鐵箭,鐵箭的前端明顯有些變形此時正在不停向下滴著雨水。
元十三箭是他強大,也是最可靠最珍貴的武器,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都不可能容許失散,先前便是去青陵四周尋找。
看著明顯變形的鐵箭他知道如果不經過細心的修復,這些箭應該是沒有辦法再用了,想著先前把匣中的鐵箭全部射光,居然都沒有辦法當場殺死隆慶皇子,他的眼中流露出濃郁的警惕神情。
雖然今天這場戰鬥到最後,隆慶皇子依然敗的一塌糊塗,但寧缺清楚,這場勝利和自己的關係並不大那個註定與自己只能有一個人在世間生存的傢伙,如今確實強大的難以言喻,如果不是最後蓮生大師留下的意識碎片起了作用,那麼現在自己只怕早已死去,根本連警惕的機會都沒有。
從焦黑的破廟裡找到幾塊打翻在地的肉塊,寧缺走到大黑馬前,溫言細語地勸它勉強嚼了一塊,然後替它蓋了一件毛毯。
打開車門他佝身走了進去,把沉重的鐵箭扔到車廂一角,忽然覺得自己的牙齒裡似乎塞著什麼東西,非常不舒服,皺眉伸手摳了出來,發現原來是一條肉絲那肉絲看著很新鮮,卻帶著熟肉不具有的韌勁。
這是生肉。
這是生的人肉。
這是隆慶頸上的肉。
先前寧缺在隆慶脖子上啃了一口,吸吮了很多的鮮血意識恍惚之下,自然也啃了些肉下來,便塞在了他的齒縫裡。
看著手指間微紅的肉絲,寧缺皺了皺眉,難以遏止地產生了噁心欲嘔的衝動,這畢竟是人肉而且是他最厭憎的隆慶的肉。
這種噁心欲嘔,大部分是因為人類的本能還有很大一部分,卻是寧缺在意識裡對自己的摧動,因為他不想自己的胃裡有這些東西。
然而就在這時,他看到像孩子一樣瑟瑟縮在被褥裡的桑桑,稍一沉默,用強大的意志力壓制住嘔吐的**,只是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寧缺走到桑桑身旁坐下,替她把被褥壓實,然後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開一道血口,放在了桑桑的唇邊。
無論是小刀刀鋒深深割破手腕,險些割斷筋骨的痛楚,還是昏迷中的桑桑無意識裡開始吮血所帶來的可怕的抽離感,都沒有讓他臉上的表情有絲毫變化,他就那樣沉默地坐著,平靜甚至憐愛地看著桑桑。
桑桑身體極為虛弱,又中了奇毒,昏迷中根本沒有太強的吮吸力,不多時,寧缺手腕上的傷口便漸漸凝結,他毫不猶豫地抬起手臂,拿起小刀再次用力地深深割下,然後再次放到她的唇邊。
他先前吸了隆慶的血,隆慶血肉裡蘊含的通天丸的至強藥力,有一部分也進入到他的體內,他計算的很清楚,在揀箭的這段時間裡,通天丸的藥力,應該剛剛從胃部進入自己的血液,卻還沒有完全被自己吸收。
換句話說,只有這時候他的血液,才有救人的效果。
確認桑桑已經吸了足夠多的血,寧缺移開手腕,走下車廂,向著殘廟簷下的大黑馬走去,最後的幾滴雨水,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彷彿要洗至透明。
走到大黑馬前,他掏出十一師兄準備的最珍貴的一根黃精,然後看著極為粗暴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擦了擦,便放到了大黑馬的嘴前。
那根黃精裡面本來就蘊含著極飽滿的藥力,除了書院後山的老黃牛,大白鵝,大黑馬這些血力旺盛的畜牲,沒有誰能夠直接這樣吞服,即便是入魔之後的寧缺也不能,此時混著他那帶著通天丸藥味的鮮血,黃精的味道愈發刺鼻。
大黑馬疲憊地抬起頭來,看了寧缺一眼,抽了抽鼻子,聞著黃精上的血腥味,心想這麼血糊糊的東西誰願意吃,實在是不符合自己書院憨貨的品味。
它極為嫌棄地扭過頭去。
寧缺下意識裡抬起手來,像從前那樣,想要暴揍它一頓,然後看著它委頓可憐卻強作精神驕傲的模樣,卻是心頭一軟。
“趕緊吃了,對身體好。”
他輕聲哄著。
大黑馬疑惑看著他,心想這人今天怎麼和以前不一樣?
大黑馬吃了染著血的黃精,桑桑吸了半腹的血水,都在消化裡面的藥力。
趁著這段時間,寧缺把馬車的車輪做了簡單的修復,然後看著馬車鋼鐵鑄成的車壁,沉默無語,他都不知道,先前自己怎麼能一拳便把車壁擊穿,即便是魔宗的真正強者,要做到這一點,也極為困難。
最終他只能歸結為,這是修行者初入知命境時的一次暴發。
車壁上的破洞可以勉強補好,師傅顏瑟刻在車壁上的神奇符陣,卻因為那些線條的斷裂,而不可能簡單地修復。
桑桑和黑馬傷勢漸寧,卻不可能馬上好轉,依然需要地方治療,現在的情況是車要修,人也要修,在這種局面下,自然不可能直驅爛柯寺。
暮時將至,雨後的青陵天光黯淡,然而透著一股清新的生命的鮮味,那是斷草茬口的汁液的味道,也許是草中斑駁血漬的味道。
堅硬的車輪碾壓著雨後疏軟的泥土,竟似要沒入小半個車輪,沒有車壁符陣的力量,這輛用鋼鐵鑄成的馬車,沉重的難以想像。
至少需要八匹最精壯的駿馬才能拖動這輛馬車,以前大黑馬完全健康的時候,可以做到,然而現在它已經受了傷,哪裡還有這個力氣。
寧缺右手牽著韁繩,左手拉著黑色馬車,向著草甸下方行去。
韁繩後是疲憊的大黑馬。
黑色馬車車廂裡躺著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