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八十二章舊
警入散離第三聲散鐘響起,學生們從各自書舍走出,有些長住的學生腳步匆匆趕往灶堂,以免錯過開學第一日的特殊加餐,有些要回長安城的學生則是腳步匆匆往院方草甸趕去,以免錯過城內狐朋狗友們的慶功宴,而大多數學生則是收拾書具後,順著書舍旁幽靜的巷道向書院深處走去。
抬頭看了一眼標識牌,知道那個方向便是舊,聯想起今晨第一堂大課上那位首席教授的殷切叮囑,寧缺也不禁產生了某種好奇,揮手與褚由賢(注一)告別,便跟著人群向那條巷道里走去。
書院裡的建築分佈看不出來什麼規律,東面幾片西面幾廊,零散鋪陳于山腳草甸之間,但卻給人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平簷書舍掩雨廊間隱藏著無數條巷道,清幽安靜四通八達,如果沒有標識牌,誰都不知道前方會通向何處。
寧缺表面上嬉笑尋常,骨子裡卻不怎麼願意和人群相隨,走不數步便刻意與人流分開,一個人安靜地在巷道里行走,正午的chun陽罩在頭頂,把巷道旁的平簷映成整齊的黑印,剛好壓住他的右邊肩膀,感覺有些沉重。
就這般安靜走著,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出了巷道,眼前驟然一片明亮開闊,多出極新鮮的風景,寧缺將被風吹起的頭巾掀至頸後,看著面前這一大片溼地林澤,看著鬱鬱蔥蔥的水松青竹,才知道原來書院深處竟還有這樣一番勝景。
水澤裡生著綿延不盡的蘆葦,此時沒有肅殺秋風將其染黃洗白,筆ting的腰身在chun風裡青蔥水嫩招展,看上去就像是密集的yu米杆田,微燥的風從澤畔的林間穿過,再被這些帶著水氣的青杆一濾,復又變得清涼宜人起來。(注二)
寧缺在溼地旁的石徑上走著,看看水中yin影裡的魚,聽聽身旁林子裡不知名昆蟲的鳴叫,心中那根崩緊了十餘年的弦,彷彿被澤氣滋潤,被林蔭輕rou,漸漸地松馳柔軟,偶爾有同學擦肩而過,便禮貌點頭致意,卻並不加快腳步。
腳下的石板未經琢磨,上面坑突不平剛好可以防滑,從書舍巷道里鋪出,順著溼地繞了一圈,然後伸入林間,大約數千塊石塊密密砌成平道,組成了一條極長的石徑,最末處抵達山腳青林間的一幢三層舊木樓前。
這幢三層木樓外表尋常普通,沒有什麼華彩重妝,也沒有什麼飛簷勾角,只是簡簡單單地依山而起,但那些用了清漆的木料應該不是凡物,看著風雨經年留下的痕跡,不知在這書院深處靜立多少年,卻是沒有任何細節透出衰敗痕跡。
寧缺仰頭看著木樓上方那塊寫著舊三字的橫匾,忍不住想道,這書院裡的教習們會不會太懶了些,一個藏就因為舊些便叫做舊?
“我知道你們很好奇,為什麼這幢樓叫做舊,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幢樓負責替書院收藏書籍,而書之一物,只是用來記載我們的思想,思想這種東西,一旦躍出腦海用文字記於紙上,便不再新鮮,只是舊物,所以任何書都是舊書。”
樓下已經圍著很多人,緊閉的木mén前,一位中年書院教習正在微笑向諸生講解舊這個名字的由來。
“你們如今已是書院一員,所以要記住,在我們書院從來沒有敬惜字紙的說法,也沒有什麼書籍貢在案上叩首的規矩,書便是書,它只是工具,絕不神聖,只有我們的思想才是新鮮的,為了讓你們記住這一點,所以這樓被叫做做舊。”
諸生點頭受教,但並不見得都明白這兩段簡單話語裡隱藏著的意思,寧缺隱隱明白了一些,卻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完全正確。
“和大家說一下舊的規矩。”負責管理舊的中年教習微笑繼續說道:“這裡一共有兩名教習四名管理人員,我們的任務就是替所有師生進行服務,所以晝夜無休,你們隨時都可以過來看書,但是有三點你們要記住。”
“首先,舊擁有天下最豐富的藏書,是因為除了有一個百人的組織專mén負責在各國搜尋書籍外,你們的歷界師兄也在huā費重金購書,他們很辛苦,他們huā的手筆很大,所以當你們看書時請把手洗乾淨,討論時請不要把唾沫噴到書上,不用過分愛惜,但也別把它們當成自家茅廁裡的草紙。”
“其次,我們不可能再找到更多的書籍,所以當你們想看某本書卻發現找不到時,請先自我質疑一下,你想看的那本書究竟值不值得看——如果是rou蒲團,那麼是不是最jing妙的河間本?如果是東征話本xiǎo說,是不是最有代表xing的大河流?如果不是,那麼就不要再來問我們,因為那代表我們判定你要看的那些書沒意義。”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舊嚴禁攜帶任何書籍離開,而且禁止抄錄。你們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不要試圖對我進行任何自由共享之類的jing神灌輸,書院裡的規矩就是規矩,上午丙班的曹知風教授想必已經用拳頭教導過你們,這些規矩的合理xing不容你們質疑,至於規矩背後的良苦用心和殷切深意,你們可以無條件的體會並且感沛莫名,但不要指望我向你們解釋。”
教習站在舊橫匾之下,微笑望著表情各異的諸生,笑容顯得極為可惡,就像放高利貸的jiān商,又像是展示自家黃金youhuo窮人的守財奴,緩聲說道:“不要嘗試挑戰最後這條規矩,就算你是天下最出sè的竊書賊,想在舊施展妙手,最後也只能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死的很慘的那種死。”
學生們一片譁然,寧缺站在人群外也是連連搖頭,心想樓內就算擁有全天下最豐富的藏書,但你又不準抄錄,又不準借出,那怎麼記得住?關於樓內藏書他還有別的疑huo,但想著旁人應該有和自己相同的疑huo,所以抑著急迫心情等待。
果不其然,有名學生伸起手臂高聲問道:“先生,您說舊內什麼書都有?”
教習先生目光微移,在人群中找到那個膽敢提出質疑的學生,微微蹙眉,極為不喜說道:“難道你對我的說法有質疑?”
“學生不敢。”那名學生被教習目光嚇的身體微顫,說道:“學生只是……學生只是很好奇,樓裡有沒有……那個,關於修行方面的書籍?”
教習先生面sè稍霽,抬起下頜微微一笑,自信驕傲輕蔑到了某種萬夫所指的地步:“在世俗眾人眼中看來,那些所謂玄妙之mén的書冊大概極為少見,但對於我書院而言又有何難?你若要看傳說中的天書七卷,爛柯佛經,樓裡確實沒有,但除此之外,我還真不知道有什麼修行書籍是你能想到卻找不到的!”
聽著這句話,站在人群外的寧缺緩緩握緊了袖子裡的拳頭,表情雖然沒有什麼變化,心跳卻無來由加快了幾分,下意識裡抬起頭來,盯著面前這幢尋常的三層木樓,灼熱的目光彷彿要把這幢木樓點燃。
進入修行世界是他自幼的夢想,雖然連番數次甚至昨日又被打擊了一次,但夢想之所以美好,正是因為它難以實現,卻又吸引著你不停地嘗試努力,並且時不時讓希望lu出xiǎo尾巴youhuo你一下,輕聲呻yin:來追我啊來抓我啊!
早已斷了進入修行世界希望的他,驟然發現自己能夠隨意進出一幢充斥修行書籍的木樓,對於一個幼年時在邊塞不惜一切代價,跑了幾個集市,才買到一本太上感應篇的少年而言,這是何等樣突如其為難以盈荷的幸福啊!
“提醒一下諸位同學,目光不要太熾烈貪婪,不然真把舊燒了,院長大人會把我們全部切成桃huā枝兒下酒吞掉。”
樓下的教習似笑非笑地望著人群外的寧缺,然後斂去笑容,神情凝重認真看著諸生說道:“我必須警告你們,你們所好奇的那些玄妙書冊,無法記憶,只能體會,至於其中道理,我依然不會解釋。人力終究有時窮,若你沒有修行潛質,卻要強行入書,會導致某些很不妙的結果發生,到時請勿痛訴本教習言之不預。”
……
……
舊木mén緩緩開啟,裡面一片清幽,彷彿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大mén,沒有濺起經年灰塵,沒有蛛網拖連,卻給人一種時間帶來的滄桑壓迫感,樓外諸生略一沉默,整理衣著,斂神靜氣,邁步過檻走了進去。
樓內比從樓外看來要大很多,寬闊的空間裡整齊排列著不知多少簡易書架,書架按照六科和年代分類排列,上面陳列著你能想到的所有書籍,高低不一新舊不一依偎在一處,就像無數年間的無數先賢名士,正調皮並肩注視著你。
諸生入了樓內便迅速散開,逕去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書籍,寧缺一個人在書架間行走,時不時chou出一本書籍看看,然後發現臨窗處擱著書案,案上有筆墨紙硯,不由好奇心想既然不能抄錄,為什麼要備著這些東西?
在南晉書區找到一本王行龍的楷貼,寧缺chou出來一面研讀一面隨意行走,漸漸身旁變得越來越安靜,他抬起頭來,只見一道乾淨的樓梯出現在眼前。
樓梯是用來上樓的,現在他在第一層樓,那麼樓梯之上,便是第二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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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全文把禇改成褚,禇字在裡顯示有問題,最開始時我本想將錯就錯。注二:總有讀者在說唐時不知無限,唐時沒有什麼,唐時如何如何,我再次重申一句廢話,書中的唐是將夜的唐,是有yu米有菸草有修行者有冥界在昊天有寧缺的唐,是大唐,但非彼大唐。注三:還是要熬夜才能寫出像樣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