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道人滿心汗水地握著那枚玉牌,往擁擠人海鑽去,一路上惹來謾罵無數,等到一位站在天字號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執事,發現有這麼個愣頭青,板著臉走去,正要出聲叱問,卻看到那名年輕人攤開手,露出刻有天字房乙號的精美玉牌,執事立即露出和顏悅色的面容,低聲詢問道:“可是乙號房的住客?”
因為大半個月下來,打醮山鯤船對於天字房貴客的大致容貌,都有了解,執事才有此問。
年輕道人鼓起勇氣道:“小道張山,如今遊方歷練,雖是龍虎山張氏的遠支,但是尚未正式錄入俱蘆洲龍虎山下宗、青詞宗的在冊道牒,與那住在乙號房的陳平安是……朋友。有事來晚了,這就要去找春水秋實兩位姑娘。”
話說出口後,年輕人便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實在太過沖動和唐突了,不該接了玉牌還不知好歹,年輕人心思細膩,情緒內斂,想問題就喜歡鑽牛角尖,一時間竟有些痴了,覺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學藝是這樣熱血上頭,斬妖除魔也是意氣用事,如今還是。
在揹負桃木劍的年輕人悔恨惶恐之際,那名已經執事放下心來,笑意更濃,側過身伸出一手,示意年輕道人可以前行了,中年執事言語恭敬道:“請張仙師隨我來。”
之後從走到座位附近,聽過情況後,春水主動讓出椅子,打醮山又增添了一把紫檀椅,年輕道人落座,都像是在做夢。
由於那位體態婀娜的婢女剛剛離開椅子,在他坐下後,還留有殘餘的溫熱,這讓年輕道人坐立難安,臉皮子很薄的他有些臉紅,趕緊挪了挪屁股,只敢坐在椅子邊沿,好像自己不這麼做,就是褻瀆了那位姑娘。
秋實看到這一幕後,有些好笑。
春水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怎麼就跟這位落魄道士有了關係,可她臉上沒有流露出什麼,坐在年輕道人身旁的新增椅子上,作為仙家大派出身的婢女,學會察言觀色是入門功夫,秋實看得到的,春水當然更不會漏掉,她微微抿起嘴,沒來由將這位先前在觀景臺見過多次的龍虎山邊緣道士,跟客人陳平安做了對比,一樣是貧寒出身和乘船遠遊,一樣是頭回見到大世面,年紀更輕的陳平安,明顯就要坦然許多,絕不會如此侷促不安。
年輕道士惴惴不安,猛然記起一事,連忙轉身遞過那枚玉佩,“姑娘,這是陳平安的玉牌,還給你。”
春水沒有擅自收下那枚玉牌,柔聲道:“陳公子去去就回,勞煩張仙師自己交還吧。”
給那雙春水漾漾的眼眸,那麼近距離凝視著,桃木劍道人又一次臉紅異常,嚅嚅喏喏收回手,大家風範,仙師氣度,是半點沒有的。
年輕道人口渴異常,可惜只瞅見了一碟茶葉而無茶水,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討要,只好憋著。
一直覺得這個年輕道士好玩的少女秋實,她便抓起一片苦雀舌涼茶,放入嘴中,促狹道:“張仙師,這茶葉就是這麼吃的,不用火爐煮茶那麼麻煩。”
春水有些無奈,但是當下不好教訓妹妹的無禮莽撞。
但是她無比清楚,若是個性情狹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記仇了。
好在年輕道人是個性格溫良的,只是滿臉漲紅,伸手雙指捻起兩片茶葉,放入嘴中,輕輕咀嚼起來。
然後年輕人的臉色,精彩異常。
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黃連,恨不得渾身顫抖幾下。
秋實捂嘴嬌笑,逗弄這個年輕道士,太有趣了。
春水則有些疑惑。
年輕道人無意間洩露出來的一個細節,雙指捻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的動作,才會如此自然而然,渾然不覺。
若是窮人門戶走出來的底層練氣士,恐怕連看一眼棋盤的機會都沒有,畢竟琴棋書畫,皆是富家事,哪怕成為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講究聚精會神,而且深不見底,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則絕不會分心去學棋,是陶冶情操重要?還是滴水穿石、增長修為重要?
見微知著,春水心中瞭然,她覺得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
住在天字號房的陳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卻能夠每天站在在觀景臺,練拳看雲海。
而這個靦腆羞澀的年輕道人,多半是書香門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卻完全不夠用,最終只能在鯤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無意間看到前排位置上,那個被怯懦男子抱在懷裡的孩子,轉頭對她笑了笑。
春水禮節性報以微笑。
她想著天底下第一樁大考,應該就是投胎吧?
而孩子則想著,這麼一位好看的小姐姐,真該買回家中,給自己當貼身丫鬟,冬天翻書手冷了,就讓她幫忙捂一捂。
長相隨爹的孩子扯了扯婦人袖子,婦人雖然平時神色倨傲,可是在孩子這邊卻極為寵溺,笑著低頭湊過去,孩子輕聲說出了想法。
婦人轉頭看了眼身後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後對自己兒子笑道:“資質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寶給她,也是妄想。沒事,等在老龍城那邊下了船,孃親給你找一個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婦人嘴上說著,要中五境的女子當婢女,不但孩子相信了,身邊眾人誰都沒有覺得荒誕。
婦人言語並不藏藏掖掖,春水臉色慘白。
終生無望躋身中五境。
這讓她感到絕望。
婦人突然再次轉過頭,瞥了眼秋實,“呦,這個小丫頭還有點希望,不過一看就不是好生養的,不如先前那個瞧著喜慶,兒子,這個喜歡嗎?喜歡的話,孃親可以跟打醮山開口買下來。”
孩子順著婦人的視線轉頭望去,一臉嫌棄道:“乾瘦乾瘦的,跟孃親差不多,我可不喜歡。”
身材高大卻枯瘦的婦人,竟是半點不惱,揉了揉孩子的腦袋,歡快大笑,如夜鴞在枝頭哀嚎,瘮人恐怖。
秋實一臉茫然。
姐姐春水低斂眉眼,五指如蔥的漂亮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青筋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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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那位道姑印象很好,但是陳平安還是運用心意,主動聯繫了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
得到回應後,這才心思稍定。
天上是掉下來餡餅,還是掉石頭,都要小心。
曾經姚老頭每次喝過酒,就喜歡說些當時弟子學徒們都愛聽的言語,神神道道,那會兒,劉羨陽會覺得不耐煩,老人其餘弟子,只是覺得醉話連篇的老傢伙,比起平時板起臉訓人要和藹可親,至於說了什麼內容,都不會在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厚的,是福祿街桃葉巷的石板路,莫說是颳風下雨,就是天上砸下刀子,都不怕走不了路,薄的,就是小巷子裡的泥路,稍微下點雨水,就要泥濘不堪,更薄的,就是一層紙,說破就破,便是老天爺賞賜好東西,也成了壞事情,因為拿不住。
陳平安每次都會坐在最遠的地方,默默記在心裡。
有意思的是,姚老頭平日裡最不願意跟學徒陳平安講什麼,但是他說的話,反而是陳平安最聽得進去,也最願意當真。
壞人做一回好事,多稀罕,有幾人等得到?可好人做一回壞事,只要落在自己頭上,多半哭都來不及。
陳平安不希望這趟見面,是什麼陰謀詭計。
如果是一件逃無可逃的壞事,那麼他猜測,極有可能是背後槐木劍匣裡的那把劍,即便魏檗、阮邛和楊老頭三方聯手遮掩,仍是露出了蛛絲馬跡。
陳平安緩緩登樓,開門而入,正廳並無神誥宗道姑的身影,環顧四周,最後看到了站在書房桌旁的女子。
貌美道姑身穿道袍,卻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換的魚尾冠,變成了一頂蓮花冠。她所在的神誥宗,在道教道統內部,是一個頗為怪誕的存在,道統複雜駁雜,傳承混亂,道家三教皆有香火,是一筆糊塗賬。
賀小涼一手扶在書案上,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這趟來找你,是受人之託。陸掌……”
那個“教”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賀小涼臉色如常地改口道:“陸沉,也就是曾經去過泥瓶巷的那位道人,他如今就在龍泉小鎮,只是不方便見你,就要我來取回一張藥方,只是最後那張,蓋有四字朱印的那張,除此之外,還要我還給你……”
說到這裡,賀小涼微微一笑,“一顆蛇膽石。從此之後,你與他一筆勾銷。你走你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他親口說,‘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相見,大可以坐下來,桃李春風一杯酒。’”
陳平安既鬆了口氣落回肚子,又提起了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不是為了阮邛鑄造的那把劍,而是單單衝著自己來的。
賀小涼微笑道:“他最後還要我轉告你,從今往後,好自為之,記得一定要在南澗國止步下船。”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賀小涼指了指正廳的桌子,兩人相對而坐,賀小涼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現了一方亡國之後流落民間的傳國玉璽,方方正正,質地則凝脂圓潤,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經相當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難得一見,少年崔瀺隨身攜帶有一件,當初在大隋書院東山之巔,就是從裡頭掏出數十件法寶,一夜過後,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號。
然後賀小涼又伸手提了提,咫尺之物的玉璽上方,懸浮有一件刻有云篆的古硯,之後古硯裡頭跑出來一本玉質古書,最後古書之中,飄出了一張小荷葉,最後的最後,才是從方寸物的荷葉當中,滾落出一顆蛇膽石,正是陳平安交由賀小涼轉贈陸沉的那顆。
一樣咫尺物,三件方寸物。
這叫無聲的炫富。
而且炫富炫得一氣呵成。
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境練氣士,瞧見了這個,都會把眼珠子瞪出來。
別人最多是躺著掙錢,賀小涼卻是躺著接納福緣。
賀小涼重新收起荷葉、玉書、古硯和玉璽,然後將那顆蛇膽石輕輕推向陳平安那邊。
看到陳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膽石,賀小涼坦誠道:“放心,這次陸沉不會再動手腳了,就像他親口保證你我之間的這次見面,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運用神通窺視,他只要親口說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陳平安這才駕馭十五,從裡頭飄出一張藥方,印有“陸沉敕令”四字。
賀小涼沒有伸手去拿,只是運用術法,將其收入自己方寸物荷葉當中。
做過此事,賀小涼神色明顯輕鬆了許多,甚至拿起了一隻名為火梨的靈果,輕輕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來就是私事了,陳平安,你別緊張。”
陳平安無奈苦笑,我能不緊張嗎?
賀小涼問道:“你有沒有聽說,我已經離開神誥宗?”
陳平安搖頭。
賀小涼自嘲道:“看來還是道行太低,名氣太小。”
賀小涼笑了笑,不急著開口說話,有滋有味吃著火梨,此物能夠抵禦寒意,讓人通體舒泰,至於一顆火梨蘊含的靈氣,不值一提,遠遠不如長春橘,故而售價不貴,經常是山下的將相公卿,在冬春之際的待客必備之物。
但是在青瓷果盤裡,卻是長春橘更多,火梨屈指可數。如果不是跟春水秋實問過價格,陳平安絕對會以為數量稀少的火梨,價格更貴。
其實這正是打醮山這類仙家山頭的底蘊,不小家子氣。
賀小涼吃著火梨,優哉遊哉,神色閒適。
陳平安就這麼正襟危坐,不知道這位仙師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東寶瓶洲,一洲道統的玉女,賀小涼不知為何宣佈脫離神誥宗。有人說是私下愛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負責掌管上宗道經的小師叔,年輕道姑終於春心生髮,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竟是要學那夫唱婦隨,舍了宗門師恩和長生大道都一併不要了。
賀小涼卸任玉女,寶瓶洲有道家三宗,新一任玉女脫穎而出,不再是擁有天君坐鎮的神誥宗,而是秋水宗一位名聲不顯的少女道姑。外界揣測這是賀小涼的行徑,在一洲道統內部惹起了公憤,才害得神誥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賀小涼的恩師,更是勃然大怒,公開揚言要清理門戶,差一點就要親自下山追尋賀小涼的行蹤,天君祁真好不容易才攔阻下來。
世人皆知賀小涼的傳道恩師,對她寄予厚望,傾心栽培,幾乎視若親生女兒。
這在神誥宗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因此老神仙為此傷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難免會有人狐疑,怎的不是說那賀小涼,福緣之深,冠絕一洲嗎?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難道說是她悶聲發大財,撈取到了更大的機緣?以至於連師父宗門都可以拋棄?但是道統之內,規矩森嚴,絲毫不比儒家學宮書院遜色,賀小涼就算到了神誥宗的中土上宗,揹負著這麼大的罵名,當真能夠長相廝守在那位掌經道士身邊?
好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一戰,轉移了視線。
轟轟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腸百轉的愛恨糾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陳平安看著賀小涼吃過了一整顆火梨,好像還是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好小聲問道:“賀仙師,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思緒飄遠的賀小涼收起心神,仍是沒有說話,反而仔細打量起了陳平安。
比起第一次相逢於驪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個子稍高,膚色稍白,眉眼之間,也有了一絲靈秀精彩。
身為一教掌教的道士陸沉,在賀小涼去往梧桐樹悄悄登船之前,就有過一番開誠佈公的言談。
除了賀小涼說給陳平安聽的,其實還有許多“說不得,不可道”的內幕,比如陸沉當時就身在泥瓶巷少年祖宅的隔壁,坐在灶臺前的小板凳上,拿著吹火筒,身為客人卻要忙著做飯。而身為主人的少女稚圭,卻懶洋洋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時不時還會扭頭望向灶房,催促陸沉,能不能快一點。
賀小涼當時坐在陸沉附近,在知道這位年輕道人的真正身份後,賀小涼不知為何,心如止水,這讓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當時陸沉一邊略帶自得之色,嘴上則埋怨著吐苦水,“當時你齊靜春亂點鴛鴦譜,拋給貧道一個天大難題。來而不往非禮也,貧道就乾脆當回牽紅線的月老,看到底是誰棋高一著。”
陸沉說這些混賬話的時候,滿臉壞笑。
只是賀小涼無動於衷,由內而外,皆是如此。
這讓陸沉覺得很沒勁。
她的性子太像大師兄了,若是像二師兄那樣的,才有趣,但是有趣歸有趣,相處起來絕對不輕鬆。
比如小鎮走出去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
陸沉在耐心等著生米煮成熟飯的期間,直白無誤地告訴賀小涼,陳平安送出手的兩顆蛇膽石,他和她的各佔其一,這就如同一條河的兩岸,而那幾張藥方,尤其是“陸沉敕令”四個朱印,則是一座橋樑。
雖然這是陸沉的一樁深遠算計,其實談不上什麼惡意。
恰恰相反,這才是陳平安離開小鎮之後,氣運一事,能夠否極泰來的一半原因,一半是本命瓷破碎,次次吸引機緣卻次次錯過,只是靠著天生命硬,靠著一股子孃胎裡帶出來的犟勁,或者說作為關鍵棋子的特殊身份,硬生生熬到了大局落定,等到了後續冥冥之中,一些無形之中的天道補償。
至於另外一半,就是他陸沉的手筆了。
可能齊靜春早已看穿,但是願意順水推舟,相信陳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捨,故而樂見其成,看不見的人,如陳平安自己,自然毫無察覺。
因為橋樑搭建而起之後,陳平安與賀小涼出現了一種玄之又玄的牽連,福禍相依,一起分攤。
所以說,陳平安分去了賀小涼足足半數的福緣!
話說回來,尋常人接納這份機緣後,說不定早就暴斃了。
若是命薄如紙,別說是傾盆大雨,一滴雨水就給打穿了。
或是哪怕命很硬,卻一意孤行,什麼都敢拿都敢要,有些看似很小的因果,最終來得排山倒海,別說是福祿街的青石板路,就是西邊大山都會被摧毀得半點不剩。
陸沉初衷並無惡意,但是至於陳平安會不會被撐死,因福生禍,陸沉是全然不在乎。
事後證明齊靜春看錯了人而已。
聽過了一位道家掌教的洩露天機。
賀小涼在那一刻,始終心如止水的心境,終於開始出現破綻,如鏡面出現裂縫。
她心知肚明,一生順遂、洪福齊天的那個賀小涼,走到了一處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的宗旨,破鏡重圓,從此一步登天,還是一步跨出去,墜入萬丈懸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來的一步之間。
而且哪怕選對了,也未必能夠像之前的修行,那麼一日千里,毫無阻滯。
當時已是她萬事如意的人生中,最為險峻的時刻。
尤其是那種身不由己、淪為棋子的感覺,糟糕至極。
修行,可不是為了去當一個大人物的牽線傀儡,哪怕這個大人物是陸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
比起之前的那一次,還要讓賀小涼感到心煩意亂。
在她十四歲那年,她成功斬斷赤龍的那一天起,少女賀小涼就發現師父看待自己的眼神,變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單純的少女開始知道,那種會讓她感到一絲不舒服的眼神,已經不單單是長輩看晚輩的慈祥,而是夾雜著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
但是當時掌教祁真正在閉關,神誥宗上下緊張萬分,
在她離開神誥宗去往驪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當與她說了,打開天窗說了一番亮話,要她做一對道侶!
老人還說,他為了她,甚至可以離開神誥宗,做一對逍遙快活於高山大澤、不用計較世俗眼光的野鴛鴦,若是賀小涼不願顛沛流離,那也無妨,大不了繼續做表面上的師徒,暗中結為道侶,老人保證那部闡述雙修大道的殘卷,可以讓師徒二人都躋身上五境,絕非拙劣下作的房中術、採陰補陽之流。
賀小涼不願意。
而且沒有任何虛與委蛇,若非當時老人沒有把握無聲無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
這才有了去往驪珠洞天的那趟遠遊。
因為有些風景,賀小涼只想獨力走到山巔,親眼去看。
其實對於什麼世人眼中的雙修之法、什麼悖理風俗的師徒道侶,賀小涼並不是那麼看重,也無多少偏見。
賀小涼只重大道!
道家真正上乘的雙修秘術,其實遠遠不是凡夫俗子誤以為的那般不堪,
是性命雙修的一個旁支,甚至不會被劃入“也是道”的諸多旁門左道當中。
旁門左道,之所以聽上去貶義,其實在山上練氣士而言,無非是無法直達上五境而已,一樣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賀小涼從大驪返回後,那位授業恩師,徹底撕去慈祥長輩的偽裝,循循善誘,言語脅迫,憤懣恫嚇,手段百出。
賀小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得從容不迫,但是內心深處,她覺得有些可悲,因為她知道這就是老人所選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願意陪著老人,走這條盡頭處風景遠遠不夠壯麗的狹窄道路。
之後,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進入南澗國,老人誤以為是賀小涼請來的援手,一時間收斂許多,不曾想賀小涼拒絕了魏晉,魏晉渾渾噩噩,醉酒騎驢遠去江湖,這讓老人只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個與他輩份相當的年輕道士,修為不高,卻敢庇護賀小涼,跟他當面叫板,還撂下一句令人背脊發寒的狠話,又讓老人進不得退不得,十分為難。可說來好笑,那個傢伙很快就匆忙趕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賀小涼有過一場私下談話,不管如何,賀小涼並非像外界所想那般,依附於小師叔,而是選擇勾掉神誥宗的在冊道籍,這讓老人覺得真是柳暗花明一村又一村,機會終於來了,但是掌教祁真對此頗為寬容,力排眾議,不追究賀小涼的背叛宗門,其餘一干神誥宗長老,雖然幾乎人人憤懣,覺得宗門養了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門天君都發話了,也只好作罷,只有賀小涼的師父,想要下山“詰問”於她,依然被祁真勸回山門。
說是勸回。
其實當時已經跟隨陸沉去往大驪的賀小涼,聽聞消息後,她比誰都清楚,掌門祁真一定是強行攔阻了老人,說不定還是大打出手,才將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
因為一旦沒有了她,老人那條原本早已風雨飄搖、破敗不堪的大道,就要徹底斷絕。
以老人執拗的性格,絕對不會就此罷休。
但是註定一切徒勞。
因為她身後站著陸沉。
是一個能夠對天君祁真隨意發號施令的存在。
賀小涼思緒萬千。
一直沒有回答陳平安的問題。
陳平安便只好安靜等著。
“陸沉再深謀遠慮,也不過是順勢而為。”賀小涼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開了心中某個死結,“原來緣來,就是天作之合。”
但是賀小涼又驀然心神顫抖起來。
她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少年,只看出來了有緣卻緣淺。
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
但是為何現在卻會覺得緣來緣深?甚至還會覺得是“天作之合”?
這還是陸沉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計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個懶洋洋的嗓音略帶笑意,“不錯,能夠想明白這一點,說明經此一役,捫心自問之後,你交出了正確的答卷,你的心鏡裂縫已經彌補齊全,哪怕是將來再有重創,也不至於像今天之前,極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來,你可以去往俱蘆洲闖蕩了。”
“事先說明,貧道可沒有偷聽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點東西,當你得出答案後,就會解開,貧道便能知曉了。”
“不說這些,那麼最後,貧道又有一問需要你捫心自問,你應該如何處置陳平安呢?”
“嗯,這麼說話有些文縐縐了,不是貧道的一貫風格,不如換成‘賀小涼,摸著你那深藏不露的胸脯,問一問你的良心,要不要斬草除根,將你眼前這個暫時不知緣是善惡的……有緣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結成死結,壞了將來的大道根本’?”
容顏極美的年輕道姑,望向坐著的少年。
她面容潮紅,她眼眸冰冷。
陳平安與她對視。
如墜冰窖。
腰間養劍葫內,初一和十五蓄勢待發。
殺不殺少年?
好像都會是陸沉的意料之中,算計之內。
第一次,是賀小涼要過自己那一關,這一次,則是要過道家掌教親手佈置的一關,當然陸沉不會傾力而為,否則就跟直接殺人無異了,他顯然對賀小涼是寄予厚望的,不至於自己打自己耳光。
貌美道姑第二次捫心自問,森寒眼神,逐漸變得媚眼如絲,更不用說臉頰緋紅,讓她那張原本端莊的容顏,變得讓人感到極為陌生。
只是心湖之上,漣漪大振,驚濤駭浪,苦不堪言。
陳平安一言不發,死死盯住那位言行古怪的神誥宗道姑。
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傳說中擅長蠱惑人心的狐妖,變幻成了賀小涼的模樣,否則怎麼可能判若兩人?
但是直覺告訴他,他們之間,生死一線。
賀小涼情不自禁地雙手扶住桌面,滲出汗水,鬢角青絲絮亂。
賀小涼心扉門外,一聲嘆息,輕輕響起,像是強行壓下了賀小涼的心湖洪水,“賀小涼,其實貧道早就給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矇蔽心境,你殺也好,貧道會攔住,不殺也罷,貧道也不強求,都可以通過此關,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渾渾噩噩,最後還做了一個最壞的打算,竟然想要殺了陳平安,再與之冥婚,既可斬因果,又自認無愧,真是可笑至極,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巔?你有沒有想過,人家陳平安為何事事坎坷,卻能夠活到今天,你事事順遂,資質卓絕,偏偏連這最容易邁過的門檻,都走不過去?”
賀小涼這位在一洲之內高不可攀的真正仙子,頹然坐在凳子上,腦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雙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氣,霧濛濛望向對面的少年。
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
殺意全無。
看得陳平安一頭霧水。
怎麼?
我沒欺負人啊,這不養劍葫裡的飛劍還沒出呢。
再說了,就眼前賀小涼那麼大一位練氣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盡出,甚至是加上做樣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個輸字和一個死字。
賀小涼久久回神,霧氣漸無,春潮漸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對少年笑了笑,她總算變成了陳平安初見的那個神仙女子,白鹿作伴,仙氣嫋嫋。
她斬釘截鐵道:“陳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會是我賀小涼的郎君!”
她最後,竟是堅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個決定的一半。
不殺人,卻結緣。
心湖之上,陸沉的嗓音低沉渾厚,帶著不加掩飾的讚賞,緩緩響起,“福生無量天尊。賀小涼,即刻起,你已入貧道陸沉門下,為嫡傳弟子第六,可在俱蘆洲開宗立派。”
陳平安呆若木雞,下意識脫口而出:“賀仙師,你說什麼?是不是我聽錯了,不然你再說一遍?”
什麼死了什麼郎君的。
陳平安愈發確定,眼前這個“賀小涼”,多半是喜歡搗亂玩笑的山野狐魅。
賀小涼有些羞赧惱火,瞪了一眼佔自己便宜的陳平安。
她深深望了一眼陳平安,然後就此離去。
陳平安始終坐在原地,眉頭緊皺。
似真似假,如夢如幻。