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這番對話,唐棠睜著大大的眼睛,困惑問道:“但我那時候一直都是拿狐兒尾巴遮著臉的,他們怎麼能認出我來?”
餘簾看著自己新收的學生,緩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痕跡,尤其對於修行者來,可以理解為味道。”
寧缺沒有參與到討論當中,沉默坐在崖洞內,臉上的神情平靜,內心卻因為三師姐先前那句話而掀起了陣陣波瀾。
當年他還是前院普通學生時,曾經在劍林裡與餘簾相遇,餘簾知道他想進書院二層樓後流lu出不贊成的意思,並且表示如果他放棄進入書院二層樓,那麼她可以介紹一位不弱於柳白的強者做他老師。
劍聖柳白乃公認的世間第一強者,餘簾常年遠離人群,居住在書院裡,又去哪裡認識不弱於柳白的強者?寧缺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聽到這番話後的震驚,更記得當自己表示依然想進書院二層樓時,她那聲可惜了的感慨。
今天餘簾所的這句話,聽上去平淡尋常,卻是那般的自信驕傲,因為這等於在,唐棠既然拜到她門下,那麼如果將來不能戰勝甚至直接殺死道痴葉紅魚,會是件很沒道理的事。
她的神情依舊恬靜,並不是刻意驕傲囂張給任何人看,只是基於某種近乎本能的自我判斷,很隨意地出了這句話。
正是這種隨意和尋常,愈發顯得有些深不可測。
聯想起當年劍林裡的對話,寧缺的思緒不禁有些紊亂,書院後山所有人都知道三師姐是洞玄上境修為,她那份平靜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寧缺想了想,最終歸類於書院後山弟子共同的氣質特性,三師姐排位僅次於大師兄和二師兄,本來就有資格無道理的自信。
他誠摯道:“師姐是後山同門裡第一個收學生的人,恭喜。”
餘簾道:“都是老師的安排。”
她回頭看著唐棠,平靜道:“過來給師叔見禮。”
唐棠走到崖洞前,站在那根線外面一點、的地方,收斂笑容,神情凝重認真地行禮,拜道:“棠見過師叔。”
寧缺注意到姑娘身上的舊皮襖換作了嶄新的書院院服,腳上那雙舊皮靴,換成了一雙巧的青布鞋,顯得很是清爽。
正打量著她,忽然聽著師叔三字,他不知為何忽然心情變得極為舒爽,片刻後便明白了這種美妙心情由何而來。
首先他不要擔心自己多出一位師妹,其次他此唐棠高了一輩,那將來豈不是那位魔宗行走也得敬自己三分?
最關鍵的地方在於,對書院而言,師叔是具有特殊意義的一個稱謂。
書院後山上一位師叔,是世間最了不起的角色,是二師兄念念至今依舊崇拜到無以復加的傳奇人物。
如今寧缺他成為了下代弟子口中的師叔。
每一代中,師弟只有一個師叔自然也只能有一個,想著從今往後,可能會有更多的人不停對自己恭敬行禮,喊自己師叔,他便覺得很是得意。
唐棠行禮完畢,直起身來,發現寧缺的神色變幻不停,似乎陶醉到了極點,自然想不到他此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在荒原上便相識,於長安城重逢,她在書院裡最熟的便是寧缺,而且二人年齡相近,真的很難把對方當成真正師長來看待。她偏著腦袋看著他,覺得他此時的神情好生滑稽可笑,竟是忍不住格格笑出聲來。
寧缺看著她道:“再叫兩聲師叔來聽聽。
唐棠當然不想喊他師叔,在她看來像寧缺這樣實力弱又很是無恥的傢伙,哪裡有資格做自己的師長。
先前是因為老師有命,而且初入書院總要見過所有人,所以她才會捺著性子行禮,喊了一聲師叔。
“快喊的。”
寧缺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變化,樂滋滋道:“我最喜歡聽別人喊我師叔了。”
“書院三代弟子現在就是我一個。”
唐棠咬著牙,看著他道:“哪裡有別人?”
寧缺道:“所以以後多來崖洞探視我,多喊我幾聲師叔。”
唐棠生氣道:“要再這樣,我以後不來找們玩了。”
寧缺得意道:“我現在輩份比高,必須聽我的話。”
唐棠惱怒道:“不要忘了我是書院三代弟子第!人,也就是我將來會是書院大師姐,師叔如果不想以後的兒女或者是愛徒,被我欺負一輩子,最好現在不要太過欺負我。”
寧缺怔了怔,感慨道:“繁華中原果然是蝕骨汙魂地,一個不通世務的荒原姑娘,只用了這麼短時間,便變得狡猾起來,真是無趣。”
唐棠不再理他,走到桑桑身旁,牽起她的手把她拉進草屋裡,開始關心她在崖坪上過的好不好,有什麼需要她做的。
桑桑有些不習慣她的開朗和熱情,愣了愣後才想起來月前在山那邊的草屋外,她們已經好要做朋友,臉上lu出開心的笑容。
她向唐棠講了講在崖坪間的生活,雖聽著有些無趣,但似乎一切都好,唐棠確認自己這個最好的朋友,沒有受師叔寧缺的欺負,也沒有吃什麼苦頭,才如釋重負,拉著桑桑坐到地面上,開始玩耍起來。
桑桑未滿十五歲,唐棠年齡更,尤其是心性都很簡單,其實都還是姑娘,湊在一起玩的還是那些孩童們喜歡玩的石子棋。
崖洞口,餘簾師姐正在翻看寧缺這些天記下的學習疑難,靜思片刻後,她抬起頭來開始輕聲講述其中的某些道理。
寧缺專心致志地聽著師姐清雅柔和的聲音,發現有很多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經由師姐簡潔描述提醒之後頓時豁然開朗。
餘簾明顯不懂浩然氣,但對天地氣息的運轉規律,尤其是在不同材質上間的細微差異上極有研究而且她的知識淵博到了極點,信手便能拈來一段修行往事或是精妙比喻,最讓寧缺震驚的是,這位師姐的思維方式竟是那般的飄渺,常常能於不可能間發現可能,于山窮水儘裡看見山青水秀。
時間緩慢流逝,絕壁外的日光漸趨強烈,寧缺沉浸在師姐為自己點破的那片風光中無法自拔對師姐的敬佩更是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心想果然不愧是書院後山僅次於兩位師兄的女子,無論見識智慧乃至眼光,竟都強大到了如此程度即便是陳皮皮和她相比起來,只怕也有極大一段差距。
餘簾的授課向來簡潔明瞭,沒有任何廢話,時間剛剛過午時,她便已經解答完了寧缺所有的疑難。
不等寧缺致謝,也沒有任何寒喧的意思她平靜站起身來,喚出草屋裡的唐棠,向洞中輕輕點頭,便飄然下山而去。
狹窄陡峭的絕壁間,兩道嬌身影和那兩件款式相同、寬鬆相似的院服時隱時現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那道瀑布處。
先前在崖坪草屋裡,唐棠拉著桑桑玩耍,要她陪自己下石子棋。
石子棋是從荒原到大河國所有孩童都會玩的簡單遊戲,也正因為簡單,所以輸贏往往沒有什麼規律,然而她竟是一局都沒有贏過!
唐棠是意志力堅強、極為好勝的魔宗少女,一開始連輸十餘局,如果換作別的人,面對如此簡單的遊戲大概便會覺得很是無趣,就此罷手,但她卻是堅決不幹,非要和桑桑繼續下,最後竟是輸了一百二十九局!
如此簡單的石子棋,居然連輸一百二十九局,唐棠怎麼想都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她再如何意志力堅強,此時的臉上也不免流lu出幾分沮喪神情,看著身旁的老師苦惱問道:“老師,我是不是很蠢?”
餘簾緩步自絕壁懸崖畔走過,向那道窄峽裡走去,道:“不是蠢,只是愚蠢地選擇了一個錯誤的對手。”
唐棠遠遠跟在她身後,好奇問道:“我知道桑桑是光明神座的傳人,但下棋這種事情又不是修行,再怎麼可能一盤都贏不了呢?”
餘簾平靜道:“數十年間,西陵神殿那座桃山之上,便只有光明神座擁有真正的智慧,他所挑選的傳人自然非凡,至於為什麼一盤都贏不了……那是因為她把當成了真正的朋友,所以她很認真。”
聽桑桑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朋友,唐棠稚嫩的臉上流lu出開心的笑容,蹦蹦跳跳像個調皮的石頭般追向餘簾的身影,先前的沮喪和難過彷彿像葉屑一般,被峽谷裡風瞬間拂進深淵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想著自己的好朋友終日呆在鳥跡罕見的絕壁之上,唐棠忽然又不開心起來,抱怨道:“寧缺這個無恥的傢伙,自己被囚也就算了,還要拖累桑桑……”
餘簾停下腳步,道:“那是的師叔,豈能直呼其名?”
唐棠在她身後吐了吐舌頭,辯解道:“我喊寧缺喊習慣了。”
餘簾平靜道:“教後再犯,依院規當罰。”
唐棠微驚問道:“怎麼罰?”
餘簾道:“走到這道瀑布之上,再跳下來”
唐棠看著不遠處那道急落如束的銀色瀑布,愁苦道:“好像有些高。”
餘簾道:“一百二十九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