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登繡樓入閨閣。
讓朱斂和裴錢待在門外,他只帶著石柔步入其中。
進入之前,陳平安先敲門說了原因,說是柳老侍郎希望他們來看看柳小姐的屋子,有無狐妖藏匿。
片刻之後,柳清青梳妝打扮完畢,讓婢女趙芽去開門。
陳平安認識這位婢女,老管家的女兒,是一位性情溫婉的少女,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了傳言被狐妖魅惑的柳清青身上。
第一眼看到柳清青,陳平安就覺得傳聞可能有些偏頗,人之眉目為心境外顯,想要裝作黯淡無光,容易,可想要偽裝神采清明,很難。
陳平安既鬆了口氣,又有新的憂慮,因為可能當下的燃眉之急,比想象中要更好解決,只是人心如鏡,易碎難補。
不過那就是這位少女自己的因緣造化了,陳平安救得人,補不了一位萍水相逢女子的心境,也不會去做。
柳清青雖是家族拘束不多的大家閨女,見識過許多青鸞國士子俊彥,閨閣內還有一隻飼養精魅的鸞籠,可是對於真正的譜牒仙師,山上修士,她還是十分好奇。所以當她看到是一位算不得多英俊、卻氣質溫和的年輕人,心結芥蒂少了些,此地終究是少女閨閣,任由外人踏足,柳清青難免會有些不適,若是些只會打打殺殺的粗鄙武夫,或是些一看就居心不軌的所謂神仙,如何是好?
陳平安抱拳致歉,“我們此舉於禮不合,但是柳老侍郎和獅子園土地公都擔心柳小姐的身體,希望柳小姐見諒。我姓陳,隨從姓石。”
柳清青這才見著負劍白衣年輕仙師身後的老者,他眼神有些冷漠,她擠出一個笑臉,“陳仙師和石前輩是為救我而來,可以不拘小節,只管放開手腳搜尋。”
婢女趙芽心中有些彆扭,小姐也真是的,這撥人貿然拜訪,小姐第一個念頭,竟是閨閣有其他男子走入,那黑袍少年曉得後,會不會心生不喜。
對於那狐妖幻化而成的俊美少年,趙芽早先當然是十分畏懼,第一次見面,嚇得她拿起剪子就要與那擅闖閨閣的登徒子拼命,結果被小姐攔阻下來,經過這段時日相處下來,趙芽幾次勸說小姐無果,眼睜睜看著小姐日漸憔悴,只得強忍下心中悲慟,儘量服侍好小姐的飲食。
陳平安捻出一張陽氣挑燈符,驀然燃燒起來,只是火花不大。
顯而易見,狐妖確實來過此地,陳平安捻符緩緩而走,走遍閨閣各個角落,發現黃花梨花鳥鏡臺和床榻兩處,符籙燃燒稍快些。
陳平安始終神色淡然。
柳清青和趙芽都是修行門外漢,看不出符籙燃燒快慢意味著什麼,而且期間些許差異,她們的眼力未必可以發現。
石柔則心中冷笑,對那看似嬌柔端莊的少女柳清青有些腹誹,出身禮儀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還不是一肚子男娼女盜。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個難題,自己一直將石柔視為最早鎮壓的枯骨女鬼,即便神魂搬入仙人遺蛻,陳平安還是習慣將她視為女子。但是有些涉及拘魂押魄、培植邪祟種子在竅穴的隱蔽手段,例如飛鷹堡邪修在堡主夫人心竅養育鬼胎,陳平安不擅長破解此法,石柔本身就是鬼魅,又有煉化仙人遺蛻的過程,再加上崔東山的暗中傳授,石柔卻是熟稔這些陰險路數,而且直覺更加敏銳。
可石柔如今是以一副“杜懋”皮囊行走陽間,就有些麻煩。
柳清青若是執意不願讓石柔觸碰身體,死活不讓石柔幫忙查探氣脈虛實,一哭二鬧三上吊,會很棘手。
陳平安捻符走到趙芽身邊,符籙並無異樣,依舊緩緩燃燒,趙芽覺得神奇,詢問過後,得到陳平安許可,她還伸出手指靠近那張黃紙符籙,發現並無半點灼熱之感。陳平安微笑著來到柳清青身邊,所剩不多的小半張符籙,猛然綻放出巴掌大小的火焰,瞬間燃燒殆盡。
陳平安問道:“柳小姐,那少年可曾贈送定情物件給你?柳小姐有沒有不小心攜帶在身?”
這番言語,說得含蓄且不傷人。
柳清青欲言又止。
趙芽輕聲道:“小姐,這都什麼時候了。”
看著趙芽滿是祈求的可憐眼神,柳清青只得轉過身去,最後拿出一隻系掛懷中的彩絲香囊,繡有一對鴛鴦。
陳平安問道:“能否交給我看看?”
柳清青搖頭,不答應。
趙芽都快急死了。
陳平安眼神清澈,“柳小姐痴情,我一個外人不敢置喙,可是如果因此而將整個家族置於危險境地,萬一,我是說萬一,柳小姐又所託非人,你拋卻一片心,對方卻是有所圖謀,到最後柳小姐該如何自處?即便不說這最極端的萬一,也不提柳小姐與那外鄉少年的真心相愛、海枯石爛,我們只說一些中間事,一隻香囊,我看了,不會減少柳小姐與那少年的情愛半點,卻可以讓柳小姐對柳氏家族,對獅子園,良心稍安。”
陳平安言語之間,其實想起了第一次遠遊大隋,隨行的朱河朱鹿那對父女。
少女朱鹿便是為了一個情字,心甘情願為福祿街李家二公子李寶箴飛蛾撲火,毅然決然,不管不顧,什麼都捨棄了,還覺得問心無愧。
柳清青眼眶通紅,顫顫巍巍遞出那隻心愛香囊。
心中對情郎的愧疚越來越濃重,交出香囊好似剮了心肝,兩手空空,心更空落落的,便扭頭落淚。
陳平安接過香囊,細看之下,五色彩絲,其中黑絲先前飄落在地的狐毛材質,其餘四種則暫時不知根腳。
打開香囊,裡邊只是些乞巧物件,陳平安怕自己眼皮子淺,看不出裡邊的神神道道,便轉頭望向石柔,後者亦是搖頭,輕聲道:“香囊如同夜間亮起的一盞燈籠,可以方便那狐妖尋找到這位小姐,裡邊的東西,應該沒有太多說頭。”
陳平安將香囊遞給石柔,“你先拿著。”
除此之外,陳平安還憑空取出那根在倒懸山煉製而成的縛妖索,以蛟龍溝元嬰老蛟的金色龍鬚作為法寶根本,在世間千奇百怪的法寶當中,品相也算極高。石柔一手接過香囊收入袖中,一手持瞎子都能看出不俗的金色縛妖索,心中稍稍少去怨懟,香囊在她手上,可不就是禍水牽引在身,只是多了這根縛妖索傍身,還算陳平安對她“物盡其用”之餘,彌補一二。
陳平安對柳清青說道:“還請柳小姐讓我們把把脈,許多山上術法,隱蔽極深,只以望氣之法,看不出端倪。”
先是步入閨閣,再要她交出香囊,現在還要有那肌膚之親。
柳清青心中悲苦至極,滿臉淚水,對陳平安怒目相視,哽咽道:“你們不要得寸進尺!是不是把脈之後,還要我脫了衣裳,你們才肯罷休?”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當然不會。”
柳清青惱羞成怒,扭轉腰身,趴在花鳥鏡臺上,肩膀顫抖,泣不成聲,斷斷續續道:“我要見我爹……他如果在這裡……不會任由你們這些人肆意羞辱我。”
陳平安想了想,對石柔說道:“我替你護駕,你以本來面目現身,再幫她把脈。”
石柔雖然對陳平安懷有種種成見,但是有一點,石柔並無任何懷疑,那就是陳平安只要嘴上說了,就會做得很實在。
所以婢女趙芽只見那老人身軀當中,飄蕩出一位綵衣大袖的美人,亦真亦假,讓她看得驚心動魄。
趙芽趕緊喊道:“小姐小姐,你快看。”
柳清青轉過頭之前,擦了擦臉上淚水,然後看到一位姿容猶在她之上的陌生女子。
而先前那位老者則在原地紋絲不動,彷彿在打盹酣睡中。
石柔面無表情,“伸出手來。”
柳清青痴痴呆呆,抬起手臂。
石柔抓住柳清青好似一截雪白蓮藕的手腕。
在石柔查看柳清青體內氣機流轉之時,繼續仔細打量這間屋子的陳平安,突然發現那婢女在朝自己打眼色,順著趙芽的暗示視線,陳平安看到了一盒尚未收入抽屜的精美小盒,好似女子的裝胭脂水粉的盒子,陳平安默不作聲,挪動腳步,打開一看,裡邊裝有幾顆藥丸,散發出微微葷腥氣息,陳平安便假裝剛剛湊巧發現,轉頭對柳清青問道:“敢問柳小姐,裡邊這些藥丸,是獅子園自家補藥,還是外來仙師贈予?”
趙芽覺得這位背劍的年輕公子,真是心思活絡,更善解人意,處處為他人著想。
換成之前那些其他仙師,個個趾高氣昂、恨不得在自己額頭貼著“神仙”二字不說,還喜歡當著自家小姐的面,一口一口狐妖孽障,落在小姐耳中,如何不刺耳傷心。
柳清青怯生生道:“是他送我的定心丸,說是能夠溫補身子,可以安神養氣。”
石柔其實早早聞道了那股刺鼻藥味,瞥了眼後,冷笑道:“定心丸,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定心丸嗎?這是世間養鬼和製作傀儡的旁門丹藥之一。服用之後,活人或是鬼魅的魂魄逐漸凝固,器格定型,原本遊走不定、自由自在的三魂七魄,就像製造瓷器的山野土壤,結果給人一點點捏成了器物胚子,溫補身子?”
石柔笑意譏諷:“當然,也有可能是柳小姐的情郎,會說這是山上仙家,修補家族晚輩先天不足、根骨不全的一門上乘秘法,幫助沒有修行資質的凡夫俗子,一步登天。這種話,不全是假,只不過捨得這麼做的山上洞府,要麼是出息不大的小門小戶,要麼是處境不妙,憂患重重,必須要多出些走捷徑的後進修士。畢竟服用了又名為‘斷頭丹’的定心丸,後患無窮,被天地厭棄,人是半死人,鬼是半活鬼,人不人鬼不鬼,最狠的手段,是成為承載山水靈氣的好容器之後,給人打碎了錢罐子,將錢罐裡邊的錢財一掃而空,至於破碎罐子下場如何,呵呵,要麼魂飛魄散再無來世,若是死後一點靈光不散,必成厲鬼。”
石柔說得直白。
聽得趙芽臉色慘白。
柳清青先是心中大怖,只是仍然不願死心,很快就幫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釋,只當是這位女子眼界不高,看不出定心丸更深層次的妙用。
陳平安臉色陰沉。
這種仙家手法。
與驪珠洞天的燒製本命瓷,難道不像?
如果說陳平安起先改變路線,不去京城,選擇來獅子園趟渾水,是為了河伯祠廟遞香人說的那個讀書人,為了那句“有妖魔作祟處,必有天師桃木劍”,是因為陳平安想著好朋友張山峰,是那龍虎山外姓天師,若是張山峰沒有跟隨師父去往龍虎山,聽聞此事,一定會來此。
那麼現在陳平安還真就不信邪了,一個說不定連狐妖身份都是偽裝的禍害,真能夠為非作歹,搬弄山水氣運和覬覦柳氏一家文運不說,還要害人性命,用心之險惡,手段之歹毒,簡直就是死上一次都不夠。
陳平安去門口那邊,先讓裴錢走入閨閣,再要朱斂立即去跟獅子園討要朝廷官家金錠,研磨成粉,製作出越多越好的金漆。
他要畫符壓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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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獅子園一帶土地公的老嫗,沒有跟著去往繡樓,理由是閨閣有了陳仙師坐鎮,柳清青肯定暫時無憂,她需要庇護柳老侍郎在內的眾多柳氏子弟。
在柳氏祠堂內,沒了五條狐妖繩索禁錮的老嫗,神完氣足。
事實上,柳氏歷代家主,都認識這位年歲比獅子園還大的柳樹娘娘,每年祭奠先祖的豐盛香火供奉當中,都有這位庇護柳氏的神靈一大份。
此時祖宗祠堂內,人滿為患,許多原本沒有資格走入其中的僕役,仍是被柳老侍郎讓管家老趙一併帶來。此事若是傳出去,少不得就是柳老侍郎被戴上一頂“有辱斯文,褻瀆祖先”的高帽。
柳老侍郎和二十餘位柳氏族人,此刻都在祠堂僻靜處相聚,許多人還是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柳樹娘娘。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在這座獅子園居住多年的外姓人,站在最邊緣的地方,並不會對柳氏家事指手畫腳。
獅子園有家塾,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辭任後,又聘請一位籍籍無名的教書先生。
這也是一樁奇事,當時廟堂和文林,都好奇到底哪位碩儒,才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為柳氏子弟擔任傳道授業的師長。
只是後來柳老侍郎的長子,科舉順遂卻不矚目,只是進士出身,名次還很靠後,筆下的制藝文章,以及詩詞歌賦,都算不得出彩,比起妙筆生花的柳老侍郎,可謂虎父犬子,所以對於那位新先生的身份猜測,就都沒了興致,傾心教出來弟子如何一般,當先生的,能好到哪裡去?
至於柳清山,年幼就如父親柳敬亭一般,是名動四方的神童,文采飛揚,可這是自家本事,與先生學問關係不大。
這會兒柳敬亭與柳樹娘娘起了爭執。
柳樹娘娘的看法,是無論如何,都要努力爭取、甚至可以不惜臉面地要求那陳姓年輕人出手殺妖,萬萬不可由著他什麼只救人不殺妖,必須讓他出手鏟草除根,不留後患。
柳敬亭便說了女冠出手滅去狐妖幻象的事情。
柳樹娘娘報以冷笑,一個外鄉道姑,獅子園若是將所有希望寄託在她身上,下場好不到哪裡去。
大女兒柳清雅便弱弱說了句,可是那陳仙師也是外鄉人啊。
柳樹娘娘斜眼看了一下這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女子,嚇得後者趕緊閉嘴。
然後老嫗一句話引人深思:“那陳姓年輕人,好歹是個讀書人!”
柳敬亭一番權衡後,仍是不願以各種違心的齷齪手段,將那年輕人與獅子園綁在一起。
柳樹娘娘便指著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罵,毫不留情面,““柳氏七代,辛苦經營,才有這份光景,你柳敬亭死了,香火斷絕在你手上,有臉去見列祖列宗嗎?對得起獅子園祠堂裡邊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嗎?為保唐氏正統死諫,杖斃而死,為救骨鯁忠臣,落了個流徙三千里而死,為官造福一方,在殫精竭慮、心血耗盡而死,需要我給你報上他們的名字嗎?”
柳敬亭滿臉愁苦。
老嫗繼續罵道:“你要是臉皮不厚,端著狗屁老侍郎的架子,那你們柳氏就絕對邁過不去這個坎,你柳敬亭死則死矣,還要害得獅子園改姓,子女流散,藏那麼多孤本善本,到了柳清山這一輩人的暮年,最後能夠留下幾本?”
柳敬亭無言以對。
其他人就更不敢說話了。
沉默許久,氛圍凝重。
最後是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數步,對老嫗說道:“柳樹娘娘,似乎說錯了一點。”
老嫗眯起眼,“哦?小娃兒何以教我?”
柳清山沉聲道:“我柳氏能夠傳承至今,香火不絕,正是先祖立身之正,留下祖訓家規,子孫恪守之嚴,才有今天獅子園的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若是今日違心行違禮事,就算僥倖保住了這座獅子園,可我柳氏家風,從今日起,就已不正。”
老嫗大笑不已,譏諷道:“小娃兒別以為讀過幾本書,就有本事與老朽聊這些有的沒的,人都死光了,百年之後,除了那本獅子園文集,誰還惦念你們落難的柳氏!”
不給書生柳清山說話的機會,老嫗繼續笑道:“你一個無望功名的瘸子,也有臉皮說這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屁話,哈哈,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穩嗎你?”
柳清山當初為了救下妹妹,與道觀老神仙一起偷偷離開獅子園,去尋覓真正的正道仙師,卻在半路慘遭禍事,瘸腿是身體之痛,但是就此仕途斷絕,所有抱負都付諸流水,這才是柳清山這個讀書人最大的苦痛。為此,婢女趙芽在繡樓那邊,都沒敢跟小姐提起這樁慘事,不然從小就與二哥柳清山最親近的柳清青,一定會愧疚難當。事實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獅子園後的第一時間,就是要求父親柳敬亭對妹妹隱瞞此事。
這會兒被柳樹娘娘這位庇護獅子園兩百多年的土地公,當場揭開心頭的傷疤,饒是柳清山這樣瘸腿之後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點失態的讀書人,也臉色鐵青,雙拳緊握。
老嫗繼續在年輕書生傷心處撒鹽,“瘸腿之前,我還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這輩子,就註定是個躲在獅子園混吃等死的廢物,我勸你還是趁早摘下書齋那副對聯吧,不嫌笑話?!”
柳敬亭黑著臉,“柳樹娘娘,請你老人家適可而止!”
老嫗冷哼一聲。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肩膀。
柳清山淚眼朦朧,對生平最敬重的父親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沒事,然後低下頭去,滿臉淚水。
人生天地間,大丈夫淚目,必是心碎時。
獅子園家塾有兩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遲暮老者,一位溫文爾雅的中年儒士。
後者皺眉。
老人輕輕搖頭,中年儒士便默然。
一直等在繡樓底下那邊的管家老趙匆忙跑入祠堂,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樹娘娘這邊,抹了把額頭汗水,笑道:“陳公子要我們獅子園準備畫符用的金漆,需要官家金錠研磨成粉末,陳公子說是多多益善,然後在小街繡樓那邊畫符。”
老嫗厲色道:“那還不快去準備,這點黃白之物算得了什麼!”
老管家轉頭望向柳敬亭。
老侍郎點頭道:“去吧。”
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快步走出,“老趙,我隨你一同前往,再喊上些膽大的青壯漢子,不過都要他們自願才行。”
不曾想老嫗一把按住老侍郎肩頭,“你去?柳敬亭你失心瘋了不成?萬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先將你這主心骨宰了再跑,即便你女兒活了下來,屆時獅子園形勢仍是糜爛不堪的破攤子,靠誰支撐這個家族?靠一個瘸子,還是那以後當個郡守都勉強的庸才長子?”
柳敬亭滿臉怒氣。
真當他柳敬亭這麼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乾飯嘛,眼前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圖什麼?歸根結底,還不是擔心獅子園柳氏那點香火斷了,就會牽連她的金身大道?!
老嫗見柳敬亭罕見動了肝火,微微猶豫,軟了口氣,好言相勸道:“書生不也告誡你們讀書人,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柳敬亭一介文弱書生,能夠搬動幾顆金錠,比不上任何一位獅子園護院打雜的青壯男子,你去了有何用?就不怕狐妖將你抓住,脅迫獅子園?”
柳清山猛然抬頭,眼神堅毅道:“我去,即便搬不動多少金錠,可一旁盯著,總能免去些紕漏。”
柳敬亭幫這個兒子正了正衣襟,“小心些。不當官,又如何,心術不正卻竊據高位的讀書人,早已不算真正的讀書人,我兒子瘸了腿,當不了官,卻還是能夠當一輩子讀書人,既然無法治國平天下,那就做好修身齊家,做得到嗎?”
柳清山終於有了笑意,“爹,這個不難。”
柳清山跟著老管家,帶上一撥幾乎人人踴躍的獅子園青壯僕役,神色慷慨激昂,離開這座祠堂。
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嫗,走到兩位歲數差了一個輩分的外姓先生身前,作揖致謝道:“感謝伏夫子,劉先生,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夠以一身正氣傳家的讀書人。”
老夫子依然神色木訥,甚至連輕輕點頭都沒有,好在獅子園對此見怪不怪,老人在誰面前都是這般刻板面容。
中年儒士笑了笑,“為弟子傳道授業解惑,是教書匠職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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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小院住著四位遠道而來的俠義之士,比陳平安更早成為獅子園的座上賓。
複姓獨孤的年輕公子哥,與名為蒙瓏的貼身美婢,加上那各自豢養有小狸、碧蛇的師徒修士。
雙方偶遇,一起鎮壓過一座妖魔橫生的山頭,獨孤公子出力更多,卻只揀選了些與文雅沾邊的尋常物件,幾件珍貴靈器,一大堆神仙錢,都留給了師徒二人。
師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覺得兩人性命加起來,應該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長線釣大魚,便厚著臉皮與這對主僕一起廝混,之後還真給他們佔了些便宜,兩次斬妖除魔,又有幾百顆雪花錢進賬。當然,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試探,那位自稱來自朱熒王朝的貴公子,則確實是不與人爭錢財的脾氣。
公子哥從未出手,說他就是個學了些三腳貓功夫的江湖莽夫,師徒二人又不傻,自然不信。
但是那婢女幾次出手,真是夠嚇人的。
她是一名劍修。
不僅如此,竟然還能夠使出傳說中的仙堂術法,駕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遊神!
婢女蒙瓏,可不是什麼童顏永駐的老妖婆,實實在在不到二十歲的女子而已。
一名即將躋身中五境的劍修。幾次狠辣出手的手筆,分明已經達到洞府境的層次。
拿一名極大希望成為地仙劍修的天才,當做端茶送水的丫鬟,而後者視為天經地義。
有點腦子的,都知道那獨孤公子的身世背景,深不見底。
只可惜老者絞盡腦汁,都沒有想出朱熒王朝有哪個姓獨孤的大人物,往南往北再蒐羅一番,倒是能翻出兩個豪閥、門派,要麼是一國廟堂砥柱,要麼是家中有金丹坐鎮,可比起年輕人已經浮出水面的家底,仍是不太符合。
思來想去,只當是那座劍修林立的朱熒王朝,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年輕人來自某個不喜好張揚的仙家府邸。
這也是無利不起早的野修師徒,膽敢慫恿主僕二人,前來獅子園降妖的原因所在。
這會兒,獨孤公子站在窗口,看著外邊不同尋常的天色,“看來那頭狐妖是給那姓陳的年輕人,踩痛尾巴了。如此更好,不用我們出手,只是可惜了獅子園三件東西里邊,那幅字畫和那隻梅花瓶,可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不知道到時候姓陳的得手後,願不願意割愛買給我。”
婢女蒙瓏笑道:“識貨的人,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雞肋的祖傳法寶,公子倒好,只想要那不值幾顆神仙錢的玩意兒。”
獨孤公子嘆了口氣,“此間事了,咱們又得奔波勞碌了。”
蒙瓏也是愁眉不展,“公子,咱們這麼找人找線索,無異大海撈針,似乎有些難。”
年輕人無奈道:“又沒有其它便捷門路,只能用這種最笨的法子。我們就當散心好了,一邊逛,一邊等待山上的消息。”
蒙瓏有些氣憤,“願意說話的,我們找到了,結果什麼都不知道。不願意開口的,一個個來歷不小,咱們不好公開身份,招惹不起,那些傢伙仗著俱蘆洲身份,眼睛不是眼睛的,鼻子不是鼻子的,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仗著多活了一百年幾百年,如今境界高一些嘛,要我看呀,不用三十年,公子就可以一隻手對付他們。”
孤獨公子沒有理會婢女的抱怨,“先找到那個年輕女子再說吧。”
蒙瓏坐在桌旁,閒來無事,擺弄著桌面棋盤上的棋子,胡亂移動,“只知道個姓名,又是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邊,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修士而已,線索實在是太少了。如果不是那位雲遊僧人說起她,我們更要蒼蠅打轉。公子,我有些想家了。可不許誆我,找到了那位小修士,咱們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哦。”
獨孤公子轉頭打趣道:“呦,你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好意思說別人是小修士?”
蒙瓏笑眯眯道:“可奴婢好歹是一位劍修唉。”
獨孤公子瞪眼佯怒道:“劍修這貔貅,吃錢傷感情,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蒙瓏掩嘴嬌笑,“這話別人說得,公子可說不得。奴婢已經吃掉的神仙錢,且不說將來肯定賺得回來,放在公子家中,還不是九牛一毛?”
獨孤公子搖搖頭,“等你真正躋身了中五境,就不會這麼講了。一個地仙劍修,修行路上耗費的天材地寶,最少是一般陸地神仙的雙份。”
蒙瓏點點頭,輕聲道:“主公和主母,確實是花錢如流水,不然咱們不比老龍城苻家遜色。”
獨孤公子氣笑道:“膽肥了啊,敢當著我的面,說我爹孃的不是?”
蒙瓏撒嬌道:“公子人好嘛,奴婢怕什麼。”
獨孤公子笑道:“遲早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公子我就是個冤大頭。”
蒙瓏搖頭道:“才不要嫁人,嫁給那些繡花枕頭作甚,奴婢這輩子只跟著公子了。”
獨孤公子不置可否,轉頭繼續望著天色,“那頭狐妖,行事處處透著古怪,很不好對付啊。希望那個年輕人,聯手那用刀的女冠,可以有驚無險吧。”
蒙瓏笑道:“公子真是菩薩心腸。”
獨孤公子自嘲道:“我是想著只花錢不出氣力,就能買到那兩件東西,至於獅子園裡裡外外,是怎麼個結局,沒什麼興趣。是好是壞,是死是活,都是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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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過去半個多時辰,繡樓那邊,朱斂和老管事以及柳清山三人趕到,各自端著一罐酒壺大小的特製金漆。
繡樓內,石柔陰魂已經返回仙人遺蛻,坐在角落閉目養神。
裴錢一開始只恨自己沒辦法抄書,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課,等得十分百無聊賴。
後來趙芽見小女孩額頭貼著符籙,十分有趣,便湊近搭訕,一來二去,帶著早有心動卻不好意思開口的裴錢,去打量那座鸞籠,讓裴錢細看之後,大開眼界。
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沒有登樓,一起返回祠堂。
離開之前,柳清山對繡樓高處作了一揖。
屋內,陳平安接過毛筆,朱斂在旁邊端著裝滿金漆“墨水”的陶罐“硯臺”,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畫符。
都是陳平安從李希聖贈送那本《丹書真跡》上學來的符籙。
筆尖蘸了金漆,筆毫飽滿。
無需陳平安多說,朱斂便抖肩笑道:“公子請。”
陳平安腳尖一點,手持毛筆飄蕩而起,一腳踩在朱斂肩頭,在柱子最上邊開始畫寶塔鎮妖符,一氣呵成。
朱斂雙膝微蹲,然後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積蓄靈氣,同樣一張鎮妖符,換了一種方式,再畫一張。
兩張之後,陳平安又踩在朱斂肩頭上,在屋樑各處畫滿符籙。
落地後,在閨閣窗戶牆壁、窗戶上繼續畫符,除了最有針對效果的鎮妖符之外,還有其餘三種,丹書真跡上最入門的靜心安寧符和祛穢滌塵符,再就是在門口那邊畫出的幾張陽氣挑燈符。
期間朱斂輕聲問道:“公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陳平安搖頭不語,“說不定那頭大妖已經在趕來路上,不能耽擱,多畫一張都是好事。”
閨閣內畫符完畢。
陳平安才用去大半罐金漆,然後去了屋外廊道,在欄杆美人靠那邊繼續畫鎮妖符,以及嘗試性畫了幾張敕劍符和斬鎖符,相對比較吃力。
符膽成了,只是一張符籙大功告成後,靈光持續多久、抵禦綿長煞氣侵襲浸染是一回事,能夠承受多少大妖術法衝擊又是一回事。
陳平安只能如一位勤懇莊稼漢,自家土地瘠薄,不是良田,使得每畝地的收成有效,那就以量取勝。
罐內還剩下金漆,陳平安腳踩屋外廊道欄杆,與朱斂一起飄上屋頂,在那條屋脊上蹲著畫符。
裴錢總算找到了顯擺機會,之前陳平安剛開始畫符沒幾張,就跟婢女趙芽炫耀,雙臂環胸,高高揚起腦袋,“芽兒姐姐,我師父畫符的本事厲害吧?你覺得有些個花鳥篆,寫得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有大家風範?”
趙芽又不是修行中人,看不出這陳平安這一手符籙的功力深淺,可她是小姐柳清青的貼身丫鬟,對於琴棋書畫是頗有見地的,真沒覺得那位白衣仙師符籙中的古篆字體,寫得如何入木三分,不過裴錢都這麼問了,她只好敷衍幾句,爭取不讓小女孩失望罷了。
不料裴錢聽完趙芽幾句乾巴巴的附和言語後,搖頭晃腦道:“芽兒姐姐啊,你不懂,我師父的字,好在……有仙氣兒!”
裴錢對自己這個臨時蹦出的說法,很滿意。
趙芽忍俊不禁,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怪我眼拙,沒辦法,畢竟不是你們山上神仙,看不出真正的門道。”
裴錢一眼看穿她仍然在敷衍自己,偷偷翻了個白眼,懶得再說什麼了,繼續去趴在桌案上,瞪大眼睛,打量那隻鸞籠裡邊的風景。
大眼瞪小眼。
鸞籠內許多古怪精魅都飛出了閣樓,一起看著這個黑炭小女孩。
趙芽走到柳清青身邊,驚訝道:“小姐,你感覺到了嗎?好像屋內清新、亮堂了許多?”
柳清青苦澀道:“我沒感覺。”
趙芽搬了凳子坐在她身邊,輕輕握住自家小姐的冰涼小手。
陳平安和朱斂飄落回屋外廊道,兩手空空的朱斂,讓石柔去抱起剩餘兩罐金漆,石柔不明就裡,仍是照做,這位八境武夫,她如今招惹不起,先前小院朱斂殺氣沖天,全無掩飾,矛頭直指她石柔,其實讓她十分驚恐。
裴錢看到滿臉汗水的陳平安,趕緊跑過去,“師父,我給你擦擦汗?”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要和石柔去獅子園各地繼續畫符,如此一來,一有風吹草動,符籙就會響應。這邊有朱斂護著你們,不會有太大危險,狐妖即便來此,只要一時半會撞不開繡樓門窗,我就可以趕回來。”
裴錢拍了拍腰間竹製刀劍,點頭道:“師父你放心,我會保護好柳小姐和芽兒姐姐的!”
陳平安拍了拍她小腦袋,輕聲道:“先保護好自己。”
裴錢笑開了花。
朱斂微笑不語。
方才在屋頂上,陳平安就悄悄叮囑過他,一定要護著裴錢。
那份言下之意。
讓朱斂覺得很舒心。
真要跟了個一步步走向道德聖人、志在文廟神位的少爺,朱斂只會糟心不已。
陳平安帶著石柔一起從繡樓飄落到院子。
陳平安要石柔將其中一隻陶罐教給她,“你去提醒獨孤公子那撥人和那對道侶修士,如果願意的話,去祠堂附近守著,最好挑選一處視野開闊的高處,說不定狐妖很快就會在某地現身。”
石柔默默離去報信。
在獅子園一處拱橋,兩頭分別站著黑袍少年和法刀女冠,兩兩對峙。
俊美少年一手按住橋欄,收下欄杆化作齏粉,“臭道姑,你真要鐵了心攔我?”
女冠站在橋欄上,搖搖頭,“攔阻?我是要殺你取寶。”
俊美少年臉色微變。
師刀房女冠冷笑道:“貪圖人間文運,你這妖物,越過雷池可不止一步半步。”
俊美少年咬牙切齒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作為妖物,卻能夠在這唐氏皇帝臥榻之側的京畿之地,大搖大擺謀劃此事?”
中年女冠按住腰間那把法刀,“世俗瑣碎,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