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對自己不利?誰敢對自己不利?想到在秣陵渡與冼植朗的對話,寧缺的眉頭愈緊,尤其是當桑桑確認這此黑騎的修行境界之後。
在書院後山,或知守觀、懸空寺這種不可知之地裡,洞玄境自然極普通,寧缺接觸的修行者更竟是以知命境居多,但實際上對於普通修行者來說,想要晉入洞玄境是非常艱難的事情,普通宗派裡的洞玄境高手,就算不是掌門也必然是極重要的人物,根本不可能擁有太多數量。
如今山道上馳來的十餘黑騎,竟然全數是洞玄境的修行者,甚至還有洞玄巔峰的大高手,這令寧缺感到極為吃驚,他怎麼想也想不出來,在這一帶地域裡,除了爛柯寺還有誰能夠擁有如此多數量的高手。
那些黑騎當然不可能是爛柯寺的僧人,因為他們穿著黑色的道袍,更因為寧缺從他們身上察覺到了有些熟悉的肅殺氣息,所以他確認這些黑騎是軍人,或者說至少曾經在軍營裡面生活過,難道是南晉軍方的人?
寧缺的目光透過車窗,落在那些高速馳近的黑色騎士身上,忽然間眉頭微挑,說道:”不是南晉的人,我聞到了一股很噁心的味道。”
桑桑問道:“什麼味道?”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特有的**的味道,哪怕這些人現在氣息裡多了很多寂滅,依然沒有辦法把這股臭味完全掩蓋。”
確認了敵人可能的來歷,他不再有任何有任何猶豫,從桑桑手中接過鐵弓與符箭,推開車廂頂部的天窗,站起身來。
秋雨還在持續。寧缺推開天窗站起,微寒的雨水伴著寒冷的秋風撲到他的臉上,卻無法讓他臉上的神情有絲毫變化。
他神情平靜,搭箭上弓,然後緩緩拉動弓弦。
鐵弓漸彎,弓弦聯結處發出吱吱的輕響,弓身和絃線卻沒有任何顫動。
黝黑的符箭,蘊著強大的力量,平靜沉默地擱在弓間。箭簇遙遙對準山道上那些高速奔馳的黑騎,似乎下一刻便會射出。
集合書院智慧和大唐帝國資源打造而成的元十三箭,毫無疑問是近百年來,修行界裡出現過的最強悍的遠程武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已經超過了知命境大修行者的飛劍。
神兵利器自有魂魄,這把鐵弓符箭曾經射殺過隆慶,傷過葉紅魚,還塗留著夏侯的血,此時蓄勢待發。便是馬車周遭的秋雨似乎都畏懼的緩了幾分。
寺廟與山道上的黑騎相隔還有很遙遠的一段距離,寧缺提前用符箭鎖住了他們的氣息,作為洞玄境的高手,那些黑騎應該已經感到了危機。生出極大的恐懼悸意,然而令寧缺感到有寒冷的是,那些黑騎似乎根本毫無感覺,依然保持著完整的隊形和肅殺的氣勢,馬蹄翻飛,山道上的泥濘被踢的如花般濺起。層層雨絲被不斷地碎。唯真正冷酷自信的人才能做到這點。
秋雨漸驟,雨簾漸厚化為撒豆之勢,一顆顆擊打在寧缺的臉上,落在黝黑鋒利的箭簇上,卻無法撼動他與弓山一般的穩定。
天窗被推開之後,秋雨混著寒意滲進車廂裡。
寧缺在站起之前,用腳把一床被褥踢散蓋到桑桑的身上,然而桑桑看著他遲遲沒有射出符箭。知道事情有些問題,掀開被褥站起身來。
寧缺眼角餘光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看著她眉眼間的憔悴,微微皺眉說道:“躺下去。撐不住的時候再說。”
他沒有說此戰用不著你的話,因為他隱隱察覺到,今天這場戰鬥會有很大的危險,而在戰鬥的時候,任何哪怕是善意的謊言,都會給自己二人帶來滅頂之災。
桑桑沒有聽他的話,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輕聲咳著,從他身旁擠了進去,站出天窗,然後嘩的一聲撐開了大黑傘。
如果真的撐不住,那麼便應該撐開大黑傘。
大黑傘把秋雨遮在了外面,桑桑用袖子把寧缺臉上的雨水擦掉,這不是什麼大戰前的溫情,而是她不會讓再小的因素影響寧缺的戰鬥。
豆般的水珠,不停落在黑傘厚實的傘面上,發著噗噗的聲音,寧缺的臉被籠罩在傘影中,顯得愈發冷峻凝重。
已經過了一段時間,那十餘黑騎已經馳過了山腰,再過片刻便會抵達寺廟,但寧缺始終沒有射出符箭,因為他隱隱覺得有些問題。
對方似乎在等著自己射箭。
山道上那些黑騎很強大,但在這種距離上,即便是洞玄境的高手,也不可能避開元十三箭。
寧缺對此擁有絕對的信心,所以先前桑桑確認這些敵人的境界之後,他也絲毫不畏懼,而做為書院入世之人,他再如何自甘菲薄,也知道任何敢來殺自己的人,必然對自己的戰鬥手段和風格要提前做充分地瞭解。
換句話說,山道上那些黑騎,很清楚只要自己一旦發箭,他們便會死去,然而他們卻似乎無所畏懼,那麼這隻能說明,這些黑騎是在送死。
修練到洞玄境,是多麼艱難的事情,除了信仰和摯愛,還有什麼樣的事情值得去送死?寧缺默默思索著,他只知道,這些敵人心甘情願付出如此可怕的代價,必然是要掩蓋更可怕的真正殺著。
桑桑的小手握著大黑傘,忽然眉頭微蹙,說道:“又有人來了。”
寧缺看著山道上越來越近的黑騎,說道:“找到他。”
桑桑握著傘柄手微微顫動,痛苦地蹙了蹙眉尖,低聲說道:“確定不了。”
寧缺眼睛微眯,頰畔殘留的一滴雨水滑落下去。
即便有秋雨遮掩,但再高妙的身法,也無法但能夠避開桑桑的感知,桑桑說確定不了,那麼只說明瞭一件事情。
那名潛在暗中的真正敵人。至少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黑騎已近,如暴雨般的馬蹄聲,第一次真實地進入寧缺和桑桑的耳中,大黑馬不再嘶鳴,只是冷冷地看著那些同類矯健的身姿,烏溜溜的眼眸裡暴發出強烈的戰意和躁狂的毀滅情緒。
已經能夠隱隱看清馬上那些人的面容,寧缺卻沒有像大黑馬那般躁動起來,依舊保持著可怕的冷靜,鐵弓上的符箭依然沒有射出去。
那個隱在秋雨中的知命境強者。肯定很希望他能把匣中的鐵箭全部射完,即便不是如此,當他把精神投放在射殺那些黑騎時,那名知命境強者,便能找到一擊而殺的機會。如果他專心對付那名知命境強者,便無法阻止那些黑騎來到廟前,到那時,元十三箭的強大威力便會大打折扣。
在近身戰的情況下,獨力對抗十幾名洞玄境高手,還有一位知命境強者。寧缺沒有什麼信心,或者說沒有任何信心。
雨水不斷擊打著大黑傘,發著噗噗的悶聲,漸要和不遠處那些密集的馬蹄聲混在一起。為破廟帶來詭異而緊張的氣氛。
桑桑她握著大黑傘傘柄的手愈發用力,直至顫抖不停,然後痛苦地咳嗽起來,原本微黑的小臉變得愈發蒼白,唇角淌落一道血水。
寧缺心頭驟緊,卻什麼都沒有說。沒有阻止她。
桑桑那如像琉璃般的眼眸深處。忽然耀過一道純潔的亮光,便如閃電。
然後她緊緊閉著眼睛,說出兩個極複雜的數字。
寧缺霍然轉身。
黝黑鋒利的箭簇,在空中甩出一道雨線。
鐵弓弦上的中食二指鬆開。
轉身射箭,整個動作自然至極,流暢至極。
鐵箭,對準馬車後的紅蓮寺深處射了過去。
那裡有幾株樹,全部都是楓樹。
箭尖所向。便是其中一株。
霜葉紅於血……元十三箭,再次出現在人世間。
這一次的出現。沒有雷霆暴鳴,而是隨風潛入秋雨。悄無聲息。
從黑色馬車天窗處,至破廟院內的那株楓樹,約有數十丈的距離。
在這數十丈的空中,出現了一道絕對排斥其餘天地元氣的通道,便是箭道。
有寥寥可數的幾滴雨水,幸運或是不幸地沒有被符箭所攜的天地氣息所震飛,而停留在無形箭道的空間裡,孤單懸浮有若瑟瑟發抖的孤兒。
這幾滴秋雨沒有被擊碎,甚至像是沒有被實質穿過。
因為離開鐵弓的符箭,已然不似實質。
但鐵箭依然在。
當它擊中目標時。
須臾之間,用任何時間量詞來形容都覺得太慢的剎那時光後,鐵箭射中了那株在秋雨中招展著紅葉的楓樹。
楓樹沒有斷,飄離梢頭的紅葉,都不是被箭震落的,而是被雨水打落的。
因為楓樹上生出了一朵黑色的桃花。
鐵箭,正好射在那朵黑色桃花之上。
那朵桃花通體純黑,竟似黑的要反光,黑的給人一種豔麗的感覺。
似是極北荒原的深夜,偶爾能夠看到極美的、不屬人間的光澤。
但看的久了,你才會發現,那朵桃花上的黑色就只是簡單的黑色。
純淨到了極點的黑色。
就是黑夜本身。
就是夜色籠罩下的黑色深淵。
黑色是吞噬。
這朵黑色桃花似乎也能吞噬世間一切。
蘊藏著恐怖威力的鐵箭,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色的桃花裡。
如同陷入無底的黑色泥沼。
再也尋找不到絲毫痕跡。
看著那朵黑色的桃花,看著自己最強大的攻擊,被這樣輕描淡寫地湮滅,寧缺的眼睛裡沒有露出絲毫懼色,反而愈發明亮。
在他眼睛開始明亮的那一瞬。
第二支鐵箭已經離開弓弦。
再次射向楓樹上那朵黑色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